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明
冯新民,一位在中国诗坛苦苦跋涉了半个世纪的诗人,在诗歌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应该在中国诗坛占有重要的位置。非常可惜,中国诗歌界忘却了这样一位重要的诗人。当我们读过他取材广泛,涉及诗书、音乐、绘画等领域的《弦语》;读过他运用象征手法,幻象丛生的《风中的广板》;读过他有象征主义特点,意象出奇的《玻璃门》;读过他具有先锋本色与阔大基调,饱含青春气息和勃发生机的《玄鸟》时,我们便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要想在中国甚至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树立起自己独特的旗帜。”这是我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陈荒煤先生说的。冯新民最近出版的诗集《草木山川》(团结出版社2025年8月版),就有着自己的独特风格,树起了独特的旗帜。冯新民以大地为纸、草木为笔,将寻常自然景致熔铸为诗意的载体,在语言的淬炼与精神的坚守中,构建了一方兼具烟火气与哲思性的诗歌天地。这部诗集既延续了中国传统诗歌的审美意趣,又融入了现代生活的生命体验,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与深沉的诗学精神,共同构成了作品的核心魅力,让读者在草木的荣枯与山川的静默中,触摸到生命最本真的温度与力量。
一、语言:质朴中的灵秀,留白里的丰盈
冯新民在《草木山川》中的语言表达,始终秉持“去雕琢、存本真”的原则,以质朴为骨、灵秀为魂,在简洁的笔墨中勾勒出意蕴悠长的诗境。整部诗集182首,语言底色是质朴的,带着生活的芬芳。冯新民摒弃了华丽的辞藻与晦涩的隐喻,多用白描象征手法,将草木山川的本真样貌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质朴并非粗疏,而是洗尽铅华后的凝练,是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学理念的现代诠释。
在开篇第一首《正午的河岸》中,他写道:“如果有一只白鹭/飞过阳光/羽翼上的天空布满了风水/羽翼下的土地制造了八卦/正午/为一个人书写魏武汉晋/或者还没有到来的风/书写一个人的草木山川……”。全诗没有生僻的词汇,“正午”“天空”“飞过阳光”等如同日常对话般自然,却精准捕捉到草木山川的生长姿态与生命特质,它平凡、坚韧,默默承载着自然的馈赠与人间的烟火。这种口语化的语言,让诗歌与大地的距离瞬间拉近,读者仿佛能亲手触摸到那片贴着河面而生的“正午的河岸”,感受到草木与人间的温情联结。
又如《山色》:“山色/在雨中似雨/在雾中似雾/在风中似风/溪水是一种山色/枯藤是一种山色/绿草是一种山色/鸟语是一种山色/层层叠叠的山色/一只手握不住/另一只手/也化作了山色”。“雨”“雾”“风”等简单的词汇,勾勒出山色的清寂与温润;“溪水”“枯藤”“绿草”“鸟语”的表述,将细腻的山色融入灵秀,质朴中透着诗境,让平凡的山色瞬间有了意象的温度。这种语言风格,打破了诗的典雅疏离,让诗歌成为连接人与自然的桥梁,充满了亲和力。
若说质朴是《草木山川》语言的“骨”,那么灵秀便是其“魂”。冯新民擅长以灵动的意象与鲜活的动词,赋予草木山川以生命与情感,让静态的自然景致变得生动可感,充满灵韵。
在描绘草木的生长时,他的语言总是带着动态的灵秀。《一朵花》中“从黎明起/我就开始为一朵花/整枝理叶浇水/到了黄昏/有人告诉我/那不是一朵花/那只是一朵花的影子”。“整枝理叶”的动作,瞬间在留白处让一朵花有了灵动,转化为“一朵花的影子”的场景,赋予平凡草木以浪漫的诗意想象。
中国传统美学讲究“留白”,冯新民在《草木山川》中深谙此道。他的诗歌语言往往点到即止,以简洁的笔墨勾勒轮廓,却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让诗意在留白中自然生长,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残荷》一诗堪称典范:“秋色渐渐褪去/绿色渐渐褪去/枯枝站起水上的孤寂/拥有花朵的时刻/曾被惊鸿一瞥/荷叶托举的寒意里/立着迎风的心思/不变的姿态/还是昨日的亭亭玉立/孤影临照/依然风姿卓越/依然会有人/在这一刻被惊鸿一瞥”。没有铺陈残荷的萧瑟,也没有抒发悲秋的感慨,仅用“秋色”“绿色”“枯枝”几个简单的意象词语,便勾勒出秋日残荷的静默与坚韧。“风姿卓越”看似平淡,却藏着无尽的意蕴;“惊鸿一瞥”看似清静,却是对季节更迭的坦然。残荷是对生命荣枯的接纳,还是对大地的默默坚守?读者可以在留白中自行体味,让诗意在想象中延伸,赋予诗歌更丰富的解读可能。
