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附言:前不久参加钟山文学社创办二十年座谈会,最近又上了文学社的网站。所闻所见,更加怀念“钟山”创办人之一的高加索先生。匡之向我约稿,我想先以两篇十年前的旧稿出之,既为纪念这位金陵文坛的先行者,也是同社友们一道温故而知新,迎接我们前面的日子。 (冯亦同补记于2009年元月10日)
送别高加索(外一篇)
前天晚上的一场风雨,给酷热难耐的石头城带来少许凉意。好像一个急着赶路的旅人,他选择了这个时辰,同他心爱却再也没有气力用生命和诗歌去拥抱的世界匆匆惜别了。如果海涅说的“上帝最公平,诗人最高贵”那段名言依然“有效”的话,此刻在另一个“清凉世界”里,坐在上帝身边吃糖果、观看天使跳舞的诗人队伍中间,又多了一个刚刚报到的新名字:高加索。他的本名“吕建军”即使在人间,知道的也越来越少了。
但爱好诗歌和文学的朋友们不会忘记他。早在拔乱反正的1979年,“出土文物”的他,就以一组愤怒谴责极左路线、抒发人民之情的优秀诗歌《风.花.雪.月》在《雨花》杂志上打响;继而被他称为“三吟”的《泪花吟》、《白发吟》和《生命吟》又在《诗刊》连续推出,深受诗坛和读者好评。不仅如此,在朗诵会上、在其他报刊杂志上,在南京文学创作讲习所和青春文学院的讲台上及函授园地里,他的作品、创作经验谈、他对文学青年的辅导与帮助,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可以说,八十年代以来在南京成长的新时期青年诗人中,很少没有得到这位前辈的关心、爱护和扶持的。是他向《青春》推荐了余小平的获奖之作《小雨滴之歌》,是他担任文讲所诗歌班班主任,耐心为学员们看稿、改稿;是他在他主编的《爱国报》上举办诗文竞赛,发现、扶植新人;直到他病倒的前一年,他还为一位从苏北来宁的打工妹出版的一本新诗集写序,而他自己写的最后一首诗,则是去年香港回归前他创作的《写给香港的心意卡》,得了市委宣传部牵头组织的征文大奖。
我结识高加索,是在他“复出”后的这些年里。他的谦和、朴素,他的正直、真诚,他对诗歌艺术的执着追求、以及他通过作品表现出来的那种公民诗人直面人生的清醒、植根于现实和理想的激情与浪漫,都使我视他为诗国里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记得他有一首为人称道的抒怀诗《我是一块老姜》,巧妙地借用了“老姜”的形象,比喻自己在半生坎坷的辗转困顿中“鲜嫩的姜汁早已失脱,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躯壳,瓤子全是粗糙的经络”,但诗人仍自豪地声辩:“我还不是一块变质的老姜,因此我相信,这世界还用得着我!”的确如此,他那清贫之家的卧室兼书房的墙壁上挂着肖娴老人书写的四个大字:“诗国忠臣”。了解高加索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再恰当不过的评价了。
七十四年前诞生在皖南山区的农家子弟,终于在风雨和阳光下走完了他的人生苦旅。会聚在一起悼念他的亲友和弟子,特别是解放前就同他一起在南京为迎接黎明而战斗的老同志们,无不沉浸在悲痛的回忆中。大家商量着怎样在这位辛勤耕耘了半个世纪的诗坛园丁身后做点实事呢?不约而同的答案只有一个:将他留下的诗文精品聚集起来传留下去,连同各个时期的人们对他的怀念和记忆,出一部“爝火不息”的《高加索选集》。大家表示,在出书难,出诗集和纪念文集更难的今天,困难再大,我们也要众人拾柴、积腋成裘,争取各有关方面的支持与协助,将这件与文学有益、与社会有益的事情做起来并且做好。尽管,走得太急的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但对一个像高加索那样从来只知自重、律已而又有作为和抱负的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他留给世界的美好歌吟和高尚人品,更值得后来者珍惜和宝贵的呢!
