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

章威华

 

一大早,沈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听筒里传来佟晓梅沙哑低沉的声音:“老唐走了……”

“什么走了……跳槽?”沈蕴迷迷糊糊地问。

“昨晚跟朋友喝酒,喝多了,没抢救过来……”

沈蕴“啊”了一声,只觉得空气凝固了。一声布谷鸟的凄厉长鸣在天空久久回荡。

半年前,沈蕴见到老唐时,他正和几个同事沉浸在“斗地主”的牌局里。她没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老唐知道她是来应聘的。又酣战了两局,四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桌上的钞票,目光不约而同地在她身上瞟了一眼,伸伸懒腰,各自散回了办公隔间。周末的办公室,对这群媒体人来说,时间本就自由。

这里是星州报滨城编辑部,闪亮的铜牌在门的一侧悬挂。名义上是编辑部,其实是长江对岸知名纸媒在滨城拓展广告业务的一间工作室,不过大家都乐意叫它编辑部,听起来体面。

沈蕴就是看到星州报登的招聘广告才来的。业务员,说白了就是拉广告,这她懂,毕竟她跑过几家公司。但报社二字对她有莫名的吸引力。她爱好文学,穿着打扮也带着文艺范儿。今天她特意穿了一条素雅长裙,帆布鞋,披肩发上别着一枚缀有黄色小花的发夹。平日戴框架眼镜的她,换上了博士伦。二十五岁,正是带着憧憬和忐忑的年纪。

老唐打量着眼前的沈蕴,例行问了几个问题。她一一回答。老唐不是滨城本地人,五年前从乡镇村官的位置上辞职闯到这里。在乡里做文秘时,他写一手好字,通讯报道也流畅、颇有文采,常在报纸上露个“豆腐块”。经朋友引荐,便毅然投身这家初创不久的平台。三年前,成了业务总监。

新人的面试,总是他把关。只要年龄合适,文化程度中专以上,最关键的是口齿伶俐、表达清晰,相貌过得去,老唐这一关基本就放行了。若是相貌能打到八十分以上,其他条件甚至可以放宽些。他深谙此道,年轻女孩的好脸蛋、好身段,本身就是资源。他点了头,上面的老总也多半不会卡。毕竟招进来的人,都是他老唐手下东奔西跑的业务员。

不到二十分钟的交流,沈蕴便拿到了试用的结果。老唐对通过的人,答复总是那套:“行,那你来试用用吧。跑业务,挑战性大,心态得绷住了。”他面上挂着公式化的鼓励,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管你们使什么招,拉来客户,签下广告单,才是硬道理。

“什么时候来上班呢?”

“下周一吧。”

开头竟如此顺利,倒让沈蕴心里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想必真如老唐所言,这行当是块试金石,能熬下来的,日后就是栋梁。倒有点像国外那些宽进严出的大学了。

窗外正飘着濛濛细雨,滨城缠绵的梅雨季,空气吸一口都带着潮气。老唐这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里,一扇窗半开着。窗外,一棵高大的广玉兰,粉白硕大的花朵在细雨中绽开。一阵裹着湿气的风穿窗而入,卷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冽花香,在略显沉闷的房间里打了个圈,又悄然散去。

沈蕴透过博士伦,捕捉到老唐那双不算大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黏腻的光。她阅读小说多年,对某些细微的表情格外敏感,心中立刻浮起一个初步的判定。其实她清楚,自己的长相平平,多数男人初见她,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移开目光,打量着这办公环境。空间倒是开阔,一楼裙楼这三百多平方的地方,四面是通透的落地玻璃幕墙。隔出了几间独立办公室,中间区域则整齐地摆放着两排组合办公桌,显然是给新人们准备的。沈蕴的目光扫过那些空置的工位,心头莫名滑过一个念头:不知这有些冷漠的桌面上,已经更迭过多少张满怀希望又最终黯然离去的面孔了。

 

老唐叫唐刚玉,四十九岁的年纪,梳向脑后的头发里白发已倔强地掺杂其间,宽阔的前额倒显出几分天庭饱满,隐隐带着几分福相。只是走路时,左肩总习惯性地微仄着,成了远处辨认他的标识。如今看稿写文章,鼻梁上早已架起了二百度的老花镜。

