蛇 哥
电话响起时,我正在一千公里外的海边度假村阳台上看落日。堂哥拉着特有沙哑喉咙:"老四,蛇哥走了,失足淹死的,明天下葬,你可得空回来烧炷香?"
我很惊讶,消息太突然了。望着远处海天交界处的蓝白色,突然觉得那颜色像极了小时候村里办白事时挂的蓝布、白布,像极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台栏杆,水泥的粗粝让我想起蛇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现在不是搞殡葬改革么?三天就要办结。我休年假,今天才陪你弟媳妇到这边,刚安顿下来,马上赶回去肯定不现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晓得了,你也难得出去放松一下,只是蛇哥的情况不一样,无儿无女的。我帮你向花子哥解释一下吧。"电话挂断前,我听见那边传来隐约的锣声,像是蛇哥平时在出殡队伍最前面敲的那种。
放下手机,我摸出烟盒。平时我不怎么抽烟,有时喝酒到兴头上会连抽几根。海风太大,打火机咔哒了好几声才点燃。一口烟吸进去,眼前浮现出蛇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像晒干的橘皮一样黝黑发亮。
蛇哥大我近二十岁,应该是属蛇。我记事起他就住在花子哥家。蛇哥和花子哥是堂兄弟,跟我们都没出五服。蛇哥从小没爹没娘,一生未成家。年纪比他大的都是喊他蛇儿,我们喊他蛇哥。小时候,我总觉得,蛇哥就像田埂下的黄鳝洞,看着不起眼,却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蛇哥没上过学,但好像什么都会,农村里没有他干不了的活。
青壮年时期的蛇哥,剃个光头。夏季总是光着膀子,皮肤晒得黑里透黄,下雨天应该身上不会沾水。穿着一条折腰短裤,裤腰是洗得发黄的白棉布,下面一截是染黑了的棉布。一条黑布绳子常年系在壮硕的腰间,赤乎乎的,应该是从来没洗过。折腰裤的白裤腰折着塞进布绳子里,走起路来裤子摆动的幅度特别大。
"老四,看好了!"蛇哥蹲在田埂边,嘴里和我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一个小洞。他突然对着洞口"咕咕"地哒哒舌头。那声音很特别,闷闷的,好像还有点回音。然后他用手指顺着洞口掏进去,泥水顺着小臂往下淌。不出一分钟,准能拽出一条扭动的黄鳝,黄褐色的身子在阳光下闪着水光。
我掐灭烟头,发现阳台地板上已经丢了四五根烟蒂。暮色渐浓,海风裹着咸涩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记忆里稻田的土腥气。我们上小学时,下午不上课,母亲总是安排我去田埂上挖猪菜。每回从蛇哥家门前路过时,他只要没事,总要喊一句:"老四,打一撇腿啵?"
打撇腿就是玩鸡娘棋,随地就可以玩。棋盘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的,蛇哥总是当鸡娘,拿一粒大石子,守住一个三角形,里面是“丰”字少一横,这就是“鸡窝”。我持六粒小石子当六只小鸡,在方格子里按规则进攻鸡窝。他总是一边下棋一边扯咸淡,说哪家祖坟风水好,哪户白事办得讲究,哪座山脚出鬼。那些话从他那黄黑的牙缝里吐出来,带着旱烟的味道,有时我被逗的哈哈大笑,有时听的毛骨悚然。等到日头西斜,我才惊觉猪菜篮子还是空的。这时蛇哥就会拉着我溜进屋场的红薯地,两人猫着腰一顿猛薅,凑够一篮子就飞奔回家。
客房妻子在煲电话粥:"朝霞就添孙子了?她儿子比我女儿还要小几个月呢……"我捏烟的手一抖,突然想起蛇哥曾说过,淹死的人的魂会变成鱼。三十年前他带我在池塘放生过一条鲤鱼,鱼尾拍起的水花溅在他折腰裤脚上,淡淡地湿了一片。
我拉开手包,摸出个薄铁皮盒子。去年回老家时,顺道到镇中心小学接侄孙子回家,看到文具店里居然有塑料鸡娘棋,用个小铁盒子装着,很精致。一时兴起,买了就一直放在手包里。塑料棋子冰凉光滑,和记忆里温热的石子触感截然不同。
