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 张国擎

    我的命运我的神

     

    内容简介

    上世纪三十年代,淮河大水,几个农民的孩子坐着腌咸菜的大缸漂流逃难。从东北过来、与日本侵略者有血仇大恨的张通庚相救了他们。淞沪会战,政府征兵,几个孩子中最大的朱锁贵带着家乡的几个青年参军上前线,他们组成了敢死队,一路上奋勇杀敌,屡立军功。抗战结束,朱锁贵放弃了国民党政府许给他的高官厚禄,谢绝了八路军的诚挚邀请,解甲归田。为了兑现当年的诺言,朱锁贵远赴云南,去寻找系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的遗骸,带战友们的骨灰回家乡。 

    第一部 青山绿水

    第一章2

    第二章8

    第三章20

    第四章31

    第五章45

    第六章71

    第二部 透过硝烟

    第七章92

    第八章120

    第九章149

    第十章196

    第十一章218

    第三部 信念至尊

    第十二章256

    第十三章275

    第十四章302

    第十五章332

    第十六章345

    第一部  青山绿水
      
       1
       淮河边上的农家,每到腌咸菜的季节,就要考虑家中是否要添只缸。
       这个季节的泾口镇外那条大河两边靠满了船,在船边的河滩上摆开了缸盆的世界。
       这个季节的农家虽然无闲日,但他们还是趁着忙完早上田里的活儿,或者傍晚,赶到摆满窑货的河滩上,挑选各种各样的窑货。
       腌咸菜,是为了全家桌上的下饭菜。咸菜在农家是必不可少的。农忙时,靠它减少做饭时间。饼掰开,把咸菜朝里一摊,裹上就吃。更重要的是,这里十年倒有九年涝,逃荒外出,带上干粮,更要带上咸菜(晒干的),在外谋生,没钱买菜,咸菜可是下饭的好东西啊!
       腌咸菜,又是淮河两岸人家的主要事儿。选只好缸腌咸菜,在农家看来,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
       这里人买缸或买其他窑货,都是先挑好了,付点定金,然后取货时再付清。定金一般交的是现金,取货交清的就不一定是现金了,大多是麦子或是稻谷什么的。如果遇到水灾的翌年,农民拿出手的便是补季抢种出来的黄豆或者荞麦。
       到这里卖缸盆窑货的,都是江西客。他们开条船转镇走乡,利用这一月半月时间,每到一处逗留三五天。货卖完了,船上装满了粮食,船就开走了。
      
       2
       朱增福家买缸,要挑大缸,还要便宜。
       进镇的地方,有个测字摊。那摊主叫小诸葛,喜欢朱增福的儿子朱锁贵,想让他过继给他做干儿子。朱家不同意,原因是小诸葛论辈分是朱增福孙子辈的。
       今天,朱增福带着大儿子锁贵到镇上看缸,路过小诸葛摊,见他那儿围了许多人,生意正忙,便赶紧溜过。父子俩刚刚到缸摊上,小诸葛来了。见了小诸葛,朱增福只好直奔主题,把小诸葛领到预前看过的那只缸前,请他参谋。货主见朱增福这态度,知道生意做定了,便故意走得远远的。喊他好几声,才支个伙计过来。小诸葛对伙计问,这口缸,什么价。
       伙计朝朱增福鼓鼓嘴,翘翘嘴角,说,你问他,他知道的。
       小诸葛说,好!那就抬走吧!
       伙计拦住说,付了钱才能走。
       小诸葛说,你不是说问他多少钱的吗?我记得他刚才对我说,这口缸你们准备留下了,不卖了!是不是?
       伙计诧异道,我没听说啊!
       老板离得不远,他们的对话全都听在肚里了,见状就过来说,打劫也要看看天势啊!
       小诸葛不高兴地说,那你劫色就可以光天化日了?
       朱增福知道货主在这里有相好的事给小诸葛逮了。货主一时无语。看着小诸葛,半天才吐一句,轻得只有小诸葛听到,当然朱增福也一定是听到了:你还真干啊!
       那是当然的。小诸葛说,那就抬走啦!
      
       3
       朱增福把缸弄回家了,而且真的没付钱。
       老婆知道后,要朱增福扛二升陈麦子送给小诸葛。老婆说,小诸葛捏了人家的短,人家拿钱堵嘴,咱去沾什么便宜。
       我答应今年杀猪还是让他小舅子做,送他一副猪蹄。朱增福说。
       是你话说在先,还是知道人家不收钱才说这话的?老婆是个精明人,她知道朱增福这人老实,容易听人使唤,所以逼问得紧。
       朱增福只好提上老婆弄好的陈年小麦去见小诸葛。他没敢到小诸葛家去,怕见到那个骚到骨头冒油的小寡妇(小诸葛再婚的这个女人又是个不生蛋的),而是上镇到了小诸葛摊上。
       小诸葛带着朱增福把这麦子变成酒钱,然后下馆子弄几只平时里不易看到的猪耳朵、牛蹄筋什么的。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回到了家,朱增福自然又是挨老婆一顿骂。
       老婆这回骂得不重,她开始忙碌起来,领着孩子们到地里把雪里蕻、芥菜和长梗青菜运回家。晒着,到了好腌的时候,支朱增福到镇上买盐。
       朱增福又见了小诸葛。小诸葛问他怎么不上镇来喝茶。朱增福说,忙着脱土坯。小诸葛说,我就是说,孩子多了罪过,你得要忙多少事啊!依我看,我这屁股后没的也挺快活。朱增福说,你多修德啊!没孩子不要紧,老了,我让我家老大锁贵给你打幌送终做孝子。
       啊呀呀!那好啊,你什么时候把锁贵过继给我吧。小诸葛今天又说这话题了,接着,小诸葛又开始动员朱增福把儿子送到学堂里去念书。
       朱增福知道,大儿子锁贵到了可以念书的年纪了,可是哪来的钱啊!
       临别时,小诸葛叮嘱朱增福,你回家好好与母夜叉说说,别把好事给说歪掉!
       朱增福点点头。忽然,他想到什么地问,你让我大儿子过继给你,是不是姓你的仇姓啊!小诸葛问,不好吗?朱增福说,如果这样说话,怕就不行了!
       小诸葛笑了,拍拍他肩说,你们啊!真的心胸不宽,孩子都是明天的未来,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他的身上又没我的血脉,与我姓了有什么用?我还嫌他让我家族血脉不纯了哩!
       朱增福听他这么说,就把心放下了。
      