五年前,他肩挎褪色帆布包、满眼洋溢着希望和自信,从乡间小径毅然扎进这座既宁静又喧嚣的城市。他以为紧握笔杆就能为弱者呐喊,为灯塔点灯,闯出一方天地。然而笔尖终究只能涂抹精神的色彩,糊口的开门七件事,才是这世间的硬道理。如今编辑部里一声声“老唐”的称呼,替代了初来时的意气风发。他整日琢磨的是如何让广告业务的数字再往上蹿一蹿,那些酝酿小诗、咀嚼人生的心思,早已被挤到了憋屈的角落。老总压下的指标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入账,位置和饭碗都岌岌可危。这无形的重压,过早地压弯了他的脊柱,如同他的那辆二手车,油门稍重,车身便筛糠般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为了那不能断炊的业务量,星州报滨城版上常年挂着一则招聘启事:版面主持人、通讯员。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就是招广告业务员。起初应者云集,面试便筛掉一批,留下的试用,若两月跑不来业务,也只得灰灰地自我淘汰。久而久之,那些怀揣“新闻记者理想”的年轻人稍一打听,便知这星州报滨城编辑部的内瓤,实打实是个广告部。门庭渐渐冷落,频繁招人,倒也成了老唐别无选择短平快的创收良方。

当然,编辑部里并非没有顺风顺水的人。季菊苹,来了两年多,也是招聘进来的。皖南水土养出的女子,身材高佻,皮肤水灵得能掐出水来,一双眸子亮得透彻,浓密的长发闪着光。当年高考落榜,补习半载后她便断了心思,进入一家房产公司当起了售楼小姐。可没有做满一年,就因提成纠纷和公司撕破了脸。赋闲在家捣鼓了一年的网店,后来被在滨城开店的老乡引荐来到这里,这座最早沐浴开放春风的城市,似乎比家乡那片天地更诱人。

一日街头闲逛,报栏里星州报的招聘启事撞入眼帘。她一刻未耽搁,循着地址便找上了门。首轮接待她的是房产版面的负责人程欣。简短交谈,程欣凭直觉嗅到了可塑之材的味道,随后将她交给了有决定权的老唐。

面对眼前这明艳又伶俐的女子,沟通流畅,又有实实在在的售楼经验打底,老唐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递过一张员工登记表。

“这就……录用了?”菊苹反倒有些意外。

“看表现,”老唐直截了当,“你从事过销售,与各种人打过交道,我看行。”

填好表,问及意向行业,她毫不犹豫:“房地产。”

于是,老唐又将她带回程欣的单间。程欣,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名片今晚就印,”老唐想起什么,“用个笔名如何?想想叫什么好?”

这话正戳中菊苹多年心事。她早就嫌自己名字土气,几番想改,奈何老家派出所铁板一块,又无门路,只得作罢。

“对对,”她眼睛一亮,“我早想改了,就叫……馨雅!”

“馨雅?”老唐点头,“这名字洋气。”心里却掠过暗笑,心野?做这行,可不就得心野些,放开手脚去闯,才能博得客户那份亲近和认同。

目送着沈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两年前季菊苹初来的一幕幕不由浮现在老唐眼前。此刻,老唐望着门外空荡的走廊,心底悄然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眼前这个新来的沈蕴,会不会像当初的馨雅一样,在这第一个月里就带来令人振奋的业绩?

 

老唐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滨城的夜色已沉沉压下。这座濒江临海的城市,华灯初上时总氤氲着一种朦胧的水汽,文人们爱用灵秀形容它。喧嚣的晚高峰退潮后,街道便渐渐安静下来,路灯下已有了三三两两散步的身影。五年前落脚此地,他通过中介租下这市区边缘的老旧小区,图的是租金低廉和远离车马喧嚣,能容他静心地翻几页书,写几行字。

常说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得到这个东西要不要金钱。小区有个乞丐正在掏垃圾桶,他是为了活下去,甘做乞丐。有些命题很绕脑,老唐不再想了。

每次踏上出租屋的楼梯,一种熟悉的孤独便如影随形。初来时,他还能一口气轻快蹿上五楼。近一年,却明显感到了吃力,走到顶时,呼吸已带着不匀的粗重。

半年将尽,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业绩指标,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回到出租屋,他冲了杯速溶咖啡,走到狭小的阳台,给几盆半蔫的花草浇了点水。

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亮起,佟晓梅。

“老唐呵。”佟晓梅是他顶头上司。无需寒暄,老唐便知她要问什么。佟晓梅的声音透着利落,“这个月版面广告量不行,得给下面人紧紧弦,都窝在办公室,天上能掉业务?”