我在阳台的地板上摆开棋盘,左手执大石子,右手持六粒小的。自己和自己对峙着,耳边好像响起蛇哥的声音:"老四,你的棋艺没长进吔。鸡娘被困死了。"他的手指点着某个交叉点,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泥垢。
窗外完全暗了下来,我把棋子一个个收回铁盒,塑料和铁皮的碰撞声让我想起丧事上的铜锣。蛇哥最拿手的就是主持丧事,谁家老了人,他准第一个到场。前些年回老家送殡,已然很显老态的蛇哥依然挑着扁担,扁担的一头还是系块土砖,另一头吊着大铜锣。他的背明显驼了,树根一般粗糙的手打起锣来却依旧稳当。
微信响了,堂哥发来了蛇哥的殡仪流程表,现在的殡仪公司操办丧事,比蛇哥当年帮别人家操办时更精准、更顺畅,时间精确到分钟,但总觉得缺了点我们儿时的那个味。微信视频里看到灵堂布置得比较简单,蛇哥的遗像还是当年办五保户证件时拍的。照片里他笑得有些拘谨,皱纹却比记忆中浅很多。中专毕业后,我在乡上班,蛇哥的五保证还是我帮着办的。去年的清明节。他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我摇下车窗笑道:"蛇哥,打一撇腿啵?"他眯着眼迟疑了一下,我感觉他的上下眼皮之间一直有眼屎牵引着,好像两只眼睛不一样大小。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是老四啊,你是大忙人,不撇了"。那笑声干哑得像晒裂的竹筒发出的敲击声。
最后一次见到蛇哥,是今年开年后,参加火生叔的丧事。殡仪公司的人穿着黑西装在主持仪式。蛇哥上身穿着一件带布扣的黑棉袄,下面穿一条很宽松、极不合体的牛仔裤,估计是他侄子们穿过后给他的,看着很滑稽。攥着铜锣站在院角,他静静的呆着,没张罗事,也没碰一下锣槌,直到起棺时突然抢上前'咣'地敲了一记,把黑西装小伙拿话筒的手吓得一抖。事后花子哥骂他老糊涂,他蹲在灶房门槛上嘿嘿笑:“总得让火生叔听哈锣声吧”。我连忙打岔说蛇哥现在还捉黄鳝啵?他摆摆头:“现在农药、化肥用得多,田里的水都是一股腐臭味,哪里还有野生的黄鳝?饭店里的黄鳝都是养的,靠吃避孕药长大的,人吃了伤身子,你少到饭店去吃。”据说火生叔丧事办完的第二天,蛇哥在家闷了半天,然后把铜锣埋在了自家菜园里,结果一墒茄子秧全蔫了。
我给堂哥转了200块钱,几分钟后堂哥微信留言:"老四,你转的钱我都替你买鞭炮了,蛇哥喜欢热闹。"我想象着鞭炮在清晨的薄雾中炸响,红色的纸屑像雨一样落在新坟上。而扛扁担鸣锣开道的,再不会是那个系着布绳、穿着折腰裤的蛇哥。
我突然想起蛇哥说过,人死了,魂会顺着水路回家。我蹲下身,把铁皮盒子里的鸡娘棋倒进海水里。塑料棋子浮沉了几下,就被卷进了黑暗深处,但愿这个棋子能陪蛇哥一起回到新家。
天快亮时,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小孩子,赤脚走在田埂上。蛇哥弓着腰站在田里,眼角的黑皱纹舒展开来,应该是面带笑容,布裤绳油亮亮的,垂下来拖在水里,旁边的篾兜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黄鳝。
(原载《安庆晚报》)
小镇食堂轶事
镇机关食堂在机关的东南角,一排五间瓦房,门口的桂花树下一口深水井,几十年来似乎都未曾变过样。这食堂专为机关职工服务,归党政办公室管。办公室主任老赵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头,脑门油光锃亮,皮鞋却总是脏乎乎的,没事爱往食堂跑。一见到服务员小陈,他那双小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嘴角向上咧着,露出一嘴被烟熏黄的牙齿。
食堂里总共三个人:事务长五佬是个矬胖子,黑的发光,领导找有事时,总是迈着短腿一路小跑;厨师老李是个中年人,成天绷着脸,就像是赌博时他掏了现金,进的全是欠账。唯独在小陈给他打下手时,偶尔也会咧嘴一笑。新来的服务员小陈,个高腰细脸蛋白,走起路发梢总能飘起来,像食堂门前的那棵桂花树一样,美丽芬芳。