       4
       回到家,与老婆一说。老婆不说话,很久才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明早再说。
       朱增福见老婆这么说,转身喊了大儿子与他一起去垒土坯。
       父子俩垒着土坯,说着话。朱增福问儿子,到镇上学堂念书好不好?儿子说,好,不像村上私塾里的老先生,总是“人之初,性本善”。滚来倒去的,没味道。
       朱增福不解地问,人之初,性本善,这也错?
       儿子说,没错,我听前村大景家的说,他们都不学那些,就学洋文。
       朱增福说,家里没钱供你去镇上念书,后村小诸葛他想让你过继给他们家,你要是做了他的儿子,他就供你去念书,你说好不好?儿子看看他,不说话。朱增福问他,你咋不开口。儿子说,大人的事,我不说话,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只有一点我不会改变,那就是我永远姓朱!我是明朝朱皇帝的后代,凭什么改姓。朱增福说,不改姓!什么也不改,他很开通的。儿子说,那还叫什么过继啊!我是不是到他家过日脚啊!朱增福想了想说,他没说。儿子问,那他要我过继去做什么?朱增福说,就是想让你能够读书。哦,想起来了,他说他老了的时候,你得喊上你的媳妇伺候他。儿子说,应该的,莫说过继给他,就是不过继,他无儿无女,我们也应该照顾他。朱增福听得有些感动,连连说好儿子,我没白养你。接着又说,他死了,你得做孝子替他送上山。儿子说,爷,你放心,我会做。然后,他看看父亲,说道,前村大景家的对我说过两句话,我记住了,只是不会写出来。
       朱增福问,哪两句啊?
       “行善不昌,祖有余殃,殃尽必昌;作恶不灭,祖有余德,德尽必灭。”儿子说了,朱增福听不懂,也就不再问了,但他感到这个七岁的儿子是不是早熟了。
       当天夜里,老婆特别主动,还破例费两把柴烧了些水,让他也洗了洗。
       上床做完了夫妻间的事。朱增福想到了小诸葛说的事,问老婆的态度。老婆说,他说话等于放屁,他家是老婆做主,与我们家一样!朱增福听她这话,心凉了,嘀咕道,我都答应了他,你要是反悔,我怎么到镇上见他啊!老婆提了提嗓门,我问你,你敲实了没有?我还问你,我们家锁贵过继给他姓仇的,改不改姓?不改?为什么。瞎子摸到大姑娘,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朱增福说,你不能小声点,把孩子吵醒了!老婆压低了嗓门问,去不去他家住,还是逢年过节上他家跑跑?听说也没有的事,老婆顿时觉得不爽了,呼地坐起来,指着朱增福鼻尖嚷嚷道,就是让他掏钱读书,这我可以答应,只怕是他家老婆不肯!
       朱增福问,你咋知道人家老婆不肯。
       老婆略有所思地说,要她愿意也不难,只是我不愿意!那骚货肚皮里几寸烂肠,我全理得好好的。朱增福问,那你说啊,她要什么条件?老婆狠狠拧他一把,拧得他直喊疼。老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她要借你的种,她说过,你忘了?
       老婆这么一提,朱增福倒是真的想了起来。
       乡里有这风俗,夫妻多年没孩子,找自己愿意的借个种。这事儿,得双方愿意。小诸葛的娘见娶几房媳妇都不生育,还都年纪轻轻不是淹死就是病死,这回十七岁的小寡妇进门,老太就琢磨准备物色人借种,朱增福生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而且脾气好,忠厚实在,是首选。这种事只能先与上人说好,然后背着自家男人,还要背着对家的女人,才能可靠。要不,日后传出去,或者这借种借得两下一来二往地私下好上,私奔了,可就不得了了。小诸葛娘想做这事,朱增福家那个上了年纪的奶奶躺在床上,话都说不连贯,派不上用场。只能与朱增福老婆说。没想到,话才出口就被回绝。现在,儿子这么过继到他家,就会没事吗?
       朱增福问,那怎么办?
       老婆叹道,如果他们能让我儿子到镇上读书,我就让你这精贵的身子借她用一用,给他生个儿子。
       朱增福心里甜滋滋,但不敢偷看老婆,只能顺着她的话朝下说,人家也许没那意思。老婆摇摇头,人家凭什么做这好事?说着,伸出那只粗糙得像锉刀,握起来像铁锤的手朝朱增福脑门上敲敲,警告道,我告诉你,你吃着碗里想锅里,还带瞟着菜篮外!没门。人家来说,没我的话,你若沾了那娘们,我饶不了你。
       哪能啊!那小寡妇不是好东西,十五岁到黄善人家嫁给八十七岁的黄善人冲喜,喜没冲上,黄善人死了,那两个儿子为她争得头破血流,一下子就死了三个人……
       老婆拍拍朱增福的脸,嗯,你还清爽,要不,能轮到他小诸葛!
      
       5
       第二天一大早,朱增福家门前树上的喜鹊就嚷个不停。
       朱增福老婆给女儿喂了饭,交给小儿子看着,自己出门下地,顺便把早饭送到田头给脱土坯的父子俩,她的计划是今年冬天上冻前把三间屋的土坯全脱好,明年麦收后就能盖新屋了。
       她刚出门,就遇上了小诸葛一家三口,那老娘在前面,脸笑成一朵花,冲着朱增福老婆像是九月一朵绽足了的菊花。笑盈盈道,她太婆婆,这回我们家可是挑了个好便宜啊!婆婆这么一开口,小寡妇后面就双手托着两块布料呈到了朱增福老婆面前,羞答答地说,论班辈,我也不知道该喊您老什么,就随了我婆婆依孩子辈喊您太婆吧!
       依哟哟!折煞我寿啦。朱增福老婆并没接那布料,倒是笑意堆上脸,把这几个领进屋。对着二儿子锁富说,小二,去替你哥,让他回来去镇上量衣裳。
       老婆让客人坐定,叫小三锁才去烧茶水。
       小寡妇的老婆手里托着那布料,再次提起说,这是给锁贵做上学衣裳的。
       朱增福老婆还是没接。
       小寡妇站起来说,太婆啊!我家婆婆说,这事儿,全当是我们家赞助孩子读书。
       对!赞助。如今民国了,讲公益,讲做善事积德,我们家商量了,就是赞助你们家锁贵到学堂里念书。小诸葛说。这是真的,不要你们家做任何事,我对增福说过的!说话间,他从小寡妇手上拿过布料放在了朱增福家供桌上。
       正好,朱锁贵回来了,娘先让他顺了小诸葛家喊了奶奶,再喊干娘干爹,又替他洗了脸,让他随小诸葛去镇上裁缝店做洋学堂里学生穿的洋学生装。
       这一行人刚走,朱增福老婆就赶到地里找朱增福,把事儿告诉他。朱增福有些不高兴地说,再怎么说,我是男人,一家之主啊!你得喊我到场,给人家面子啊!你这女人,让那小寡妇在村上怎么说你……
       老婆知道错了,连连说,要真的是做善事的,咱得好好谢谢人家。
       怎么谢,备席酒?
       要得。这上洋学堂念书的事在村上算是大事了吧!老婆说着,就提醒朱增福,上王新生店里去。这王新生饭馆在镇上的河边,高高两层楼,上面是包间,下面做大众面食,镇上唯一体面的所在。朱增福想,这要多少钱啊!老婆猛一拍他说,亲朋好友都喊上,就说我们家锁贵读书了,开蒙的酒嘛!他们能空手来吗?
       朱增福这回可真的看到了老婆的精明。
      