老唐“嗯嗯”应着,顺势汇报了打算:“最近在跑汽车展和房产交易会两个项目,能啃下来,全年指标就有底了……”

佟晓梅是编辑部老总,单身,刚满40,一位干练的女子,长年留着短发,半高跟皮鞋踩在地板上节奏分明有个性。这滨城工作室是她攀着星州报总部一位副总老乡的关系弄来的。当初她一提想法,对方立刻拍板。那位副总本就有在滨城设点的盘算。一番运作,牌子挂起,她每年只需上交管理费。三年经营,业务稳中有升,几家大公司的赞助撑起了局面,刨去开销,利润尚可,却远未达到佟晓梅心里的预期值。她话不多,想到便说,骨子里带着几分男人的直来直去。

挂了佟晓梅的电话,铃声又起。这次是秋儿的。

秋儿,是老唐初到滨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相识也是偶然。一次酒局散后,他鬼使神差似的拐进了“茶缘”。店里女子身着素雅汉服,坐在功夫茶台后,气质沉静。攀谈起来,才知她主营茶叶,兼卖几款名酒。话匣子一开,彼此的轮廓便在闲聊中渐渐清晰。

秋儿带着个女儿,老唐从未见过她男人,后来隐约听说,她男人因打残了一个有军旅背景的人进去了。为了女儿,两人协议离了。老唐没再深究。只是想温婉的秋儿怎么会与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结合呢,也许是弱女子需要一位强悍的男人来保护,这也是动物界的生存法则。一来二去,他对这个比他小整整一轮、同属龙的女人,生出了说不清的好感。

后来,老唐还替她解决过一桩麻烦事。她家的阳光房属违建,文明城市复查时面临强拆。老唐托朋友疏通,保了下来。他记情,事后送了朋友一个星州报滨城版的整版广告。

秋儿也是知恩的。见他在这城市打拼,生活却依旧朴素得近乎拮据,心底不免为他惋惜,叹一声怀才不遇。一天,老唐应酬完去了“茶缘”。那晚飘着小雨,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微醺,路边的花草在风里无拘无束地摇曳。秋儿正弯腰收拾,准备打烊。

老唐的目光扫过她弯下的腰身,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哦,她的身体竟是如此柔软。秋儿推拒着,“别这样……”身子却像陷在深深的梦里,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声轻叹,发夹“啪嗒”落地,带着一缕幽香的长发如瀑散开。眼前“茶会告诉你慢慢来的”字样糊涂不清了,一只蓝猫瞪大眼喵了一声,溜了。

借着蓄积已久的念头和酒劲,那晚,老唐得到了秋儿。

可当他独自回到空落落的宿舍,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却悄然压上心头。从此,他多了一份甜蜜的牵挂,也添了一件沉甸甸的心事。

秋儿的声音柔又温:“最近版面有空么?我新进了一款酒,想在你们报上发个豆腐块。”

“你把内容发过来。想做硬广还是软广?”老唐问。

秋儿明白两者的区别,她说,“你定吧。”老唐还想说什么,秋儿已挂断了手机。

有一段时间,老唐判断秋儿还有其他的男人,只是拿不出证明,为此他痛苦烦恼过。但秋儿的眼神又告诉他,她是单纯的,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女子。

认识秋儿后,老唐灰扑扑的生活里仿佛滴进了一滴清亮的油彩,像一碗寡淡的菜汤,骤然添了味,变得回味悠长。

他曾无比纠结,将乡下的发妻与城里的秋儿在心里反复称量。最终,那点冲破樊笼的冲动熄了火。秋儿言谈举止间,从未流露过再嫁的心思;而他,也实在没那份底气,能许诺给她安稳优渥的小资生活。

出租屋凌乱依旧,他却固执地维持着某种秩序。每样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伸手就能拿到,无需费力寻找。就像吊橱上方悬着的那条咸鱼。那是他初来滨城的第一个冬天,父亲来看他时带来的。父亲腌咸鱼是一绝,花椒、八角、桂皮、五香粉,配上等的高度头曲酒,腌出的鱼风味独特。那天他紧紧攥着那硬邦邦的鱼干,像紧握着父亲粗糙的手,仿佛要从中榨取一点支撑自己在这座城市活得出彩的力量。可就在第二年春天,父亲猝然倒在了田埂上,再没醒来。这对老唐打击刻骨铭心。

这条咸鱼,就一直那样原封不动地挂着。像某种图腾,他快乐时望它,像是与老友分享喜悦;烦闷时也望它,仿佛它能带走所有的忧愁。有时候,他会喃喃自语:咸鱼能翻身吗?