又到了食堂的季度对账日,油、米、面总对不上数。五佬叼着烟,用手沾一点唾液又去翻账本,嘴里嘟囔:“奇了怪了,上月进的二百斤面,怎就差了三斤半?”小陈不吱声,继续擦桌子。老赵盯着小陈弯腰时漏出的一截白嫩的腰,有一句无一句的对老五说:“算啦算啦,许是秤头秤尾的事,下次用心些就是了。” 老赵时不时拿些票据来,要求食堂兑付现款,还得以购买食材的名义冲抵:“领导在外面有些开支,不方便从财政那边走账。”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却不时往小陈那儿瞟。五佬嘿嘿笑着,不多问便签了字。
五佬有事没事爱凑近小陈,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食堂里那些能兑奖的酒瓶盖儿、酒盒子里面刮奖的卡片,他总攒着很大方的给小陈。“伢儿,你去兑了买盒化妆品!”说着就硬往小陈手里塞,粗短的手指总要在小陈的手心里蹭几下。这时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就会猛地停下,接着勺子就会把锅砸个砰砰响。五佬若无其事的干咳一声,走了。
老赵更过头,有回趁着食堂没人,凑到小陈身边:“小陈啊,你工作认真,我都看在眼里。有机会我给你提拔个副事务长当当。”说话时,呼呼的喘着粗气,那眯缝眼恨不能从小陈脸上挖块肉下来。
没曾想,过了些时日,一个消息在机关里传开了,说是一个黑夜,有人去敲小陈的房门,后来不知道谁长咳了一声,黑影溜走了。
大院里顿时议论纷纷。
小陈自己也着了慌,成日低着头,做事躲着人。老赵和五佬突然变得疏远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常在一起凑近乎。
镇长的小舅子照例来送煤,一车黑亮的煤块倒在食堂后院。这煤向来是他供应,一车多重没人知道,又不能一担担称。五佬叼着烟瞥了一眼,在本子上记了个数。
这天对账,差得格外多。油少了十斤,米缺了二十斤,面差了三袋。老赵把账本摔在桌上:“这回怎么说?” 五佬黑脸上冒出油汗:“主任,这...这许是...” “许是个卵!”老赵一脸的严肃:“小陈,你平日管着钥匙,这是怎么回事?” 小陈脸色煞白:“我...我不知道...” 老赵忽的柔下声来:“小陈啊,你别怕。有什么事说出来,组织上会保护你的。”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是不是有人逼你做什么了?比如...事务长?” 五佬一听急了:“主任,这话可不能乱说!” 小陈看看老赵,又看看事务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厨房门口,老李的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他手里攥着抹布,反复擦拭着手指:“你们非要乱搅胡椒面?煤的事、账的事,我清楚。” 所有人都看向他。老李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只管炒菜做饭,这会儿忽然开口,让人意外。 “每回送来的煤,都少五百斤。每次进食材时,仓库里库存的材料都被事务长提前搬出去,再凑数搬回来。” 老李顿了顿:“主任,你那些报销单子,也不只是领导的开支吧?” 老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老李,你胡说什么!” 老李不理会,继续道:‘我炒了十几年菜,用多少煤,心里有本账。这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灶。这么多年,每天用多少面、米、油,我闭着眼睛都说得清。你们谁搞了黑钱自己心里清楚,逼着人家一个女伢儿替你们背锅,就不怕遭报应?” 五佬猛地站起来:“老李,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查查小陈屋里那些酒瓶盖和刮奖卡就明白了。那些可都是你给的。”老李平静地说,“还有主任,你许给小陈的副事务长,红嘴白牙的,有什么歪想法吗?” 食堂里鸦雀无声。小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老赵忽然冷笑一声:“老李,你胡扯八拉,有证据吗?你造谣我会立即开除你的!” 老李慢慢解下围裙,打开锁从柜子里掏出个旧皮包,“煤的账、油的账、面的账,我都记着呢。还有主任那些报销单,每次看到可疑的就都记下了,我都留着呐。从前在小学掌勺时吃过亏,所以现在我就专门留意了。” 老赵和五佬顿时傻了眼。
