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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壶圣

    沙志明,金陵人氏,民国二十一(1932)年生,早年居城南评事街,后迁来凤里。其人高大魁伟,性情爽直,虽历经磨难而不改旷放,颇有松柏经霜弥茂之劲节。擅举重,乃江苏省举重冠军;喜京剧,创连演百场之纪录;爱紫砂,尤钟情老紫砂,南北奔走辛勤搜罗宋元明清以来紫砂器逾千件,亚明书赠“壶痴”之号,俞律赞为“五绝奇人”。其收藏之丰令人惊诧,徐邦达观之欣然题词,梁白泉自叹如入宝窟。南京文化局慕其名爱其藏,特选明清精粹182件,于民俗博物馆设专厅展陈,距今已历九番寒暑。观者杂沓,上至国家领导,下至平民百姓,远至欧美南亚,近至壶友行家,莫不赞叹艳羡。而沙志明淡泊如常,年逾八秩,常著一礼帽,骑一单车,口哼小曲,悠然往返于来凤街博物馆之间,小巷闲人只道其体健长寿一老翁,不知他名扬四海真藏家也。

    大抵人有所成,必居天时地利人和;或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困乏其身,此二者,沙志明皆备受矣。所幸天意怜人,使其如顾恺之啖甘蔗,渐入佳境。或如西谚:结果好,一切皆好。

    沙志明生于殷实之家,父亲开皮革作坊,有雇工四十余人。其五岁入塾开蒙,聪颖好学。俄尔抗战爆发,日军屠城,不得已随家人出城避难,月余返城,家已遭劫,所幸房屋犹存,尚得安身。世道纷乱人心惶惶,其父忧于时事疾病缠身,沙志明八岁失怙,国难家痛交煎,幸得母亲果敢沉稳经营有方,皮革作坊迁往城外,一家大小方能安稳度日。稍长,即帮衬母亲打理生意,闲暇之时,或往清真寺旁演武场锻炼,或往甘家大院寻京昆世家三少爷甘律之交游,他二人意气相投,十分要好,后甘律之娶严凤英,三人切磋戏曲之余,亦同往茶社同入舞厅。少年英俊,春风得意,未料此时之潇洒已成他日之祸端。

    解放后,沙志明入街道工厂,做搬运工卖力为生,故此日后常自嘲曰“拖板车的”。五十年代发展体育运动,选入省体训队,一九五九年参加江苏省人民运动大会,于举重组频频刷新纪录,终获重量级举重冠军。其时文体不分家,活动开会,沙志明结识诸多画家文人及艺者。文革初期,其仍活跃于京剧舞台,唱《红灯记》,李玉和形象深入人心。不料风云突变,先是严凤英被打为黑线人物,屡遭批斗含冤而亡。后沙志明、甘律之被冠以反革命罪双双被捕,命悬一线,因林彪事件震惊朝野,风气为之一变,甘、沙二人是以捡得性命,押送镇江监狱服刑,此一去即是九个春秋。光阴易过,世事难留,及至出狱,已是妻离子散,幼女溺亡,沙志明孑然一身,倍觉凄凉。

    人活于世,其身必有所依,其情必有所寄,方为生之乐趣。沙志明无端身陷囹圄,狱中翻砂改造,虽获平反,已然家人离散,其情抑于心而冤积于中,不能不有所寄托宣泄。寄托者何?紫砂也。其与紫砂结缘亦早矣。当其年幼,家中即有精美茶器,深爱壶上文字图画之雅致。稍后,混迹于京昆名家,唱戏品茗,耳濡目染,鉴赏更上一层。其最早收藏,乃自往鬼市寻觅,购得葛明祥宜均兽耳瓶,宝爱非常。后与文化名流相往来,众人知他爱壶,皆以所有相赠,一来二往,所藏渐多,然一至文革大破四旧,多有毁失。当其平反出狱,家中尚余遗珍,委于角落,寂寞蒙尘。沙志明见之如逢亲人,自此将那紫砂当命一般,发愿搜寻流落珍宝,要使美器团聚一堂。

    二零零三年元旦,中国首座园林式紫砂艺术陈列馆开馆,此馆位于金陵城南甘熙故居之中,紫砂陶器古色古香,配之以粉墙黛瓦,映之以雕梁画栋,情境合一,相得益彰。但见那紫砂器或薄施粉彩,艳丽娇嫩;或素色素形,古拙端庄;或铭刻诗句,词意隽永;或绘以图画,栩栩如生;或包锡镶玉,富丽堂皇……高矮错落,花素相衬,诗书画印异彩纷呈,使人深感中国传统文化之博大精深。

    弹指一挥三十年,沙志明果然达成心愿,不仅收得佳器,且开馆陈列,不以独乐为乐,而以光大为务。多年来其著书立说,讲课传播,致力宣传紫砂文化。九十年代初,台湾、香港壶友慕名来访,两岸鸿雁传书不辍交流。一九九六年,台湾艺术图书公司荟其藏品出版《中国紫砂》一书;一九九七年,沙志明着手编著《明清紫砂精粹》图典,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宜兴紫砂大师蒋蓉、徐汉棠、汪寅仙、吕尧臣等纷纷书赠贺辞。中央及省市地方电台、电视台屡次采访,谈及紫砂,沙志明滔滔不绝,说到自己,往往笑而不答,或略约三二句带过。收藏之路,冷暖自知,其所欲展示唯有紫砂之美,而非个人甘苦,然其要壶不要命、变卖祖产收名壶之故事已不胫而走,传为美谈。

    近年来,紫砂市场乱象迭出,沙志明远离江湖不问风波。遇有人请教壶之新老工艺,仍旧热心点拨,若来者言不离价格,则不免遭其白眼。沙志明尝言:收藏以乐趣传承为旨,言必价格,等同买卖,此类生意人之想,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眼相向还算客气,非礼之人甚而遭其怒斥。沙志明多年养成习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一日午后,沙志明在池中泡澡,正值水汽氤氲,身心舒坦之时,忽闻跑堂来报门外有人找。沙志明起身来至休息区,见两个陌生人正在等他。一番寒暄之后,二人说有一老壶,欲请沙老法眼相看。沙志明问:壶在哪里。二人说:带来了。说着便要开包取壶。沙志明霎时心头火起,大喝一声:不可!惊得二人莫名其妙。沙志明义正词严指斥二人:你们将壶当作什么?这儿岂是看壶的地方?赤身裸体,污浊不堪!日本人到我紫砂馆中看壶,不说沐浴更衣,也必在壶前肃穆鞠躬,德国人法国人来了,也是恭恭敬敬。老外尚且敬壶,身为中国人反倒不知礼数了吗!一番话说得二人连连认错,匆忙告辞。

    沙志明早年爱壶成痴,八壶精舍唐云欲以其两幅画换沙志明一把壶,沙志明执意不舍。老友亚明感其执著,作书沙志明:“君爱壶如命,可谓壶痴哉!”时在八十年代,紫砂仍属小众所好,今日风气日盛,紫砂水涨船高,拍卖会上动辄以十万、百万、千万元计。世人皆谓紫砂好,唯有价钱忘不了,真正懂壶爱壶之人,凤毛麟角。日前某财团递话沙志明,欲以亿元购其藏品,沙志明不为所动,一心思虑紫砂巡展之事,以使更多人了解紫砂魅力。其爱壶痴心六十余载未改变矣!俞律老人喻其“金陵壶圣”,诚不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