 

沈蕴真正认识馨雅,是在入职两周后的班会上。

这种例会,惯例由老唐主持。流程不变,先通报各版面指标完成情况,再铺陈后续活动安排,为业务员们打开思路,偶尔老唐还会分享一篇启发性文章。接着,便是业务员们汇报各自手头客户的进展。最后,由佟晓梅简洁地总结收尾。佟晓梅是个话少、重行动的女人。若正逢推某项创意活动,她才会简短地鼓劲:“等这次活动圆满收官,王朝宴,我请!”同仁们心照不宣,那是家新开张、集吃喝玩乐于一身的高档会所。

那天,老唐照例道:“下面,各位都说说吧。”话音刚落下,短暂的静默。不出所料,打破沉默的总是馨雅。

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她苦心经营的一条重要人脉,滨州房管局的潘局长出事了。这条线,是她初入报社不久就建立起来的,恰恰是房产版主持人程欣久攻不下的堡垒。

那天,程欣对正修着指甲的馨雅说:“今天,跟我去趟房产局,拜访局长。拿下他,房产公司的老总们,都得卖面子的。”馨雅听懂了话里的分量。设计排版的小姜曾私下嘀咕过,程欣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距离滨州房产交易会开幕只剩二十天,老唐早已写好了策划案。

推开潘局长办公室的门,潘局正独自对着办公桌出神。他相貌在男人中算得上出挑,高鼻梁,厚实的嘴唇上下冒出青黑的短胡茬,三七分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分界线却有些模糊难辨。程欣带着个年轻女孩进来,显然让他眼前一亮。程欣来过不知多少回了。多半是交流些房产政策、价格走势的场面话,话题一旦触及核心,潘局便摆摆手,程欣也知趣地戛然而止。程欣始终摸不透这位潘局的心思。后来,还是传达室的老头子点醒了他。潘局是局里荣誉加身最多的领导。程欣恍然,那身“光环”,容不得半点瑕疵,他原则性很强。

程欣介绍道:“潘局,这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小季,馨雅……以后还请潘局多指导、关照。”话音落,馨雅已双手递上了名片。

潘局接过,目光在名片上逡巡。他看得极细,果然捕捉到了关键:“哦?安徽省的?”声音低沉、厚实,带着磁性的尾音。他抬眼,重新打量馨雅。

“是的,潘局,我安徽的。”馨雅惊讶,对方竟能从手机区号瞬间识破她的来处。她一直沿用着老家的号码。

“以前有个老朋友也是安徽的,他的手机号,我到现在还记得。”潘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跟你的,只差几位数。”他捕捉到了馨雅眼中一闪而过的钦佩。

接下来的交谈出乎意料的顺畅。馨雅讲起自己做售楼小姐时的经历,娓娓道来,那些细微的行业洞察和人情冷暖,让潘局听得入神。他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听一个年轻女孩在他面前从容叙说了,这感觉,竟是一种久违的愉悦。

近两小时的畅谈,气氛融洽得如同老友重逢。离开时,潘局递给馨雅一张烫金名片,馨雅顺手将策划案给了他。她感觉潘局手不经意间触碰了她一下。

馨雅这个名字,仿佛自带好运。

第三天,馨雅意外接到了潘局的电话,让她去一下。

见到潘局时,他忽然轻声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原来,潘局的独生女一年前与一个年轻人私奔了,这件事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的心里。而馨雅的出现,不经意触到了这片最柔软的地方。她与他女儿同龄,言行神态之间,恍惚让他觉得女儿又回到了眼前。

馨雅心底一软,怜悯与同情瞬间蔓延开来。

“能让我抱抱吗?”潘局的声音低沉,目光诚恳却不带丝毫慌乱。

她没有犹豫,轻轻点头。在他胸前的短短几秒,她感到一阵晕眩,仿佛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沼泽地。

临走时,潘局递给她一份名单:“联系他们吧,就说是我介绍的。”

馨雅穿过长廊,偶然瞥见一面镜子中的自己,竟有几分狼狈。二十天后,房产交易会盛大开幕,星州报的滨州房产专版一口气推出了十六个整版,馨雅一人占了一大半。背后的功劳簿上,是潘局的引荐。此后,她在编辑部的声望水涨船高,连佟晓梅也让她三分,护着她。她能带来真金白银的效益,维系着整个编辑部的开门七件事。但馨雅心里知道,一笔笔可观的提成并未让她迷失。她选择低调,像水底的暗流,涌动却无声。有人说,馨雅出卖了自已。

班会结束,沈蕴主动走向馨雅,作自我介绍,某大学毕业,曾做过什么。馨雅也不遮掩,聊起自己这两年多的奔波:“你看,我都熬出白头发了。”说着,她扒开发丝让沈蕴看。

沈蕴笑着细看:“哪有,我瞧不见。”