       6
       小诸葛与朱增福一起把朱锁贵送到了洋学堂里读书。
       这个新的环境让朱锁贵感觉特别地意外,他一开始不能接受。整个学堂里,他是年龄最小的几个之一。朱锁贵进学堂的时间虽然不在开学,但他能刻苦用功,期末时,成绩就赶上了,成了第一。这让小诸葛与朱增福都格外开心。
       朱锁贵每天一大早就从家出发到镇上去,虽然他已经在家吃过早饭了,小诸葛还是早早地在没开张的摊子前候着他,给他递上一根油条。这根油条每每都让朱锁贵对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干爹平生了无限的遐想,有时还会认为自己可能就是小诸葛生的……
       第一年放寒假时,学校就给成绩优异的朱锁贵发了奖状。县督学到镇学堂亲自给朱锁贵颁奖,学校额外奖励朱锁贵一年免学费。这让小诸葛特别的开心,他对朱增福说,那免不免学费的事在次,孩子成绩好是顶顶要紧的。两人喝酒喝得半醉时,朱增福把心里存着的疑点和盘托出,问他为什么要资助朱锁贵念书。
       小诸葛摇晃着脑袋问他,你还记得你儿子有一回念几句古文的事?
       朱增福说,他念的古文多了,都是别人不懂的,我更不明白。
       小诸葛说,这就对了,孩子有天性。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你听我念给你听:“行善不昌,祖有余殃,殃尽必昌;作恶不灭,祖有余德,德尽必灭。”朱增福连连说,记得,记得,儿子就念过,我问儿子是谁告诉你的,儿子好像说是前面大景人家说的。小诸葛应道,那是个有学问的人,道行也很深,镇上学堂里的校长就是他的学生。他看出了你家孩子的出息,怕你们废掉这块料,让他说那话,能够寻到有心人来发现他这块好料。我啊,就是伯乐,发现千里马的人!
       朱增福家准备盖房子时,灾难来了。
       收麦的时间还差几天,老天就变了脸,下的雨啊,没个消停,一到夜里就像大缸朝下倒!麦子烂在地里不说,整个淮河两岸都成了水乡泽国。
       这天夜里,朱增福用土把门前、墙四周的围坝子又添高了许多。
       雪里蕻变成几块大洋,缸闲下来了。勤快的老婆清洗着它,清洗完后,将缸放在门口晾着。
       丈夫说,我还没见你会把缸洗得这么干净啊!想派什么新用场啊!
       老婆说,本想晾干了放麦子的。看这水不退,我倒是要洗干净,备着一用。
       什么用?
       逃难时,这几个孩子你能都背着搂着?老婆拍拍缸。说,把他们四个放缸里,你我推着在水里走,那都好啊!说着,还真的顺手把那包着几块大洋的布包垫到了缸底。
      
       第二章
       1
       一连下了多天的雨,站在康熙皇帝亲巡过的护河大堤上朝宝鼎城里看,一片雨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拉着两个小孩的张通庚撑着一把油布伞朝城里看,整个世界都在雨里、水里。怀里孩子哇哇哇地哭起来。手里拉着的孩子摇着他,阿爹!酱酱饿了,我也饿了!……
       甜菜姐姐,香饽也饿了!另一个小孩喊道。
       张通庚弯下腰,对着稍大一些的甜菜说,乖乖,你把妹妹搀好,我们一起下去,去看看。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孩子们一听到家了,异常地兴奋起来。
       张通庚带着这三个孩子找到县城里的驿站。驿站官员看着这个年轻人,带着三个孩子,眉头一皱,爱理不理地问,什么事?现在是民国政府,驿站已经不归前清政府管了,你想干什么?
       张通庚很有礼貌地说,官爷,我是从东北来的,想打听一下这里的费振汉老先生,他在吗?
       对方一听,浑身一震,两眼看看左右,然后再看看张通庚,倒抽口冷气,壮了壮胆问,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来找他!
       张通庚警觉地问,出了什么事?
       对方说,他参加苏州兵变的事被人举报了。你知道吗?陈其美追随孙文搞兵变,被挫败。费振汉是陈其美的大助手,齐都督派卫队来抓了他,明天正午问斩!一家三口都斩。你来得正好,芈县长愁他此地亲友无一人愿意收尸哩!
       啊!——张通庚万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投靠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回过神来的张通庚镇定住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递上去。说,官爷,现在这里还能住吗?
       对方看看他,眼睛盯着掌心那一块大洋:您这是……
       行个方便,你看我带着三个孩子。住官家的驿站就想图些方便嘛!这给你买壶酒……
       对方收了,连连说,这好说。
      
       2
       住下后的张通庚花了点时间,把芈县长的底摸清后,便去会这个芈县长。
       没想到张通庚与这位县长一见如故,坐下长聊起来,聊到最后看看时间不早了。张通庚站起来双拳一抱,县长能否通融费振汉的事?
       芈更新一听,脸顿时沉下来了,问,对不起,我还没问你的情况哩。
       张通庚站起来,对着芈县长深深地鞠一躬,说,在下不才,是闯关东过去的。没有任何背景与根基,我之所以来找费振汉老先生,也是因为尚阳堡乔庐洲先生。
       乔庐洲?就是那愿用一腔热血喷他个满天红的硬汉?芈更新站起来问。
       正是。张通庚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此信是乔老先生给费老先生的,我没打开过。现在,费老先生在危难之时,他是难看到了,还是请芈县长代为先过目吧。
       芈县长连连推辞,张通庚明白,芈更新还是想看的,于是,干脆就把信打开,送到芈更新面前。
       芈更新未读完,大叫:哎呀!齐都督误信奸人之言。快,快!说着,拉上张通庚就跑,跑到门口,大喊卫兵,快,快,到东门菜市口喊刀下留人!我们马上就到!
       卫兵飞奔而去。
       张通庚这才明白,费振汉真的已在“伏法”的边缘,是否能救下,心里一点也没底。
      