因此,作为他的诗友和忘年交,我想起他的诗歌名作《酒之韵》来。他在这首写于八十年代末的“饮酒歌”里说,人生的苦酒、辣酒、酸酒、甜酒,他都已尝遍了,“头晕眼花”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已进入别一境界的诗人再也不会为任何形式的“劝酒”和“罚洒”而动心了,他要“留得醒眼看浮沉”是的,“留得醒眼看浮沉”,说得多么好呵!亲爱的诗人,你可以在天堂的礼乐声中,更放宽心、更有余裕地注视着云层下面给了你沉浮,也给了你爱与恨的人间了。你的真挚和亲切的目光,也必将伴随和鼓舞着我们去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写于1998年7月18日石子岗归来后,曾发表于《金陵晚报》)
高洁在坎坷中闪光——忆诗人高加索二三事
高加索先生因患肝癌不治于7月16日晚去世,炎夏酷暑,丧事办得匆忙,第三天上午就在石子岗上为他送行了。像徐志摩那首名诗里说的:“我悄悄的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金陵诗坛止的这位文学前辈、南京市宣传文化工作岗位上的一名老战士,竟走得这样悄无声息。因此当我的一篇悼念短文发表在金陵晚报上,《南京宣传》的涂主编见了吃惊又难过,因为老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还为这本“自家人”的刊物写过稿,有过不少联系。涂主编希望我能再写一点有关这位可敬长者的文字。
我同高加索结识于1979年以后。那时南京市文联刚刚恢复活动,文协负责人刘舒约请他、孙成惠和我三人召集诗歌组,我们商量成立了“半月诗会”,每两周一次在鼓楼检阅台下的文联办公处举行诗歌座谈,到会的有不少经历了文革磨难的中老年诗人,如赵瑞蕻、杨苡、王德安、池澄、郭浩、吴野、叶庆瑞等,也有后起之秀如邓海南、周晓扬、王建一、杨毅……。总之,那是一个被压抑了许久、激情奔涌、才华焕发的时期,四十年代起步、五十年代中期销声匿迹的诗人高加索就像是一座重新喷放的“活火山”,又开始了他献给祖国和人民的歌唱:《生命吟》、《泪花吟》和《白发吟》三首很有份量的抒情诗在《诗刊》发表后,均引起热烈反响;组诗《风花雪月》在《雨花》获奖后,更奠定他在江苏诗坛上的地位。八十年代初我调入市文联,参与文学创作讲习所、创建青春文学院和作家协会等工作,同他接触更多。
在那些“诗人兴会更无前”的年月里,我也常到上乘庵十号的市政协院落内去看望他。他是政协学习委员会的干部,《爱国报》创办后,他当上主编。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吧,《爱国报》以她鲜明的爱国宗旨、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活跃的、富有时代气息的版面,团结了广大的读者与作者,特别是其中的《梅园》副刊,与文学界联系较多,还跟作协等单位联办过《我和我的世界》等征文活动,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了一定影响。这一阶段,恐怕是高老一生中最忙、出力最多也能发挥其所长、且忙得心甘情愿又愉快的难得时期了。他的周围,聚合起一批志同道合的办报人,有不少都是作协会员、新老文友,因此编辑部的同志有时戏称他们的办公室为“第二文协”。
我印象最深的是高加索的手稿和他处理过的稿件。早在文讲所的诗歌班上担任辅导老师时,他批阅和修改学员习作就非常认真;曾获《青春》文学奖、后来调省作协继而出国的余小平的处女作《小雨滴之歌》就是带着他深夜灯下的红墨水笔迹与烟灰烫痕,再加上热情的推荐意见送到《青春》诗歌编辑马绪英手中的。他自己的手书总是一笔不苟,方方正正地填满了稿纸上的每个绿格子,恰像他踏实、严谨、热忱的作风。主编《爱国报》后,这方面的工作量更大了,我也曾注意到凡是经过这位主编之手的稿件,无论改动多少、反复再大、再潦草,总会被他像高明的理发师一样,修剪齐“胡茬”、勾勒好“眉线”,让人看得顺眼后才送出门……这种并非是科班出身的文字功夫,除了早年苦学、长期实践得来的经验外,我想更多的因素,还是出于他的自律和利人。
个把月前,我约俞律先生同去他家探望,高老已病体不支,说话也没有气力了,但消瘦的脸上仍有笑容。去之前,我就听他的学生邓莺莺告诉我,老人这回的病不同往常,他已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因此曾要小邓和家人用轮椅将他带到中山陵去“走”一趟,好像在了却他最后的心愿。但我和俞律仍不信这个“最后”,七十四岁在今天还是“小来兮”嘛,因此我们坐在他的病榻前尽说宽心话,回忆老诗人的种种趣事,比如他不认路,刚搬进锁金村时,曾闹过一小时找不着家门的笑话。再比如,他曾错把碘酒当咳嗽药喝下肚,当时下放在淮阴农村,连夜赶到附近的门诊部,结果是妇产科不收,又坐拖拉机急送县城。被他拖累半生的老妻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幽默人生”,也同我们一起为“高老头”打气,逗得他自己也笑着说“我尽出洋相”。其实我们都知道“心不在焉”是诗人的“专利”,不然那么多好诗的灵感从何而来呢!
因此望着他家墙壁上挂着肖娴老的手书“诗国忠臣”四个大字,我又向他报告省作协创办《扬子江》诗刊的喜讯,并希望他待身体好些后再提笔写诗,他没有表态,只是在同我们握别时,轻轻说了声“尽在不言中”——粗心的我并未留意,后来还是俞律先生提起:他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小邓听他的女儿说,爸爸到临终也没有喊叫一声,身上都发黄了,疼得满头汗,但不叫苦、不求人,默默地忍受、默默地耕耘和奉献了一辈子:这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高加索!
也许最有发言权的,还是那些从青年时代就熟悉他、了解他、同他一起参加革命、为迎接黎明而战斗,解放后又同甘共苦数十载的老同志们。闻讯赶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前《江海学刊》主编、著名杂文家姚北桦先生说,“高加索的一生真是一个‘苦’字!无论他在哪里工作,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受领导赏识、群众欢迎的,都有他,都是他;然而一搞运动,哪一次挨整也少不了他!”大家还说,这些年落实政策,“文物出土”,他同样做出不少贡献,该享享清福了,但这位老党员、老干部、老诗人的家庭,清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家装电话远在一般居民之后,住房购买,几千块钱都掏不出。记得他在《诗刊》上发表过一篇《羡慕》,诗中提到不羡慕珠光宝气的华屋,不羡慕灯红酒绿的生活,诗人恪守着“家徒四壁”中的精神追求与心灵的富有。正是从他的这些抒怀明志的诗文里,我才看到了他脸上常带笑容的真实内涵,找到他不叫苦、不伸手的有力答案。
“高加索”是他解放前开始写诗就用的笔名,本名吕建军远不及它有名。在我看来,“高加索”三字,不仅刻印着黑暗年代里一个进步青年对人类理想和祖国前途的美好向往,更难得的还是它的所有者在更漫长的岁月里、坎坷曲折的生命旅程上,所显示出来的虽九死而无悔,始终保持着向上登攀时的崇高、纯粹和坚定的目标,那是一个诗人对真善美的执着,更是一个共产党人应该达到的境界。
(此文原载《南京宣传》1998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