人与人相处,有时简单得像一面镜子。你简单,对方也简单;你复杂,对方便跟着复杂。一番交流下来,沈蕴发现馨雅骨子里有种难得的简单和质朴。一个细节佐证了这点,有次她领来一位收废品的老汉,让他拉走了办公室的旧报纸纸箱,分文未收。这份不经意的恻隐之心透着善良。

后来,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在后来的相处中,沈蕴知道馨雅并不是那样的女子,她是有度有底线的。沈蕴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他认你做干女儿,是么?”沈蕴开玩笑了。

“他馋,可我不愿意呵。”馨雅呵呵,扮了个怪异的鬼脸。

“馋你人吧。”沈蕴推了一把馨雅,都笑了。

沈蕴在编辑部浸泡了一个多月。说是实习也好,收集资料也罢,手头却始终没谈成一个真正的客户。每天踏进办公室,心头便空落落的,像悬在半空,无所适从。坐久了,她就骑上那辆小电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那天,天气好像有意与她作对。出门不久,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慌忙停车穿雨披,刚骑出一段,雨又停了。无奈脱下雨披,没蹬几下,豆大的雨点再次劈头盖脸。反复折腾几次,她索性把雨披塞回车筐,任由雨水浇透,赌气似的在雨幕里加速穿行。

“沈蕴,沈蕴!”

一声呼喊穿透雨声。她猛地刹住车,循声望去,是高中同桌小霞。两人在商店的廊檐下重逢,互相打量着对方早已褪去稚气的脸庞,惊喜又感慨。高中毕业后,各自考上大学,联系便淡了。

“你怎么在雨里瞎跑啊?”小霞关切地问。

“生活所迫呗。”沈蕴苦笑。

“别这么说,遇到难处了?”

沈蕴直截把自己的窘境说了。小霞沉吟片刻:“我表姐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当副总,听她说最近在筹备公司成立五周年庆典。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去找她聊聊,看需不需要宣传?”小霞当即掏出手机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答复:“让她过来谈。”

关系是什么,是绝境中的浮木。沈蕴立刻把这个转机告诉了老唐。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老唐果断地说。他清楚沈蕴此刻最需要的,是有人帮她稳住阵脚,建立信心。

第二天,老唐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车子平稳地驶过湿漉漉的街道,拐进了那家中外合资公司气派的大门。

凭小霞的这层关系,洽谈顺利得超乎想象。最终敲定在公司五周年庆典期间,星州报将为其连续推出三个整版,一个硬广,两篇深度软文。

沈蕴心头那块悬了一个多月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个月后,当那笔丰厚的广告提成款实实在在打进沈蕴的账户时,一种近乎眩晕的甜蜜感瞬间攫住了她。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那一串骤然增长的数字,心尖都在微微发颤。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涌入广告传媒,此刻她懂了。这行当,骨子里竟带着几分博彩般的魔性,或许长久蛰伏于无声的焦灼,一旦撞上机缘,那喷薄而出的回报,足以瞬间熨平过往所有的坎坷与煎熬,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所带来的刺激与诱惑之中。

从此,沈蕴在编辑部站稳了脚跟。她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版面上,突然间,她感到未来有了一抹玫瑰色。

 

编辑部后窗外,藏着一小片幽静树林。一丛栀子花在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枝叶间,悄然孕育着。青玉似的花苞鼓胀着,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矜持。一夜之间,矜持被彻底撕裂,雪白的花朵成簇成片、气势磅礴地绽放开来,那独特的香气占领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老唐早晨来办公室之前,总喜欢在树林里徘徊一会。初来时,这片林地草木凋零,毫无生气。短短两年,这栀子花竟已蔚然成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花影婆娑,映在老唐眼里,却勾起心底的波澜。当初那决绝的辞职,是否真的押对了命运的赌注。

正冥想着,手机响了。是佟晓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老唐,总部今晚来人,调查上周那篇批评稿。”

“哦。”老唐应着,“这点小事还要来调查?”心却陡然一沉。那篇关于滨州钢丝绳厂环保问题的稿子,明明在发稿前就层层送审,总部也是点头放行的,怎么突然又兴师动众地来了解。

其实推出这篇稿件,他存有私心的,钢丝绳厂因环保不达标,环保局进行内部通报,老唐手下业务员以此通报,找到这家厂,了解情况,原想为他们写篇工厂是如何采取措施进行整改的报道,以此来提高企业形象,给些版面费就行了。可是老总不答应,弄得业务员一鼻子灰。老唐听罢,“写一篇批评稿,敲敲警钟。”通过深入采访,并得到环保局的认可,稿子如期发出来了。现在想来这“警钟”却似乎敲在了不该敲的地方。