       3
       从县衙门到现场有三里多路。
       现场高高架起的木台上跪着一群人,最前面那位就在刽子手刀下,大刀在太阳下明晃晃地闪亮着刺人的光亮。那跪着的人的后面还跪着两个女人,她们项上也亮着屠刀。
       台上两边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枪口对着台中间的人。台下围满了看热闹的。
       芈更新与张通庚大呼小叫着扑向人群,分开看热闹的人朝里挤。
       眼看刽子手高高举着的手要朝下落……
       张通庚飞步上前,从人群的头肩上踏过,跃上了台,大喊,刀下留人!
       回答他的是那两边的兵朝他开枪,子弹在他的耳边飞过,他压根儿不怕,飞到那领队的面前,一下就逮住了他的脖子,喝道,还不快停下!
       那领队的恰恰喊出了:砍!
       几乎同时,刀从半空落下。刽子手想收住也来不及了。费振汉脖子嵌入大刀半截,倒下后在台上乱腾乱踏。后面跪着的两女人高喊着,扑上去。就见那中年小脚妇女,一把把刀推进了费振汉的脖子,费振汉脖子掉了,她还没等刽子手反应过来,自己的脖子朝刀上一抹,鲜血顿时直喷……
       卫队长不是张通庚的对手,几下子,张通庚就把他给双手背绑,脖根卡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张通庚大呼,统统放下枪!
       卫队长赶紧说,放……放……放下……
       众士兵放下枪。
       张通庚对芈更新说,烦县长把那些枪收齐,交你的卫兵管。让这后面跪着的放开!
       芈更新朝远处看,见县里的卫兵已经随着他到了,便喊他们过来取走枪。
       卫队长腰里的短枪也被张通庚拿下。
       芈更新过来告诉卫队长:搞错了。
       卫队长冷冷一笑,说,我知道又是北洋政府来说情。其实,你们并不知道这位费小姐在金陵女子读书,被我们齐都督看中,她不从!齐都督命我砍掉她父母,一来免掉政府异己大患,二来也除我未成家之虑!要不然,堂堂的都督府卫队长能带一排兵来做这事儿?
       芈更新:依你看,你还真要把费小姐带走。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卫队长傲慢地说。
       张通庚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出,对着那些兵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官,连清兵都不如!既然如此,我也赐你一个快活。说着,飞步上前,从愣在那里的刽子手手里夺过刀,对着那卫队长来个天顶竖落,听得一声:“啊——”那卫队长成了两爿。张通庚把刀一丢,对芈更新说,县长大人,小的就是一股血气,看不得奸人,容不得小人!你看着办吧!
       吓得那一排卫兵个个两腿发抖,唯恐这满嘴东北话的汉子过来劈了他们!
       芈更新见这状况,连连说,这如何是好!罢了,不识时务,活该。
       押犯人的早已吓坏了,赶紧为跪着的费令君松绑。
       说着话,张通庚朝蓬头垢面的费令君看去,那秀长挺拔的身材,那双乌黑乌黑的杏眼泡在水里似的,遮不住的端庄秀美使这阴雨天都变得美好起来,肚里暗暗叫苦,你啊你,你这姑娘长得太好看了,那些狼能放过你吗?
      
       4
       芈更新担惊受怕的日子没几天就过去了。
       原来,齐燮元在南京任督军三年,横行霸道,专横跋扈,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特别是对省主席王瑚百般刁难。王瑚一气之下,挂印而别。齐燮元派人杀害费振汉一事,经报纸披露后,社会各界将他亲自下令杀害孙文任命的讨贼(袁世凯)总司令韩恢一事,联系起来算总账,使齐燮元十分被动。很快,省府第二次出任省主席的韩国钧亲自来到宝鼎,专程看望了费令君,提出如果费小姐愿意出国或到政府做事,韩主席立刻安排。韩国钧说:费振汉是早期同盟会成员,对革命功劳多多,只是看不惯军阀混战才隐居苏北小县城,不料,仍然躲不过灾难。
       送走韩国钧,芈更新便来看张通庚。
       费家在宝鼎是大家,费振汉夫妇一死,他们的万贯家财成了宝鼎费氏族人关注的焦点。宝鼎费家系苏州吴江移来,现在吴江也来了人,要分一羹。费振汉夫妇只有一个女儿,同族门的侄儿们很多,依照传统的规矩,无子即无后,家产就应该由族内侄儿们继承。
       现在,族长以长辈替代父母,要给费令君另许配一家婚事,使十八岁的费令君出嫁。
       读过几年书,在外面见过世面的费令君自然不愿意束手待毙,她提出,族长谈这事件,应该准允她父亲的好友张通庚参加。族长反对,费令君便搬来芈更新。芈更新是县长,他的出现,自然让族长不敢小视。芈更新私下让族长看了张通庚带来的那封信,族长才明白这位张通庚在费家的位置,只好同意让张通庚参加。
       费令君对族长说,我不愿意嫁人。
       族长对张通庚说,如果你娶了她,我们可以考虑。如果不是你娶她,那就由不得她。
       张通庚说,你们能不能把你们说的那家告诉我,如果好,我也能帮你们劝她啊!族长听他这么说,先叹口气,看看左右,让旁人都离开,才对张通庚说,就是腰子相,给他做小妾。
       张通庚:让那么一个丑人娶了费令君,真是一朵鲜花插在沙粒子上,莫说从土里得养分,就连那花里点点有限的水分也要给沙粒儿汲干。
       族长见张通庚这么说,倒也点头赞成。他说,我看这腰子相是个治安团团长,就这位置能站得住,我们也知道他腰子相是个痞子。先生如果对费小姐有意,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张通庚不乐意了,说,族长说这话,分明将张某人推入不仁不义之地。
       族长:嗳,你如何说这话。张义士在法场夺刀一劈,可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啊!依敝人看,这费振汉的千金在外面读了洋书,本地男人还真驾驭不住。
       张通庚找到芈更新,让他出主意。
       芈更新想不出什么新办法,只能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张通庚看他急的那样子,提醒他,韩国钧能到这里来,何不能借此机会让韩国钧说句话,救费令君于危难!芈更新连连摇手,摆着拨浪鼓的脑袋说,如果韩主席想救她费令君,何不把她带走?
       若费小姐愿意出国或到政府做事,韩主席立刻安排。这话,是你没听到,还是我没听到?是她费小姐自己不要的。人家堂堂的省主席不能硬做好事嘛!
       芈更新对着张通庚看着,看着,忽然说,他们说让你娶她,你就娶她嘛!有什么不可以啊!你不也才二十二三吧……
       不可,这让人怎么看。张通庚坚决不愿意。
      