二、诗学: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共情
《草木山川》的语言之所以动人,根源在于其背后深沉的诗学精神。冯新民以草木为镜、以山川为怀,在诗歌中融入了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共情,以及对精神家园的坚守,让作品超越了单纯的景物描写,成为承载生命思考与精神追求的载体。
在冯新民的诗歌中,自然从来不是被观赏的“客体”,而是与人类平等共生的“主体”。他以谦卑的姿态凝视草木山川,聆听万物的声音,将对自然的敬畏融入每一行诗句,传递出“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
这种敬畏首先体现在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在《初春》中,他写道:“一枝两枝嫩芽/在十枝百枝枯枝间绽放/孤独或许是生命的写照/绿色或许是春天的立意/站在枝头/迎接微风的问候/褪去秋的肃杀/褪去冬的冷色/一枝两枝嫩芽/让一棵树从此涅槃”。诗人以“一枝两枝”“十枝百枝”等词语,赞美初春对自然规律的顺应,暗含着人类对“初春”的期盼。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人类常常违背自然规律,而四季却以最本真的方式,诠释着“涅槃”的智慧。这种对自然规律的敬畏,让诗歌充满了对生命本真的尊重。
其次,这种敬畏体现在对自然细节的珍视。冯新民关注的不是名山大川的壮阔,而是寻常草木的细微变化:一片落叶的纹路、一滴露珠的滚动、一株小草的生长……在《那滴水》中,他写道:“那滴水/在瀑布里/那滴水/在瀑布外/那滴水/接近了一棵草/那棵草/孕育了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和那条瀑布/终生守望/那滴水/想回家”。诗人将一滴水视为“草地”“瀑布”,赋予其珍贵的意义,又以“想回家”的细腻心境,传递出对自然细节的珍视。这种“见微知著”的观察,让读者意识到:自然的美不仅在宏大的山川,更在细微的那滴水中,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与珍视。
冯新民的诗学精神,本质上是“生命共情”的精神。他不仅凝视自然,更以悲悯的情怀走进草木山川的生命,感受它们的荣枯、欢喜与疼痛,在人与自然的共情中,传递出对所有生命的关怀。这种共情,体现在对草木生命的理解与怜惜。《花与草》中,他写道:“说花。我有秋色/说草。我有春天/开一朵花。为朝露/生一片叶。为夕阳/流水已过/只载李白的轻舟/锦官夜浓/不见子美的茅屋/一个人。一重天/天在花上/天在草下/走出的一句诗/为没有走出的诗百首/凋落春秋/在杜鹃声中/有一朵花/为一棵默默无闻的草/啼血”。诗人没有将花与草写得那么灿烂,富有生气,而是将其比作“李白的轻舟”“子美的茅屋”,赋予其坚韧的生命意志。“为朝露”“为夕阳”的描写,不仅是对花与草生命状态的刻画,更是对所有生命“在杜鹃声中啼血”的共情,无论是草木还是人类,生命都会经历枯萎与挫折,但坚守与等待,总能迎来新生。
这种共情,更延伸到对人类生命的观照。《菊花》:“如同一年一度的燕子/这个季节/飞入寻常百姓家/水边。树边。庭院边/默默地插在秋月的鬓边/在残枝败叶中/清扫肃杀。萧条。冷落/渊明。居易。商隐。弃疾。元稹/儒雅的风。傲霜的骨/站在东篱/秋天因为你/不会输给春天”。菊花不再是单纯的植物,而是生命的象征、乡愁的载体,因为有“儒雅的风/傲霜的骨”的存在,因为有渊明、居易、商隐、弃疾、元稹等诗人的存在。诗人通过对菊花的共情,传递出对春天的思念,以及对“自然”的敬畏,草木的生命与人类的生命相连,山川的记忆与人类的记忆相融,在这种共情中,诗歌成为连接人与自然、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在《草木山川》中,冯新民以质朴灵秀的语言,将草木写活,将山川写透;以敬畏、共情、坚守的诗歌精神,将自然与人类、生命与诗意、生活与家园融为一体。这部诗集,不仅是诗人对人生的赞美,更是对生命的思考、对精神的坚守。它让我们明白:草木虽小,却藏着天地的奥秘;山川虽静,却承载着生命的力量。《草木山川》如同一股清流,它以独特的语言美学与诗学精神,让我们停下脚步,凝视草木,聆听山川,在诗意中找回内心的宁静,在自然中坚守精神的家园。
本文作者:梁天明,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