傍晚时分,一辆白色宝马停在编辑部楼前。车门开启,下来两人:领头的是总部马总,挺着个啤酒肚,面色沉静;紧随其后的是闻主任,身形精瘦,眼神锐利。佟晓梅领着老唐等人已候在门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客套。

没有多余的寒暄,一行人径直进入佟晓梅的办公室。两杯刚沏好的大红袍冒着热气,一盒未拆封的熊猫香烟静静摆在桌上。几句场面话后,佟晓梅眼神示意老唐:“老唐,你先说说那篇稿子的情况吧。”

老唐早已打好腹稿,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将稿件的来龙去脉、采访依据和审核流程交代完毕。马总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闻主任则已离座,踱到办公室角落巨大的鱼缸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里面游弋的数尾血鹦鹉。

“嗯,情况大致了解了。”马总呷了口茶,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稿子本身,程序上没问题。老总派我们走一趟,也是体现个态度,总要有个动作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唐,“眼下这环境,批评报道还是要慎重。多栽花,少栽刺,多做点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事,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老唐喉咙里挤出“嗯嗯”的应和声,笔尖在笔记本上机械地滑动。

二十分钟后,一行人步出办公室。夜色已悄然浸染了城市。佟晓梅陪同着,各自上车。老唐发动他那辆略显陈旧的二手车,载着程欣、馨雅和沈蕴,尾随着前方车辆,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目的地仍是老地方,位于城乡结合部的熹凤会所。这里环境清幽,远离闹市的喧嚣。一年前选定此地后,便成了他们固定的据点。

熹凤以丰富的江鲜海产著称,深得马总青睐。作为编辑部的直接领导,他和闻主任每年总要来上几趟。佟晓梅深谙维系之道,每次必让他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临行时更不忘备上几大包沉甸甸的土特产。她在人情往来上从不吝啬,深知舍得二字的含义。只是心底时常矛盾:既盼着他们来,能借此巩固关系,为编辑部今后在这棵大树下多争取些荫蔽;又怕他们来,毕竟每一次觥筹交错,都是真金白银的开销。佟晓梅心知肚明,纸质媒体广告的黄金时代早已落幕,如今这点残羹冷炙,连讨食者都日渐稀少,纷纷另寻生路去了。

席间照例点了滨城特产“花露醇”。这酒由米酒与白酒勾调,经发酵呈暗红琥珀色,入口绵甜稠滑,喝下第一口,就想喝第二口,它有个极贴切的俗名“迷魂汤”。后劲奇大,专治不服的外地客。马总初尝时,未出包间便倒头不起。后来知晓了厉害,再不敢贪杯,却已深深爱上。每次来滨城,总要喝上几盅。那晕乎乎的感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飘飘的,烦恼尽消。

酒足饭饱,众人脸上皆浮着酡红。馨雅和沈蕴虽以饮料代酒,也被包间里弥漫的浓烈酒气熏得微醺。最后一杯饮尽,马总放下酒杯,对佟晓梅道:“那个钢丝绳厂的事,你们明天上门采访一下,做个正面报道。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话音刚落,老唐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沉,低声嘟囔:“这……有点伤自尊啊。”说罢,一仰脖,将杯中残酒灌下。求全就得委屈呵。

佟晓梅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行,明天派人去。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马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上面的意思,你懂的。”没再多言。

接着,一行人转战歌厅。酒后的喧嚣与嘶吼,是他们惯用的醒酒良方,也是将平日里积压的烦闷借歌声倾泻而出的渠道。

老唐点了一首“三百六十五里路”。当他动情地唱到“有多少三百六十五里路呦,越过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呦,岂能让它虚度……”时,沙哑的嗓音里似乎裹挟着一幕幕的往事。

馨雅和沈蕴各唱了两首,知道他们还有节目,便寻机悄悄溜走了。

步出歌厅,老唐送马总和闻主任去一号温泉。这是老程序。老唐看着他们步入弥漫雾气的温泉池,便到门厅吧台,预先支付了所有费用。服务员与他早已形成默契,他的客人,无需再结账。

门楣上方的霓虹灯,正无声地变幻着七色光彩,让人迷离、恍惚。

 

一个几年未遇的炎炎夏日终于过去。滨城的秋意说来就来,凉风一起,便卷走了夏日最后的一缕暑气。虽然上半年的业绩勉强达标,可下半年才刚开头,压力已经无声无息地压上肩头。老唐站在窗边发呆,鬓角的白发像是又添了一些,藏在稀疏的发间格外刺眼,眉间的川字更加凸显。