       5
       张通庚一声长叹,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一句话就家破人亡!费小姐前途可怕啊!
       芈更新站起来一把抓住张通庚的手,紧紧地握住,说,依我看,张兄不如娶了她!
       张通庚:如果她没更好的去处,真想娶她。不知道她愿意否?我毕竟有三个孩子啊!
       芈更新拉着他就走:现在就去找她。
       张通庚一怔:芈兄,你知道现在是几更了?
       管他几时几更。酒壮人胆。芈更新也真有了胆,喊上两个卫兵,一起朝费家走去。到了费家,芈更新上前敲门。张通庚挡住,这深更半夜敲门,怕是不妥。
       我住的地方与费家老院一墙之隔。从这高墙边翻墙进去,过了圆腰门,向左拐就是小姐住的院子。说话间,张通庚把大家领到正大门旁边那道高高的墙边,对卫兵说,人接人,翻墙进去开门。
       很快,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半爿。
       芈更新随着张通庚一起进去。两个卫兵就在门后守着。张通庚让卫兵短枪上好子弹。
       两人来到费令君住处外,远远见屋里的灯还亮着。
       张通庚上前敲门,低声道,费小姐,是我。我和芈县长来看你。
       费令君一听是张通庚,又惊又喜,想去开门,但又犹豫不决。
       张通庚在门外说,开门,我们有重要的事与你商量。
       费令君开了门。
       张通庚赶紧把门关上。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来过。这院子里还有外人吗?
       费令君:有。这个院子有两个远房的婶子,今晚她们老公喝酒醉了,都回去伺候老公了。张通庚一乐,天赐我们机会啊。他看到费令君要忙弄茶,赶紧挡住说,我们把事说完就走。
       芈更新道:张先生到我那里去,把你的情况说了。我琢磨了,你们族里的人就想夺你家产。他们要你嫁人,你自己又不满意胡乱嫁个人。我听说族长说,如果张先生愿意娶你,你可以嫁他。我们今晚来就想问你一句话的……
       张通庚打断芈更新的话说,芈县长说的只是一句前提,而我要说的是真话,费小姐在南京读书,一定有心上人。我愿意先做你挡箭的盾,躲过这个关口,让你回到南京,再作打算,好不好?
       费令君不说话,两眼泪如雨下。
       张通庚说,这样哭是没用的,你要说话。你说了话,我们才能帮你。你不说话,干坐到天亮也没用啊。
       费令君听了他这话,止住哭声说,我在南京没与任何男生说过终身大事,也没自己看中的男人。现在,我说心里话,一团乱麻。我恨死了这个社会,我恨不能去暗杀齐燮元。连我爷这样的好人都滥杀,他还有什么人性!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报应。
       芈更新接过话,费小姐,我很同情你的处境,我刚才说的事,你可以考虑吗?
       费令君抬脸看看他,又看看张通庚,迅速低下脸。说,我的事全凭两位大哥做主。
       张通庚:芈县长,费小姐可以先与我订婚,把眼下这关挡过去。过了这阵子,费小姐想怎么做,都可以,看中了别人,可以结婚。我说到做到。
       费令君泣不成声:不!不!张大哥,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人……
       张通庚:不行。我不能乘人之危。我说的话,你们答应了,我再说下面的事。
       芈更新看看费令君,朝她示意。
       费令君点了点头。
       芈更新:好吧!张兄不愧是英雄。费小姐,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他是喜欢你的,但不想用现在这样的方法来娶你。
       费令君点点头:全凭两位大哥做主,但小妹有个要求。
       两人异口同声:请讲。
       费令君说,我想把全部家产捐给慈善堂。
       芈更新一时无语。
       张通庚站起来对芈更新说,我听说费老先生被关在县牢里时,族里谁都不去看。对于这样的族人,费小姐的选择没错。芈县长,你应该支持。
       芈更新为难地说,依旧规矩,费小姐是做不了这个主的,应该由族长说话。
       张通庚愤然道,皇帝已经被推翻多年,国家也已共和,五四运动的影响早就波扬天下。这里怎么还是这样。芈兄,我现在就替你写封信,向韩主席报告。
       费令君现成的笔墨。张通庚就手写好信,递给芈更新看毕。芈更新认为可行,让可靠卫兵直接送到南京去。
       费令君说,你住那旁边的院子是独立的,我家父最早就住那儿。不如你向县长请求买下,我们先住那里去,以后再慢慢说话。
       芈更新看看张通庚:这办法也好,毕竟是费家老产,费小姐住着心里踏实。
       张通庚:这事可以考虑,挑眼下的急事先做。
       出了费家大门,张通庚拉住芈更新说,我想了一下,眼下费小姐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没准,族人会把她绑了硬出嫁。
       芈更新:有这种事?
       张通庚:会的,你要相信这个“财”字,真能叫人心黑了。人的心一旦黑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还是多长个心眼好,派人护着,叫人放心啊!
       芈更新看看那两个卫兵,吩咐说,传我的话,告诉族长,就说,费老先生冤死,韩主席很重视,不想再出什么事,派你们来看护费小姐的。
       张通庚笑道,但还要请芈县长再派几个兵,这样就更威风了。
       芈更新:依你怎么说?
       张通庚:你派四个兵,全持短枪,守着费小姐那院子,告诉他们,谁进院门,格杀勿论。
       芈更新:好!
      
       6
       费令君这一天真是不好过。
       先是族人笑嘻嘻领着媒婆过来,与她见面,被县政府的卫兵挡了。族长问原因。卫兵说,省府韩主席走之前有令,费老先生冤死,韩主席来电还要亲自过问,所以派我们来看护。在韩主席没传话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对费小姐说任何事。费氏族人听了,嗷嗷叫。族长把手一挥,说,上县衙门,找芈县长说话。
       这一群人过街走路,声势搞得浩浩荡荡。人未到县衙门,消息就传到了。治安团团长腰子相站在县政府衙门前,候着族长。
       腰子相长着一副尖嘴,他走过来在族长耳边悄悄道,费家就只有一个美人。族长没精力享用,干脆把她卖到妓院。
       族长瞪大了眼睛看着腰子相,原以为这小子想娶费令君,他倒是想好了对策。没想到这小子开口竟出这么个歹毒的主意,这个腰子相还真是头上长疖脚底流脓的角色!
       腰子相见他不说话,更近一步:怎么样?我替你办,对半开?
       族长:你能下得了手?不想自己过过手用一用,看看适意否?
       嘿!这女人,要说用,都适意。就说那个曾小泼!多俊的才女,能歌会笑,舞两个屁股……
       族长: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你喜欢她,把她老公给坐了死牢,夺了她,咋不扶她正了,让她给你留一儿半女?
       这兵荒马乱的岁月,留下也是祸。我告诉你,我把她给卖掉了,卖到上海去了。大洋五百块……
       族长眼睁大了,声音都不顺了:那这个,你能卖多少钱?
       腰子相:卖扬州官妓。一旦到了扬州,就是南京有人想帮她,也得大动静才行。
       族长看着他:真的?你不会耍我吧。
       嘿!我不想在这地面混了?老爷子,你的腰杆还没让我靠过哩,我舍得放弃吗?腰子相说着,对族长压着嗓子说,省却大家许多心事。分起费家钱财,也便利啊!不过……
       族长问,这“不过”又打什么主意,我可没你那脑子活啊!
       腰子相说,我说的不过,只是一个过门,后面的话也就想告诉你怎么做,才能让她心服口服顺了你的意!
       族长:依你有什么高见?
       腰子相把脖子一直,抬着头说,依我,带几个兄弟进去先把她干了。我一个人干,她还不怎么的,带上几个兄弟一起干。那么一来,她就是想死,都找不到井盖子,上吊没人递绳子,只能听我们摆布。
       族长为难:太狠了些吧。
       腰子相:你不狠,那你想不想这万贯家产?
       族长:你别当我的面做,我只当没看见。
       腰子相得了令,马上召了几个兄弟来到费令君住的院子门前,强行要进。
       卫兵不让。
       腰子相在后面说话:兄弟们,冲进去。老子有赏!
       团丁听到这话,端着长枪朝里冲。
       卫兵都是上过战场的角色,对这种土老包根本不放在眼里,两人使个眼色,对腰子相说,兄弟,听你的口音像是长江雷公岛那边的吧!
       腰子相一怔:正是,您是?
       卫兵过来,笑道,我们是同乡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腰子相:我老子随他们推翻皇帝,不料死了,他们就把我弄来当兵,搞个治安团团长干干!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另一卫兵从腰子相身后一下子反勒住他的脖子:别动!放老实一点,你想找死就动!前面说话的卫兵,一枪朝着腰子相的裤裆打去。吓得腰子相立刻瘫软下去,地上顿时一大摊尿臭。那几个团丁何时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不知跑哪去了。
       卫兵朝天连开三枪:都给我听着,韩主席没话来,你们谁想送死就上!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族长吓得赶快溜走。
       消息传到张通庚与芈更新那里,两人大笑。
       这天傍晚,南京的信就到了。
       韩国钧态度非常明确,首先支持费振汉女儿将家产捐作公益的行为。为了防止族人起乱,韩国钧在回信的同时,指令淮阴行政督察区派一营人调给芈更新指挥。韩国钧在信里指出,要防止有人从中私吞,一切财物均需上账入册,公选正直之人组成班子公开操作,特别提到了救费振汉的张通庚,请芈更新让他介入监督。
       芈更新说,我想等淮阴的兵到后,把腰子相给弄掉。张通庚说,万万不可,此人系小人。对待小人,你要记住,团结小人,才能办成大事。腰子相虽然是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能量!你把他的能量发挥出来,用作对付别人,你不就省力了?
      