几天后,老赵提前退休,事务长被辞退。因为小舅子的事,镇长到县纪委和组织部活动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被调离了,他小舅子的供煤合同被终止,小陈请了假回老家休息。
新来了主任和事务长,煤一车车称,账一本本对,分毫不差。只是人们吃饭时,还会时不时提起从前的事。
老李还是那样,一天到晚脸上没个笑容,只顾炒他的菜。有人听说他其实是县里某部门领导的远亲,却从未得到证实。只有一回,有人见他下班前仔细地锁好食堂仓库的门,摸了摸新换的秤,嘴里嘟囔着:“公家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差。” 小陈休假回来上班时,人清瘦了些,披肩长发剪成了短发,见人只是淡淡一笑,不再有那股脆生生的劲儿了。
窗外,机关大院里的桂花开了,香气飘进食堂,混着饭菜味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食堂还是那个食堂,只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老枫树下
农历七月十五,天热得连狗都懒得起身。老屋前的老枫树下,几个老人家在陪母亲聊天乘凉。老大家堂屋里,兄弟姊妹几个围坐一圈,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
老大文革坐在四方餐桌的上手边,手里掐着半截香烟,烟灰积得老长。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带着点惯有的威严,像是平时主持中心小学后勤职工会时的腔调。
“嗯哼——这个,今天就着中元节,兄弟姊妹共同祭拜祖先的机会,找你们几个拢一哈(集中),”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大家都没有把目光集中到他脸上,似乎有点不满意听众的状态,“主要是一件事关老娘的大事体。中秋日,老娘就满七十九周岁了,按老规矩,‘做九不做十’,这八十大寿,得提前给妈风风光光地办一下。我打算把屋场的男丁和所有的亲戚请到一起,吃一天流水席。唱两场黄梅戏,我跟隔壁村九佬的戏班子谈好了,一千五一场。”
“吭”,老大清了清嗓子,接着拉重点:“费用嘛,我之前打算四家平摊,你们大嫂比较开通,说我和老四两个是儿子,要多摊点才合适,你们也提些看法。”
他话还没说完,坐在餐桌西边的姐夫建军就“咔”地干咳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他瘦长的身子往前探了探,白眼珠瞟了老大一下,嘴角撇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打断了老大的开场白:
“老大,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们干嘛?你也真会挑日子,今天“中元节”鬼过生日,你召集我们商量给妈做寿,真有你的。还唱戏!我不知道你这是唱的哪门子戏?”
老大眼睛横着扫了一下建军,拿烟的手指抖了一下,烟灰整齐的在桌上摔出一条白线。
“你要摆式子也行,钱你和老四出。做女婿的,可以送个重礼,但是要我和老三一起摊费用,是外母屋里出了新规定?你和老四搞不起就不要现世(丢丑)。”建军又补了一句。
大嫂腊娇本来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着,一听这话,蒲扇“啪”地一下就调转了方向,对着建军那边猛扇了几下,仿佛要把他的话扇的退回去。她眉毛一竖,话像蛇皮袋里倒黄豆一样蹦出来:“老二!老大放个屁都比你那吹丧的调子强!召集大家商量给老奶奶祝寿,是正经过场。你一上来就阴阳怪气!你以为是你在人家丧礼上拿起破唢呐就乱吹一气?你要是觉得梅枝不是老奶奶生的,你家就不摊钱。老三你来表个态!”