转眼又到了农忙季节,老唐照例得回老家帮忙。他是家中不可缺少的劳动力,整整两天,弯腰割稻、肩挑背扛,没一刻清闲。回到编辑部那天,他只觉得腰像断了似的直不起来,推门进去,正撞见几个年轻同事围成一圈斗地主,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忍不住叹道:“你们可真舒服,我这把骨头回家干了几天,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同事们抬头笑笑,又埋进牌局里,没人留意他浑身上下的走神与疲倦。

他朝沈蕴走去,交代手头积压的几篇稿子,只是声音低了几分:“广告客户那边得抓紧,争取下周把版面推出来。这个月指标还差得远。”沈蕴抬头应了一声,却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老唐像是被什么抽干了精神,眼皮浮肿,眼里缠着蛛网般的血丝。

他又在牌桌边站了一会,然后悄悄转身离开。没有人抬头,只有沈蕴透过落地窗望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沿人行道越走越远,一拐弯不见了。

老唐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茶缘。只见里面坐着几个悠闲品茶的客人,天南海北高谈阔论。秋儿穿梭其间,提壶、续水、陪笑,周到得像一阵穿堂风,连客人吐出的二手烟,她也只是悄悄侧身避开。

老唐从包里掏出一袋老家自磨的荞麦面,递给秋儿。他知道她喜欢。秋儿身上香水味让老唐产生了一阵冲动,但理性占了上风,他只是在秋儿手上掐了掐。几个茶客彼此递了个眼神,笑了笑。

日头西斜,老唐颠簸在回乡的土路上。这时手机响了,来电的是镇里一位老同事,任科长。

“在哪呢?晚上有个朋友临时组局,有空没,一起来聚聚?”

“行啊,你把位置发我。”

“你知道的,凯美。六点见。”

遇到这种邀约,只要时间允许,老唐向来不推辞。他信“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信酒桌能打开的话匣子,往往比在办公室里更管用。老唐打了个电话回去,说有个饭局。“还等你回来下田呢。”妻子说。“嗯嗯。”老唐内心突然涌进了无尽的愧疚。

聚会地点选在凯美大酒店,镇上最气派的一家。老唐推开“水绘厅”的门时,人已到齐。任科稳坐主位,见他进来,笑着起身,声音洪亮地压住了席间低语:“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他伸手引向身侧的一位女子。她穿着一条筒裙,妆容精致。任科接着道:“这位是星州报的唐总,负责我们滨城这边的新闻报道,可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笔杆子呵。”随即他转向那女子,向老唐介绍:“这位是项总。”

老唐赶忙从公文袋里取出名片夹,一边欠身,一边依次将名片递出去,共六张。凭着多年职业练就的直觉,他迅速判断出在座几位应是乡镇企业的老板。任科随后的介绍,确是几位老总,企业规模不一,但眼神里言语间都带着商人的精明与狡黠。

酒局刚开场便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气氛迅速升温,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浓郁的酒意。任科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他们这些企业今后的发展,还要靠唐总多宣传、多报道啊!”话音未落,几个老总便纷纷举杯响应:“是呵是呵,过几天请唐总上门指导……”说得恳切,听得受用。

老唐只觉得心头一热,仿佛被这些话熨烫得舒坦,仰头便干了一杯。酒液灼烧着喉咙,却让他觉得痛快。

这时,项总走到老唐面前,声音带着几分娇嗔:“常听任科说起您,今天有幸在一起喝酒,这一杯敬您。”她眼波流转,一扬头,杯已见底。尽管酒意已经涌入脑袋,他还是硬着头皮一仰而尽。

“再来一杯,我做一版广告。”项总的声音有些妩媚。

“当真?”老唐一阵亢奋。

“肯定!”

“两杯两个版?”

项总呵呵笑了:“大家作证,两杯。”

老唐豁出去了,两声咕噜,连喝了两杯。

接着,其他老板轮番敬酒,浓情似火不容推拒。酒一旦越过某个界限,就像刹车失了灵,再也收不住。一杯接一杯,老唐只觉得天旋地转,声音渐渐模糊,只剩下杯盏相碰的清脆声和四周晃动的笑脸。

宴席终散。一行人踉跄着走出凯美,在门口含糊地道别,各自没入了夜色。冷冽的秋风瞬间钻透衣衫,刺得皮肤生疼。老唐脚步虚浮,又折返回到酒店大厅,身子一沉,便陷进了一张宽大的沙发里。

他费力地摸出手机,屏幕光影在醉眼中晃动重叠。他拨通了秋儿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忙音,接着又想拨佟晓梅的号码,手机却从无力的指间滑落。