       7
       费氏族人们正聚在费振江家大堂上与族长商量对策,芈更新带人到了。
       芈更新首先把韩主席的信让族长看了。两腿直抖的族长,好不容易把信看过,竟然没一个字看进去。芈更新只好拿过自己念:现在是国民的政府,政府提倡男女平等。费令君小姐有权处置父母留下的遗产,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吞食。省府为防止出意外,已急令淮阴驻军派一营官兵前往保护……
       念到这里,费氏一族人吓得再也没敢放个响屁。
       芈更新:韩主席的信已经念毕,各位有不同见解,请提出,以便我向韩主席禀告。族长大人的意下如何?
       族长领教过卫兵对付腰子相的场面,到这份上,还敢有个不字吐出?连连抹着额上的汗水,声音断断续续,好半天才表达清楚一个意思:全凭芈县长听命韩主席的指令。
       芈更新:那好。费令君小姐在吗?
       费令君回答:在。
       芈更新:对于你今后的出路,还有家产的处理,现在均由你一个说了算。
       费令君:我个人的婚嫁一事,容后再说。我想先把家产处理完毕。说着,她面对大家说,我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我们这个县的穷人太苦。家父曾经愿意拿出我们做茶叶盐及丝绸生意的万贯家产办慈善事业,将这些家产全部捐给本县慈善会!我家东边小院,现在,我决定送给父亲的忘年交朋友张通庚。他救我于死地,他愿意娶我,我随他而行。我的话完了,请芈县长认可!
       大堂上立刻乱成一团。
       听得一阵阵乱哄哄声响,特别许多老人,对着费令君直指鼻梁,连连说她疯了。
       族长对芈更新说,这孩子是疯了,她自己的婚事能这样草率吗?
       芈更新:你们要把她卖掉,还让人去轮奸她,就不草率了?
       族长无语,半天才说,没有的事。
       张通庚:请腰团长。
       腰团长来到,双手一抱,作揖道:我试探族长,此人果然歹毒异常,要把费小姐卖掉。他还站在远处指挥我的兄弟去费小姐住处……
       你这王八,你别说了,都是你自己自说自话要做的事,岂可赖到我老朽身上。我是费氏族长,年已古稀,能做得出这种事吗?
       腰子相:钱财并不讲年纪的。心黑的恰是越老越硬!
       芈更新摆摆手,朝张通庚耳语,对族长如何办?
       张通庚悄悄耳语,先杀一儆百,否则难镇得住。
       芈更新点点头,对腰子相说,腰团长,将费氏族长押进大牢!听候韩主席处置。
       费氏族人见这情况,无人再敢多言。
       芈更新宣布,除了费令君带自己信得过的人留在费府,其他任何人不得逗留。限两个时辰离开。不走的,腰团长请他入狱吃号饭!
       芈更新:张通庚没妻室,费令君小姐待嫁。我看可以。我,宝鼎县共和第一任县长芈更新向费氏宝鼎家族族长提议,请允许我提议赞成族长你那番好意,张通庚与费令君缔结秦晋之好!
       满堂肃静,鸦雀无声。
       怎么?大家都不赞成?芈更新问。提高嗓音大声问:各位有想法可以说出来。
       有人大声说:费振汉冤屈而亡,费小姐面临家产被同族瓜分,自己不能如意出嫁,人生几多不幸同时降于她这个弱女子身上。政府能够如此体察,万倍关爱,费小姐仍幸运儿也……
       此话句句在理,先生可以说说看法吗?芈更新大声问。
       对方从大堂的外面走进来说,我们几家商量的意见是依政府的做法,让费令君小姐有个好的归宿。她愿意嫁张通庚,应该支持!我们十八房以及十七房、十九房都提议族长成全!
       芈更新看着族长,族长表示同意。
       8
       费令君领着张通庚去看她家的东边小院。
       院子不大,中间是个天井,偏边有口井。三面房子,正面朝东是道围墙。围墙边有两间小屋,是厨房,厨房有门直通正北朝南坐向的大屋。费令君指着正北朝南的大屋说,这五间屋,堂屋一间,下屋是书房,上屋会客,里面是正房间。我懂事就看到每间屋里都住满了人。西边三间过去是堆放茶叶的库房,现在也成了住家。南边五间是用来做客房的,到了用人们的手里,听说住了七户人家,怎么住得下的,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费令君突然问张通庚说,这院子归你了,把我安在哪里呢?
       张通庚没听明白,看看她。
       费令君脸红了。
       张通庚细细一回想,便说,你仍然住你那地方,也不会有人赶你走的。家产捐给慈善会,房子一时不会处理,如果做慈善会的办公处,也用不了那么多地方啊!
       费令君站在那里,手弄着衣角边,声音像小虫:大哥,我们这里的风俗很简单。
       张通庚站下来,眼睛看着她。看着她那脸红得像此刻太阳晒着的红布,鲜亮鲜亮的,心就暖暖的,觉得自己真娶了她,一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但又想,自己还是不配她呀。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世,还会愿意吗?很快,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东北那大片大片的白杨林,白皑皑的雪地,很快,那些景致被一队队的日本垦荒队员破坏,血淋淋的中国人的头成了这些日本人在雪地里当球一样滚着的玩物……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你是逃出来的,你没有权利娶妻结婚过与常人一样的生活!你要报仇!你的兄弟们一家家的死都告诉你,你的心底里不能忘掉“报仇!”
       张通庚说,我前面那么做,只是为了保住你的家产不给族人瓜分,这件事已经做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至于你与我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到南京或者上海去,都可以。你留在这里,过一阵子,真正看到了我能够担当起你丈夫的责任时,你再提!绝不是现在,请你能理解。
       费令君笑了:你想考验我?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也许你有女人在什么地方?
       张通庚:请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之所以这样说,那是我们才接触一两回。时间太短了。现在是共和新时代,应该通过较长时间的接触,彼此之间建立起信任感。到时候……
       费令君抬起了脸,说,何不干脆挑白了,说清楚你并不喜欢我,并不真想娶我。那样也不要浪费大家的青春啊!
       张通庚: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想……好吧!既然你这样问了,我也就与你说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过了吗?你就不问一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还有,你也不问一问,这三个女孩子为什么没一个姓张?
       费令君:用得了问吗?用最新的话来说,一个行动抵得上千百个宣言。你用你自己的行为让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能够为我今后的日子遮风挡雨,还要我考虑什么?我愿意与你同甘共苦,就是再出现我父亲那样的事,我也会像母亲那样与你一起离开……
       说着,费令君猛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张通庚不愿意松开。
       张通庚也抱住她。
       他抚着那美丽而嫩如茶芽的脸蛋,轻轻问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费令君:我听着,你说你的打算吧。
       宝鼎城里,商会的妄会文妄会长这些人,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有奶便是娘,私下与费氏族长的关系也不一般。但他也有不顺心的事,那就是许多事还要看看芈县长脸色!芈更新毕竟是韩国钧很看重的人物!有他在这里照应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干点事!积累一些我们的本钱?
       费令君眉头紧紧一皱,想说什么,还是忍了,许久才吐出一句:你想做什么事呢?
       你注意到了没有,这里人的早点就是馒头稀饭,面条用的面粉也没嚼劲儿。更多的人家就是稀糊加饼,有的都来不及吃早饭……我想先开一爿面食店。有了经济基础,我这个东北来的流浪汉在这里说话才能响,宝鼎城里的势力格局才会有可能稍稍改变些!
       张通庚见她的情绪好了一些,便把自己又一个大胆的设想告诉她,我看中一个地方,想等天好了就去租下那个房子。
       你要租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门面房。张通庚说,我有手艺,会做好几种面食品,想开个面馆。说到这里,张通庚向她打听,他看到东街有空闲的房子,里面还有许多闲置的机器。听说是从前妄姓人家磨坊。
       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想做什么呢?
       那些机器放在那里,再搁下去就会锈掉完全没用。不如把它利用起来。
      