三姐夫德生背靠着东边的墙,本来被热气熏得有点迷糊,听到大嫂点了自己的名,猛地惊醒,赶忙打圆场,舌头有点大,估计中午那二两酒还没完全醒:“都少说两句。老大也是为大家的面子嘛。我家摊不摊费用菊枝说了算。”他话里透着小心,估计内心也不愿意摊钱,把得罪人的事丢给了三姐。但那句“老大也是为大家的面子”,屁股还是稍稍歪向了老大。
建军本来被腊娇的连珠炮呛停了,一听德生和稀泥式的拉偏架,脖子一梗:“老三,你少在这里拉二百五的架(拉偏架)!老大把你安排在中小食堂掌勺把儿,你当然和他坐一条板凳!”
我靠在门边的竹椅上,没吭声,手里的烟快烧到手指了都没觉着。老婆桂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我也懒得理。眼前这熟悉的一幕,烦腻。老大那点架子,姐夫那点刻薄,大嫂那点计较,像这屋里的热气一样,黏糊糊让人不舒服,又甩不脱。
我知道,桂芳碰我,是想让我说句公道话,可我觉得说啥都是白费口水,弄不好还惹火烧身。前年,为了父亲坟头立碑的事,也是姐夫和老大吵,我讲几句公道话劝架,结果他们两个倒是停止了,却一致把目标对准我。
小时候,父亲从初中校长的岗位上退休,老大按政策“顶替”到小学当了老师,正好教我们班。我读书时特淘气,经常和同学打架,成绩差的一塌糊涂。他当时就常骂我是不成器的货,甚至说以后长大了弄不好是牢里的鬼。
如今在他眼里,我大概还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石匠而已。大嫂平时可以对所有人都大大方方,在外面图个虚名,大家都说腊娇“作嘎”(贤惠)。但是我们刚结婚时那么困难,想找大嫂借一块钱都难,而且可能还招来几句讥讽。
他们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屋顶掀开,却唯独忘了,母亲作为这场戏的主角,还独自一人在老屋里,不知道这边祝寿节目的导演和群众演员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母亲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老屋。老屋在村头第一栋,是父亲在世时建的三间平房,门前有棵据说有一百多年的老枫树,树杈子横七竖八抻得跟伞盖似的,底下阴凉地里全是树叶缝里筛下来的金星星,晃得人眼花。
屋外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屋里的火药味混着汗酸味,比刚才更燥热了。老大的脸黑得像锅底,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主持会议的威严,被建军的插话、腊娇的抢白,搅得稀碎。照理他应该又准备了一番关于孝道、关于排场、关于分工的长篇大论,被硬生生噎回了肚子里,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大嫂的脸拉得比鞋底都长,转身朝我和我老婆说:“老四,你们两口子咋不说话?平时你大哥也不是只照顾了老三,大家吃肉都要认得清秤。”
我老婆桂芳刚开始还是个旁观者,甚至偷偷戳我劝哈架。一听大嫂这话,脸马上也阴下来了:“大嫂,你连肉骨头都要嚼碎吞了,还有我们吃肉的份?我不同意摆酒席和唱戏!要搞你家掏钱搞,我家不参合。”
老大脸上更挂不住了,咳嗽两声:“扯么东西?这点事我都做不了主吗?”
这个仅仅是谁做个主的事吗?花些虚钱挣个空面子有意思吗?我觉得老大越来越难理解。
屋里吵成一团,几根烟枪像地里烧火粪一样,呛得人睁不开眼。建军把烟往地上一扔,腾地站起来:“不陪你们扯油盐,梅枝,我们走!”他把玻璃茶杯插在屁股后面裤兜里,大摇大摆的拉着二姐就往外走。二姐甩开了他的手,面带歉意的看了看我和老大,磨蹭了一下,慢吞吞的还是走出去了。建军的摩托车的声音像铁片在水泥地上划过一样的刺耳,扬长而去。
腊娇朝门外呸了一口:“什么东西!一个吹唢呐吃死人饭的,还神气巴着!将来老奶奶走了,不准请他们那个乐队!”
