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 傅宁军

    生命的叩问

     

    初去燕子矶还是若干年前,好像临近江边时七拐八弯,老屋叠架而陈旧不堪,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在狭窄泥泞中穿行。欣赏燕子矶的自然之美,与公园跟前的杂乱无序,一样让我印象深刻。此一趟乘车再往燕子矶,由和燕路直行,却是宽敞平坦,绿化带依次沿伸,远远就可以看到燕子矶郁郁葱葱的雄姿,雅典古朴的园门座落于大路旁……

    周围环境变了,几乎难以辩认。不变的是燕子矶,它历经沧桑而洞悉世事,只因目睹太多人生悲欢、潮起潮落!

    园门旁的“南巡蹬道”,将人引向矶顶的“御碑亭”,记述着康熙皇帝五次率群臣登临燕子矶的典故。峭石小径旁以形命名的“酒樽石”,传说是李白把酒问天、一醉方休的诗仙遗迹。江风浩荡,波涛翻卷,激起多少壮志豪情。毕竟,望大江东去,想世代兴亡,给帝王开阔治理天下的胸襟,给诗人点燃浪漫情怀的火种,燕子矶似乎能“点石成金”。

    那是一种值得后人遐想的生命状态。康熙皇帝从京城出巡,一路前呼后拥,固然不乏君临天下的排场,然而当朝在位数十载,平定北疆、收复台湾,“康乾盛世”的强盛景观,已经溶入了中华民族的灿烂史册。“康熙微服出访”的民间故事之多,直至屏幕上的康熙幽默诙谐,也是康熙留给后人的遗产吧。在燕子矶上想到康熙,仿佛《康熙王朝》主题歌犹在耳边,韩磊用低沉雄劲的嗓音喊:“我还想活它五百年!”

    相比之下,在乾隆皇帝之前一千多年的李白,游燕子矶也许更为潇洒、更为自然。那时金陵远不如后来繁华,燕子矶附近荒草没膝也属正常。李白是骑毛驴还是骑瘦马,坐小舟还是乘大船,不得而知,反正他竟然登上了燕子矶,挥笔写下“吞江醉石”的妙句。如果说李白“月夜登矶”,那肯定一步一个诗句,浪漫到家。不过,真的挨近“酒樽石”题字,脚下可得留神,石头错落插足都难。李白能在半夜时分,乘月色攀石而上,实在是一大壮举。我宁可相信有此传说,李白就该临石望远,飘飘欲仙。因为李白无拘无束,如此挚爱生命而神采飞扬的人杰,显然是难不倒的。

    燕子矶应该记得,有许多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在此慷慨激昂、抒发抱负,留下了生命的蓬勃印记;也有许多失意之士、绝望之人在此触景伤神、愁肠百结,甚至划上了生命的句号。陶行知亲笔所写“想一想,死不得”的名言,现在刻成了一块石碑。据说当年是陶行知叫校工找来两块木牌,竖在燕子矶头。一块上写大字“想一想”,小字曰:“人生为一大事来,当做一件大事去。你年富力强,有国当救,有民当爱,岂可轻生?”另一块写大字“死不得”,小字曰:“死有重于泰山,或有轻于鸿毛,与其投江而死,何如从事乡村教育为中国三万万四千万同胞努力而死!”

    那是1927年,陶行知在燕子矶畔的晓庄乡开启中国平民教育先河,创办晓庄师范学校。这位36岁的留洋博士也曾登临燕子矶,沐浴江风,重振精神。他听说,燕子矶下又有年轻女学生沉江自尽,非常震惊。其他人告诉他,燕子矶常有跳崖自杀的悲剧,人们见怪不怪了。陶行知却无法安宁,他大声疾呼“想一想,死不得!”这句劝喻轻生者的呐喊,至今回响在燕子矶上。陶行知立志于平民教育,不就是希望中国人有抱负、有知识,活的有尊严、有人格吗?他怎么能漠视任何一个鲜活的生命呢!

    陶行知不会想到,时隔十个春秋的1937年,惊心动魄的枪炮声与爆炸声拉开了一幕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日本侵略者铁蹄践踏大半个中国,当这支丧失人性的东洋军队攻占民国首都之后,对放下武器的士兵与手无寸铁的平民,展开了疯狂的大屠杀。燕子矶滩涂尸骨遍野,鲜血染红了滔滔江水。中华民族这道深深的伤痕,凝聚成燕子矶头峰下的三角石亭,当中“遇难同胞纪念碑”字字如血,似乎是数以万计生命的控诉!

    就在诗仙李白对酒当歌的美丽胜境,就在康熙皇帝豪情满怀的登临之地,近代中国却留给我们一个如此痛苦的参照。山顶的陶行知“劝诫碑”,让人绝不放轻言放弃生命,应该体味生命的宝贵价值,为民族振兴尽一份力量。山麓的“大屠杀纪念碑”,让人永远记住残害生命的罪恶,知道落后的民族只能挨打,以血的教训呼唤悲剧不再重演!

    今天的我,于燕子矶读这两块碑上关于1927年与1937年的记忆,两个巨大的惊叹号戳在心头。它们述说的并非某一个体的记忆,而是一个民族的记忆,然而一个民族的集体强盛,又离不开以人为本,也就是每一个体的觉悟与强健,懂得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曾有过灿烂文明并承载过苦难的中华民族,复兴的企盼在历史回望中如此真切。

    燕子矶,像燕子那样飞临大江的崖岸,因为浓缩历史的无数瞬间,而变得格外富有而厚重。辉煌与沉沦,激越与悲怆,往昔与未来,组成了一曲波澜壮阔的生命交响,在大江边萦绕、奏响……

    (傅宁军,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吞吐大荒:徐悲鸿寻踪》获第五届“正泰杯”报告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