       9
       几天后,天渐渐放晴。
       费令君喊上佣人们一起到东边小院来打扫。她进了院子,见西边那排屋里有人走动,过去一看,三个女孩子在屋里戏耍,也没大人陪着。再看屋里极其简陋。当中一张草台,几条长凳。里屋有张床,是用两扇小门板架起来的。再看另一间屋,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费令君喊上佣人们打扫院子,将角落里乱搭乱建的棚屋统统拆除干净。又着人把北屋整个儿粉刷一新。从父母住的地方精心选了一些红木楠木的高档家具搬进北屋。特别是父亲最喜爱的一副乌木象棋,费令君也拿了过来,想着张通庚日后会用得着。
       张通庚走进北屋,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屋子里会摆布如此阔绰而气派非凡的家具。
       费令君忙碌安置自己住处的这几天,张通庚把街面那屋租了下来。三间门面,楼上下。楼下一间是做早点的,另半边是磨坊,连着河边码头。楼上设宴备酒,开包间。
       费令君看到这三间门面布置得井井有条,知道张通庚不是个简单的男人,心里乐得痒痒的。
       令君。张通庚说,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费令君看看他。
       张通庚笑道,我想让芈县长出面,召几个好朋友,备桌酒,正式宣布一下,我们的婚姻关系……不过,我讲这意思,还是我们那边的订婚仪式。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这种习俗?
       有!我们这里也有。费令君兴奋地回答,还商量什么,人都交给你了,你就办吧!
       那就定在店开张那天!张通庚说。
       费令君满脸红光地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事,张通庚一脚踏进芈更新办公室。芈更新一听说是张通庚与费令君订婚,高兴得就像是在办自己的事。
       虽然是不声不响很简单的几桌酒,因为芈更新的亲自张罗,整个宝鼎城里的上层都不敢小视张通庚与费令君的订婚,他们的订婚一时间成了很热闹的大事。
      
      
       第三章
       1
       睡得懵懵懂懂的朱增福在天快亮时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他翻了个身,身子还没翻囫囵,听到老婆一声惨叫,知道不好,呼地起身,不料,头撞到了什么,身子无法直起,抬头一看,屋子透了天,房顶压下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老婆头顶着房顶,凄惨地喊:快把孩子放到缸里。
       刚才还是干干的床上,水一下子就漫上来了。
       想到了孩子们,立刻想到了行动不便的奶奶,朱增福头脑轰一声响,下了床,先摸到奶奶那边屋去。
       到了奶奶的屋里,借着天色,看到水早已没过屋沿,哪里还有奶奶的人影,鼻子一酸,忍不住用手去抹眼泪。他赶紧又去看孩子们。当他摸索到孩子睡的阁楼上时,半边屋顶已经塌掉,晨曦从漏透的屋顶进来。借着这微亮的天色,朱增福看到孩子们的床已经露在屋外。好在雨停了。
       刚才那声巨响,把朱锁贵弄醒了,他正抱着两个弟弟东张西望。
       朱增福想到了老婆与女儿,忙又退回去,到了他们住的屋里,老婆的两手高高举着女儿在等他。他接过,递给朱锁贵。身后又有东西递来,他知道,这是老婆备下逃难的东西,原本昨天要走的,是他挡着,想不到一夜之间,尽落到这地步。顿时泪水溢满了眼眶,他把那只包给大儿子,叮嘱他:这里面是吃的用的,还有你们几个的时辰八字……
       话还没说完,一个浪过来,堂屋的立柱推过来撂倒了朱增福,再想多说一句都不行,顷刻之间,他朱增福就被清晨的大水吞没了。
       随着朱锁贵的喊叫,那水像吹气似的呼呼朝上涨。一眨眼工夫,眼前就剩下自己与弟妹们坐的房顶了。他知道,再待一会儿,水就会把他们淹没的。他开始寻找东西,身边那个高高浮起的物件被一片屋顶盖住,扑过去掀开,见是只空缸。朱锁贵把缸拉到身边,把父亲给他的那只包放进去,然后把妹妹与弟弟都放进去,又想转身去找父母亲,还有疼他的奶奶。
       可是水已经完全把他们家的屋顶淹没了,他大声地喊着,没有声音回应他。
       朱锁贵自己在水里抓着缸沿,凭着平时的印象朝前推着缸,在水里游动着。
       朱锁贵看着这水面,想着干爹他们家怎么了?乡亲们都到哪里去了?
      
       2
       “咣!咣!咣!——”
       一阵紧一阵的锣声响在大街小巷里。
       正在睡梦中的张通庚被惊醒了,他披衣出来准备上街去看看,一眼看到北屋下站着一个人,再细看,是费令君,便问,你怎么也起床了?
       我们这里响这种锣,大多是决堤。
       城里会淹吗?
       不会。费令君说,从来没听说过县城会淹。常出事就是东北角落与淮安接壤地区,那里地势低洼,又临淮河。
       张通庚朝外走,嘴里说,我去看看。
       张通庚赶到县政府里,刚进门,就见芈更新站在那里与妄会文等人说着话。看到他,芈更新说,张老板来得正好,一个时辰前,淮河泾口段发生坍塌,大水殃及我县接壤地区。县政府号召大家立刻行动起来投入救灾,盛德航栈的成德顺把船都弄出来了,金店邹老板也拦下外面客商的三条船。妄会长愿意出资建赈济点五处,安置解决灾民的临时生活居住,你们几位晚来的有什么想法?
       张通庚:我年轻,自己带船去救人。
       妄会文咄咄逼人地对着张通庚说,你有几条船?
       旁边人见妄会文这么说话,一个个都悄悄朝后挪。芈更新看到了,连忙上前说,妄会长,这种时候不在乎人家有多少力量,关键是那份心!妄会文说,是啊!他张老板是费家女婿嘛!费家捐出了家产做善事,怎么就只出船救人,也应该出资搞几个赈济点啊!
       芈更新笑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费家资产都捐给慈善会啦。走吧,救人要紧!张老板,你一个外乡人来才几天,没什么能力嘛,出条船就够可以的啦!
       张通庚明白这是妄会文找茬,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多说话,对芈更新说,芈县长,眼下救人要紧!我只有一条船,先走一步。
      