德生打着哈哈:“都消消气,消消气...”三姐菊枝拽拽他衣角,他马上闭住了嘴。
我站起身,没打招呼就往外走。大嫂一脸茫然的看着老大,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家庭会不欢而散。老大眼睛直直的,盯着供台上父亲的遗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听到我们离开的声响,老大侧脸看了我一眼,嘴巴抖了一下,像是要讲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摇着头叹口气,继续看着父亲的像。
我经过老屋时,母亲坐在老枫树下拨花生,好像完全没听到老大家的动静,像默默耸立的大树一样安详。
老家离县城只有十公里,回到在县城租住的屋里。我们在县城最黄金的地段预订了一套房,还没交房。
桂芳到家了还没消气:“你看老大夫妻两个,我就看不惯他们装假。”我没接话,心里却想着老母亲。母亲四十二岁才生我,如今快八十了,一生还剩多长时间?兄弟姊妹的关系就这么难处吗?母亲要是知道为了她过个生日,一家人吵成一锅粥,心里该有多难受?唉,搞成了浆糊!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到日为期吧。
八月十四上午,二姐梅枝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来陪我坐会,我正在给一户人家的厨房贴地面砖,就说没空。她简单地说了几句,说上次她回家后就骂了家里的那只死猪,建军也发微信给老大认了错。她前天去母亲那边,看到大嫂正从母亲的自留地里挑了一担花生禾到老屋来,一会老大也来了,三人聊了好长时间当年一起吃苦的日子,大家都很感慨。我说有空我们再聊吧,正抢工呐,明天过节人家要用厨房,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家吃晚饭时,桂芳在念叨:“明天就是中秋了,现在也没人说妈的生日怎么过。我看这样,不扯他们,我们尽我们的孝心,明天清早,我们去把妈接到县城来,买几套衣服,逛哈公园,下回馆子吃顿好的。再带她看看我们新订购的楼房,让她知道,她老儿子也要成城里人了。”
我捏了捏桂芳的手,心里一阵发热。
第二天一早,我和桂芳就开车回村接母亲。老人家听说要去县城,慌得直搓手:“进城又要花钱,我不去。”
桂芳说:“妈,您辛苦一辈子,今天您生日,咱们必须进城去好好耍一回。今天一切都要听我的!”
车子笔直停在了县城卖衣服的步行街旁,桂芳挽着母亲的胳膊,眼睛往街两边扫,“妈,咱去前面那家店看看,给您买身新衣裳。过八十大寿,得穿件鲜亮点的。”
母亲一听,脚底下就像生了根,不肯往前挪了。“不去不去,瞎花钱!我的衣裳穿到我走都穿不完。”她皱着眉,手直摆,“你们挣钱不容易,石头缝里掏钱,孩子还小,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一辈子节俭惯了,觉得儿女的钱花在她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身上是糟蹋。尤其是我,她的“老娘儿”,她总觉我是靠卖苦力赚钱,更舍不得花我的。
桂芳不依,手上用了点劲,半搀半拉地带着母亲往前走。
我和桂芳虽然是干粗活,专门在县城承包贴地面砖、墙砖,桂芳打下手,我负责贴。用大嫂的话讲,我们一年的收入起码能抵老大五个。给母亲花点小钱,我心里舒坦。
桂芳直接拿起一件枣红色、镶咖啡色缎边的褂子,把母亲推进了试衣间。她小声跟我说:“妈就是舍不得,你瞧她刚才的眼神,是喜欢的。”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发酸。母亲为我们操心了一辈子,喜欢一件衣服却还要犹豫半天。平时只关注自己如何赚钱,还是陪伴母亲太少,甚至心里相互都有陌生感。
步行街上不知哪个店铺里在用大音箱放歌:“千年等一回……”音乐的节奏感很强,女歌手唱的声音直颤,很好听。我笑着对桂芳说:“你也是我千年等来的”。桂芳抿嘴一笑,比平时更可爱。
手机响了,我掏出来接时铃声正好断了,紧接着手机又在手上响起,两个都是老大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没接。
试衣间的帘子掀开,母亲穿着那件新上衣走了出来,两只手不自在地扯着衣角,脸上有点臊红,眼神躲闪着不看我们,却又忍不住偷偷往墙上的镜子里瞟。
我看呆了。枣红色衬得母亲常年劳作、有些暗沉的脸色都亮堂了起来,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桂芳当机立断:“就这件了!老板,再配条宽松点的黑裤子,料子要软和的。”我喜欢桂芳这种果断!能让母亲穿上心爱的衣服,比收工时数票子都踏实。
老板麻利地算账:“上衣一百八,裤子一百二,一共三百。给二百九十九吧,奶奶九九长寿,图个吉利。”
母亲一听这数,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就要去解扣子:“哎哟喂!这么贵!金子做的哟?不要了不要了…”
我赶紧拉住她的手,桂芳已经利索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塞给老板:“有你这吉利话就行了,一块钱不用找。穿着走,妈,旧衣服我给您拿着。”
“这…这…”母亲看着钱付出去了,心疼得直咂嘴,“我一年都吃不完300块钱的米。”她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桂芳,叹了口气:“太费钱了…”
但她的手,终究是没再坚持去解那盘扣。她就那么穿着崭新的枣红上衣、黑裤子,站在店堂中间,手脚虽还有些不自在,可腰杆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桂芳把母亲那件旧衬衫仔细叠好,装进袋子里,笑着挽起母亲的胳膊:“走吧,妈,穿新衣服逛公园去!让县里的人看看,咱老太太多精神!”
