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红
把身体安放在田野里,接受阳光的照拂、泥土的托举,还有小虫子的问候。身体早已习惯了狭小的、封闭的空间,眼睛长期被电子屏霸占,忽然被放逐到天地间,我真有些恍惚。
这是母亲的花生地,周边连着乡邻的稻田、菜地,斑斓如油画。母亲的花生地也就八九十平方。三十年前,这片土地上立着爷爷奶奶的三间草房。奶奶走后没几年,房子就风蚀坍塌。人是房子的胆,没有人气的房子,总是更容易被风雨吓倒。宅基地被清理出来,交给有城镇户口却没地的小姑种。小姑把家安在附近的农民集居点,又把这片曾长着房子的土地侍弄活了。花生、扁豆、青菜、玉米……一茬茬绿意从瓦砾的缝隙里钻出来。爷爷奶奶所在的公墓距离这块地也就二百米左右。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暮色里踱到田埂上,看看那些从宅基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是否还带着从前窗口飘出的饭菜清香。
小姑种了几年不幸病逝,我的母亲看不得田地荒芜,接着种,这一种也有七八年了。如今母亲已八十开外,岁月早把她的腰板压成了弯弓,可她偏不服老,谁劝都不听。院前屋后本就有一亩多地够她忙活,却连这“巴掌大”的一块都舍不得丢。这块地上,母亲种了大片的花生,有红花生、白花生,大荚儿花生、小花生。母亲津津乐道,在我看来就是花生,模样差不离。这两年,母亲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走路也慢得像被风牵着,手里的活计却一点没少。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天天顶着日头在地里折腾,便下定决心来帮着摘花生。
我读小学、中学时,一到假期就跟着母亲下地,插秧、整枝、摘豆,学过不少农活。初中毕业后外出上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就很少帮母亲下地干活了,农忙时,顶多帮着做顿饭。所以,当我出现在花生地里,母亲眼里满是惊喜。她不让我弯腰挖,只把绑了海绵的小板凳塞到我手里。
被遮阳帽、墨镜、手套、护袖全副武装的我,直板板地坐花生地里,除了墨绿色上衣,其它一点也不和谐。别人眼里,我大概像个钓鱼的,伸着手臂在“钓花生”。好在太阳微醺,热度控制得刚刚好。背晒得暖暖的,却也不至于大汗淋漓,偶尔风路过,还捎来些许凉爽。我一边摘花生,一边听母亲讲陈年的故事。听着、听着,刘家哑巴、张二奶奶、王大牛郎、曹矮子会计、滕家放电影的爷爷……村子里远去的人和事又回到这片土地,鲜活地出现在眼前。村里的土地哺养过很多人,长过很多故事。每个人,都在故事里长大,也在故事里离开又回来。仿佛,只要讲故事的人还在,这片土地就永远生机盎然。
母亲说,我脚下的这片地早前是爷爷奶奶的房间。老房子坐东向西,南边是厨房,中间是堂屋,北边是房间,小姑生女儿和儿子都在这间房里。恍惚间,我眼前的土地上又长出三年草房,我看见奶奶崴着小脚进进出出,爷爷坐在门前搓草绳,他长长的眉毛快要遮住眼睛了。小小的我在门前的菜地里找到黄瓜、茄子,奶奶用藏青色的老围裙擦去尘土,递到我手里,那清甜的滋味,至今还在舌尖上绕着。
还记得大正月里,爷爷奶奶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六个家庭在这里欢聚一堂,吃饭摆两桌还不够坐。爷爷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红了他的白胡茬,也把屋子照得暖融融的。奶奶扎着蓝方巾站锅边,变魔术似的端出一碗碗家常小菜。父亲则守着煤球炉负责用一个锡茶壶温米酒,米酒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我们这些孩子在屋里屋外跑着,口袋里塞满了炒花生、炒蚕豆,时不时还有大人把肉丸子塞进嘴里,那股子香,是后来再没尝过的味道。
这块神奇的土地,接生过呱呱坠地的孩子,也怀抱过一茬一茬庄稼的孩子。曾经烟火缭绕,欢声不断,而今,时常只剩母亲孤单的身影和偶尔飞过的鸟雀、蜂蝶。其实,土层上下依然热闹,蚂蚱还是从前的绿,忽地借我的手臂为跳板,从一片叶跳到另一片叶子上;蚯蚓随着花生果袒露在阳光下,忸怩不安下,身子裹满碎土粒;飞蜢、蚊子、蚜虫“嗡嗡”乱窜,还有多种奇形怪状的,叫不出名的虫子,忽而吓得我心口砰砰直跳。它们成了这块宅基地的新主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而我,只是匆匆过客。
今年,被泥土怀养的花生特别健康、丰实。母亲手执特制的挖铲,每挖出一棵就感叹一番:看看这棵,挂了这么多果子,喜人子呢!今年开花时,我施了“泰安肥”,把“土狗儿”(一种地里的虫子)全熏死了,所以花生一个不坏。母亲面朝黄土,我分明看到她黑瘦的面庞漾起道道皱褶,褶子里是阳光和汗水浸润的满足。
母亲的花生地不只有花生。花生地边上还有豇豆、南瓜、冬瓜,甚至田边的沟渠里还种了一行茨菇。母亲把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光,都交给了这片土地。她弯着腰,除草、施肥、浇水,把心血一点点撒进土里。而土地也从不辜负她——总能源源不断地捧出果实来,花生、豇豆、南瓜、冬瓜、茨菇……全是她的儿孙们爱吃的。
我在母亲的花生地,只待了两个小半天。时间算起来很短,摘的花生合起来也不满一蛇皮袋。可我又仿佛在这儿度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光阴:我在记忆里跋涉,沿着母亲的故事,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日子虽穷,却充满爱和欢闹的年代;我也在泥土的气息里踱步,找寻那些被时间弄丢的东西——对土地的敬畏,对劳作的踏实,对亲人的牵挂,还有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最质朴的幸福。
走的时候,母亲把新摘的花生装了满满一袋交给我。袋子沉甸甸的,我知道,装着的不仅是花生,还有母亲的爱和这片土地的温度,更装着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不会忘的时光。
作者系顾新红,江苏省特级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教师博览》签约作者,《少年文艺》兼职编辑,如东县妇联兼职副主席,如东县作家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