此刻酒精在他胃里翻腾灼烧,天花板上的吊灯开始扭曲、旋转,拖曳出迷幻怪异的光环。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灼痛的双眼,瞳孔忽然急剧收缩。他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肩上斜挎着那个边缘早已磨损的帆布包,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张扬和自信,眼神亮得像淬火的星辰,锐利、明亮,正穿透二十年的时光,牢牢地盯住他。

“站起来啊!”一声熟悉的吼叫仿佛穿透耳膜,是父亲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脑中炸开,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眼前倏然出现了一条拼尽全力翻身的咸鱼,只是扑腾两下,不动了。

“呃啊!”他喉咙里迸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呐喊。他什么都不顾了,朝着那片虚幻却刺目的光晕中,朝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扑了过去。“等等我!”嘶吼声刚一出口,便被涌入的秋风撕得粉碎。

 

编辑部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几辆车悄然地驶向老唐的家。殡仪馆大厅门口,众人踌躇不前,只有几个胆大的男同事进去看了一眼,回来说是在等尸检。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三小时后便得出结论,呕吐物呛入气管,窒息而亡。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让编辑部阵脚大乱,但更炸裂的是星州报有人喝酒致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在第一时间将消息捅到了一个热门网站。一夜之间,整个新闻界哗然:星州报这样的顶级大报,竟出了这样的丑闻。

星州集团纪检部门的人很快来了,直接绕过了马总和闻主任。三天后,一则澄清通告发布:老唐并非报社正式员工,只是滨城通讯站聘用的通讯员。

公安介入后,善后事宜顺利得出奇。组局的任科主动先拿出十万,当晚在场的每人给了十万,凯美大酒店也赔了十万。三天内签了协议,赔偿款即时到账。佟晓梅心里滑过一丝侥幸,因老唐出事不在上班时间,没有收到太多牵连。

佟晓梅带着编辑部的人来到老唐家。二层小楼蜷缩在窄小的院子里,一群和尚正低声诵经,木鱼的笃笃声仿佛锤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大悲咒在潮湿的空气里盘旋。沈蕴见到了老唐的妻子,一个面容憔悴的农妇,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老母亲一头白发,被风吹得凌乱。老唐的遗像是三十岁时的模样,笑容舒展得自然,却扎得人心痛。

老唐的死像是一个开启厄运的魔咒。馨雅谈妥的大单突然黄了,彼时潘局已被留置,有传言他疯了;星州报马总因监管不力,被撤了职;佟晓梅的贷款到期,借了高利贷过桥,却再也没等来银行的放款;最致命的一击的是,星州报的一纸通告撤销了滨城编辑部……

年底时,编辑部已是人去楼空。办公室里散落着零碎废弃的资料,玻璃门上贴着转让二字。西北风在走廊里呼啸,冷得刺骨。

老唐遗留在办公室的一张信用卡,欠两万多,因留着联系人的电话是佟晓梅的,银行打来催款电话,佟晓梅将信用卡的欠款如数还了。

沈蕴的车再次驶过老唐的故乡,时间已过去了八年。窗外景致早已面目全非,道路如打乱的棋局。她固执地拐进记忆中的那条小路,颠簸了几里地,却只看见几栋陌生的小楼突兀地立在田野尽头。

停下车,她的目光仔细掠过每一扇窗、每一道门楣,那栋二层旧楼,消失了。伫立片刻,上车调转了车头。方向盘在掌心里微微发烫,她点开早已回到安徽老家的馨雅微信视频。

“猜猜我在哪儿?”沈蕴将镜头转向窗外。

馨雅第一次猜错了,第二次,便轻轻叹了口气:“老唐家那边?”

“嗯,”沈蕴应了一声,“楼不见了。”

“早拆了,”馨雅的声音变得干练又平淡,“修高铁征了地,赔了些钱,他老婆在县城买了房。坟也迁到公墓了。儿子在部队扎了根,出息了。他老婆后来跟别人过了……”

这些消息,沈蕴早已零碎听说,却始终深埋心底。此刻被馨雅平铺直叙地道出,像是揭开了一层早已结痂的疤。

这里刚下过一场雨,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的碧蓝。几朵饱满的云絮悬停不动,天空显得愈发空旷而寂寥。空气中已经隐隐浮动着梅雨季特有的粘稠湿意。

恍惚间,八年前那个周末的上午,老唐坐在她对面,面试官的神情里带着点审视和黏腻。窗外,几朵硕大的广玉兰在细雨中绽放,洁白得晃眼,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独有的清冽香气。这清晰的画面之后,另一个镜头撞进她的眼帘,老唐那间出租屋里,那条被时间风干得硬邦邦、泛着灰白光泽的咸鱼……

20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