       3
       随着天渐渐大亮开,朱锁贵终于看到水面上出现的救人的船。
       船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赶过来。船上的人,开始把朱锁贵兄弟们一个一个地拖到船上来。
       朱锁贵先让弟妹们上,当他最后一个上船时,船上的篙在他身后用力一撑,缸被篙推得远远的随波而旋。朱锁贵急了,大喊道,这缸不能丢。
       船上的人拦住说,缸不能弄上来,我们是救人的。
       朱锁贵缠住船上领头的说,我弟妹烦你们先救走,我随这只缸在后面跟着,好不好啊?
       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领头的就是张通庚,他没笑,认真地看看他说,孩子,你做得对,毕竟是它救了你们兄妹几个啊!可是你把它弄上来,得占船上多少地方,有这地方我们又能救好几个人啊!
       我还是坐到缸里去,跟着你们的船走。朱锁贵说。
       张通庚说,就依他吧,咱们也帮着他,来几个人把他弄到缸里去,给他一个划子,让他坐在缸里划水跟着我们。
       朱锁贵和他的三个弟妹带着那只缸一起被送到了赈济站。说是赈济站,实质是难民收容站。设在高地上,用芦苇与席搭的棚子。这个棚子所在的地方叫施家桥,属于宝鼎县。
       这次水灾的重点是淮河泾口段决堤,宝鼎县是它的西边近邻,受淹严重。宝鼎县政府组织人在距淮安最近的施家桥设了赈济点。
       到了开饭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喊:开饭了,都过来吃饭。
       旁边的人都纷纷去领饭了,见朱锁贵兄妹们不动,便招呼他们一起去。
       朱锁贵婉言谢绝,然后对弟妹们说,娘替我们准备好了吃的,别去了吧,留给别人吃。
       弟妹们都听他的。
       一连几顿都是这样的。人家就问他们,是不是嫌赈济的饭差啊!
       朱锁贵说,我们带了干粮。
       人家说,你真是傻孩子,那饭不吃白不吃嘛!自己带来的干粮可以藏着省着,等水退了,回家不就多了几天口粮了吗?
       朱锁贵摇摇头,咱们爷娘都没了,如果不是人家救我们,我们已经变成鱼食。能够活下来,咱就得替别人想一想啊!
       好!你说得真好。
       回头一看,朱锁贵认识他,就是他领人把自己与弟妹们救上来的。只见他领着许多人过来了。其中一位上前抱起了妹妹,对朱锁贵说,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了。谢谢你,政府办这个赈济是没有钱的,这个穷政府只能靠他们。说着,他指指身边一些人。
       张通庚过来,抚着朱锁贵说,孩子,你好好给这县长磕几个头,没他发起救人,你们在水里能漂浮多久啊!一个浪,还不把缸掀翻。
       芈县长接口说,政府是替百姓办事的,应该做的。要谢,应该谢你们。是你们的善举,让受灾的民众得到了解救。
       说着话,芈更新开始让带来的人一一落实灾民的情况,许多人家虽然淹掉了,但周围有亲朋好友,他们可以投亲靠友。这个棚子里的大多数灾民都能落实到住处,只有朱锁贵这兄妹几个成了难题。宝鼎县受灾户落实完后,施家桥赈灾点就没必要存在了。
       芈县长说:等水灾完全过后,再想办法!留着他们,妄会长的赈济棚不会在乎多这几个孩子的吧!
       他们走时,张通庚过来对朱锁贵说,你有事可以找我。
       朱锁贵说,你把名字与家的地址写给我吧。
       张通庚一怔:你认字?
       二弟抢着说,我哥是县学堂的洋学生。
       过了十几天,周围的水势完全退了。
       赈济棚里的人越来越少。
       从周围人话里,朱锁贵知道,除了泾口车桥一带还汪在水里,其他地方已经退尽水了,外出逃荒的人也都赶回来抢种补救秋后的救命粮了。朱锁贵焦急地向人们打听自己父母的消息,打听小诸葛的消息,结果都是摇摇头,渐渐地,朱锁贵沉默了,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乐观,常常一整天抱腿坐在赈济棚前,朝着什么地方呆呆地发愁……
       棚屋里只剩下朱锁贵与弟妹少数几户时。送饭的人不再按时送饭来了,往往一天只送中午那一顿。朱锁贵只好拿出自己存的干粮送给几家,大家少吃些填填肚皮。
      
       4
       那天夜里,朱锁贵很久才合眼睡觉。第二天早早起床,把家里的事儿都交代给了二弟。
       朱锁贵告诉他,自己要去镇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活儿干。
       二弟锁富与三弟锁才都要跟他去。朱锁贵拦住了他们俩,要他们带好妹妹。三弟说,让二哥照顾,我跟你去。
       朱锁贵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兄弟俩还是第一次上施家桥镇。进了镇,有个很大的场子,四周都是房子,这已经是太阳升一杆高了,镇上却没有人。
       朱锁贵叹道:都是水闹的。
       兄弟俩顺着施家桥通外的大路,很快来到了县城里。在东门大街上,朱锁贵见到了领人救他们的张通庚。他正在店前面吆喝着卖馒头,一眼看到朱家兄弟,忙拿着馒头过来塞给朱锁贵。朱锁贵也不客气,就接了,两人站在店前啃着馒头。店里出来个女人,张通庚告诉她,令君,这就是那坐在缸里逃出来的孩子,他是老大,这……
       朱锁贵说,他是我弟,排行老三。
       费令君陪着朱锁贵问长问短。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围着朱锁贵喊,哥哥长,哥哥短。朱锁贵那心里真的很滋润。原来,朱锁贵今天来得巧,费令君带着三个丫头出来看看店里的情况,不巧就相遇了。
       朱锁贵说,大妈,你们让我在你们家做事吧,我可以带三个妹妹。我还可以帮你们看门什么的,做做小的事情啊!他看两个大人看着他,站起来说,我干活,不要工钱,只管你们把我兄妹四个的饭管了就好。我们哩,也不图好吃好喝,能填肚皮就成。说着,拉上锁才一起跪下:请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留下吧!
       张通庚夫妇一下子怔在那里了。
       旁边有位老人见状插话说,张老板,你那三个丫头也没一个是你亲生的,你都把她们管得比自家自己骨肉还贴切。这几个孩子,不如也收了。你开的面馆,抖抖掸子,下来的面粉就够让这几个孩子活下去了。
       张通庚叹道,这年景不好,再添这四张嘴,我能养得活七个孩子吗?这是多大的事,如果我太太再给生几个亲生的,你说这事儿!
       费令君想了想,把朱锁贵拉起搂到怀里,说,通庚啊,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收了!
       张通庚见状,也就点头,等几天再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