母亲被桂芳拉着往外走,迈过门槛时,她又偷偷低头瞄了一眼身上的新衣服,伸出手指极快极轻地拂过光滑的缎面,那个细微的动作里,藏满了她嘴上不肯承认的欢喜。
桂芳冲我得意地眨眨眼,我捏了捏她的手,心里满是感激。这身衣服,买的岂止是体面,是把母亲埋藏了一辈子的、对生活那点小小的念想和爱美之心,给勾了出来。
在公园里稍一逛就到十一点多了,我们带母亲到街边一个小饭店准备吃午饭,母亲一听服务员的报价直惊得直嚷嚷:“一碗肉丝面要二十块?家里能煮一锅!回家吃回家吃。”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在旁边捂着嘴偷笑。
母亲转身就朝门外走,这时,手机又响了。又是老大打来的:“老四,刚才怎么不接电话?你大嫂让中午都到我家吃饭,建军和德生他们马上也到。妈是不是你接去了?”我迟疑着看了看桂芳,说:“妈跟我在一起,我们……马上就回。”
我带母亲绕到我们订的楼盘外望了一下,楼房还没封顶,对面就是县政府。母亲笑着说:“好地方,花了不少钱吧?”
“妈,以后您来县里,就有地方住了,我们会在新家一直给您留个房间……”桂芳说。母亲忽然抹起眼泪:“我老儿子有出息了...桂芳,你和老四的孝心妈都知道。你们上次吵架我都听说了,我把你大哥大嫂找到我屋里谈了一晚,我批评了老大,他也承认虚花钱没意思。你大嫂心是好的,还一直说老四能吃苦,特成器。”
“你老大和大嫂后来又分别专门到我屋里坐了几回,陪我拉家常,回忆兄弟姊妹小时候的一些事。你们都是我的孝顺儿哦。”我拍了拍母亲的手,什么都没说。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觉得我和桂芳也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也应该主动和老大、大嫂多交流。”桂芳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妈,走,我们一起去老大家吃午饭。”
回村的路上,母亲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桂芳小声说:“其实,大嫂对上次的事应该也很后悔。她上个星期还打微信电话问我要拿点山芋回家煮粥不,说她家地窖里还有山芋。我说不要,她说你是顺着我家老四,老四从小就吃腻了山芋。”
我点了点头,大嫂能这么做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难得的放下了架子,她应该也是感觉到上次吵架的责任在他们那边。我们年纪小些,应该要主动递个梯子让他们下得了台。
车刚到村口,就看见老大站在路边,一脸焦急。见我们过来,他赶忙挥手拦下。“老四你们去哪了?妈呢?”他探头看见后座睡着的母亲,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你开始不会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吧?”我也笑道:“哪能?没听到。”
母亲醒了,老大也坐上车:“妈,腊娇昨晚就开始准备菜,请您去过生日呢。腊娇一大早就催我联系老四他们三家,被我耽误了,差一点您和老四还在县城吃了。”
车子开到老大家门口停下,姐姐和姐夫他们迎了出来。大嫂系着围腰最后出来,笑着瞪了我一眼:“老四你捉陀(设圈套),接老奶奶出去也不知会一声!等会要罚酒。”我笑了笑没回答,心里还是挺佩服大嫂能提得起放得下。
母亲扯扯新衣,接着大嫂的话音说:“我八十了,啥好吃的没吃过?啥好穿的没见过?今天这身衣服,桂芳买给我的,我欢喜得很。我更欢喜的,是看到你们几个坐在一起,好好吃完这顿饭。”
大嫂一手牵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母亲的新褂子,笑道:“妈,新衣服穿的长命百岁!我和文革商量了几次,老四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对您的尊重只要发自内心就行,不一定非要做给别人看。我只是个性强点,又不孬。是孬子文革也不要我。今天我作主的,不请其他人,也不搞其他节目,就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为老奶奶庆哈生。”
老大特意拿出两瓶好酒,而且亲自动手给我们四郎舅和大嫂各倒了一壶酒,倒酒的事之前铁定都是由我承包。建军一直把跟前的筷子拿在手上盯着看,好像要研究透这两根筷子到底有哪些细微的区别。三姐夫两手捧着酒瓶,拉得远远的在反复看瓶身上的介绍。桂芳笑道:“三姐夫,在研究饮用方法呀?”全桌都被逗笑了。
老大咳了一声,起身举杯道:“今天过节,又逢老妈八十大寿,在这双喜的日子里,我们同祝老娘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兄弟姊妹团结一心,相互包容,共同发展!”
我笑着说:“老大,刚才一席话,比以前你给我们上课讲的都好!真的要这样。”桂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说:“莫愣,要大度点。”说完还重重的盯了我一眼。我心里暗笑,这正是我想给你打招呼的,正好省了我费心。
桌上静了片刻,大家都闷着吃,一只黑狗在桌子下转来绕去。大嫂先开口:“其实我们兄弟姊妹说归说,闹归闹,骨头断了还有筋牵着呐。”二姐梅枝接着说:“兄弟姊妹应该是,打不湿,挒不干。”
大嫂把木耳烧鸡移到我面前,又夹了个鱼头放到桂芳碗里,说:“桂芳的头脑活,是常吃得鱼头好,老四能发展今天,你是功臣!我们两妯娌碰一个。”
桂芳连忙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我们年纪轻,说话常没分寸,是大嫂不和我们一样。我这杯水敬大嫂。”
母亲笑眯眯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看得出,母亲的眼角有点潮乎乎的。
二姐夫见二姐一直看着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发现没沾东西,就不好意思笑笑:“要我说,我们其实都是大大的良民。老大也只是喜欢摆滴领导的架子,老四闷头不服输,我呢,零碎话多了点!老三只孬喝点酒,世事不问。”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三姐夫眯着眼接话:“要我说,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妈高兴,我们就高兴。”
一餐午饭,吃到快夕阳西下时才散。我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头喝的都有点晕,连大嫂一起,我们五个人干了两瓶。临散场时,建军打着饱嗝笑着对腊娇说:“大嫂,今天的伙食费怎么摊呀?”大嫂装作要打建军的样子:“要摊是吧?把你的唢呐扣下来抵”。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们一起把母亲送回老屋,母亲站在老枫树下,再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去,脸上一直挂着笑,树叶缝隙的余光金灿灿的,在她脸上闪闪发亮。
上了车,桂芳说:“大嫂人也不坏,就是好面子。”我点点头:“大哥也是,领导当惯了,放不下架子。”“其实他们对一家人也是真心的好。”是啊,是真心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虽然总训我,但有一次我在池塘戏水,突然被箱涵的旋涡吸住了脚,老大正好在岸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我扯了上来,稍有不慎,弄不好兄弟两个就一起没了。
回城是桂芳开车,车开远了,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屋和那巨大的老枫树融在月光里,安静的立在那,仿佛白天的喧嚣从未发生过。桂芳轻声说:“回吧?”我点点头,车子缓缓前行。月光下的老枫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在我心里却越来越高大。
作者夏幼华,男,汉族,1971年10月生,中共党员,中央党校大学学历,现任宿松县委常委,县委统战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