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探秘达那寺

                                文·图/孙明光    民俗指导/昂扎(藏族)

      

      题记:

      喜闻“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及达那寺寺院建筑(宋元时期)”被国务院批准并公布为第六批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至此,这座著名的格萨尔风物遗址和全藏区惟一的一座“叶巴嘎举”寺院,也就成了海拔最高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地之一。我作为第一个率队进入这块宝地的纪录片编导,在体验了诸多艰辛之后,也为达那寺丰富厚重的文化遗存做了些传播工作而倍感欣慰。12年前,登上格萨尔30大将灵塔的探秘之旅至今令人振奋。

      

                                       一

      勇闯达那山    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深藏于澜沧江上游腹地,在一座叫达那寺前山上的山洞中。这里属于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吉尼赛乡管辖。从县城到吉尼赛乡106公里的乡道车程走完之后,就得骑马至少两天,方能到达。途中异常艰险,要翻越两座雪山,有些地段牵着马走都不行,只能放马自行通过,否则有人马一同坠落的危险。刚听说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的喜悦,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去,还是不去。

      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的诱惑力太大了,它是大型纪录片《格萨尔》拍摄行动的亮点,再险也得去。2000年11月,在进入雪季的当天,我率摄制组一行6人向达那山进发了。

      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格萨尔大王手下的30大将,是岭国长、仲、幼三大部落的军事首领。也是启动和连接史诗故事的关键性人物。他们个个武艺高强,性格鲜明,深受藏人的喜爱。可他们先后战死在保卫岭国或是开疆拓土的征战中,怎么会一起葬在了达那寺的山洞中?灵塔究竟属于哪个时代?他们与英雄史诗中的艺术形象又是一种什么关系?许多个不解之谜,给了我们坚决前往达那寺的冲动和勇气。

      县里派了一位名叫昂扎的县兽医站站长陪同我们前往,开始大家还有些纳闷,怎么派了一位兽医?在后来的合作中,方才认识到,昂扎的确对格萨尔30大将灵塔有研究。而且,他的长子几年前还被认定为达那寺的活佛。这会儿,小活佛正在西藏楚布寺学习呢。

      马来了,吉尼赛乡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生气。牧民们帮助备马,我心里却有点犯难,一行人中,除了藏族博士丹曲,其余的人都没有骑过马。我有青藏高原12年骑兵生活经历,教他们点骑马的基本常识吧,又怕时间太短,反而引起心理负担。与丹曲商量后,决定还是不教的好,一切顺其自然,“无知”也可能无惧。

      第一天骑马的路程短些,六个小时后安全到达了宿营地改加寺。这是一座全藏区最大的尼姑寺院,有尼姑约400人,而且大部分是青年尼姑。她们的生活层面和精神境界也相当的有讲究,当然这是另一个选题。不过,她们的唱经很有特质,后来我在北京的玛吉阿米餐厅里,竟然听说有一家美国音乐机构想去录音。哦,现代社会真是信息灵通,如此偏远的改加寺,其美妙的诵经声却己传到了大洋彼岸。

      记得当时昂扎告诉大家,前面就是宿营地改加寺了,许多人的马突然间都上了性子,驮着主人一溜小跑地奔向前去,反倒把我和丹曲博士两人甩在了后面。我想,敢于骑马走向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的人,都会是天生的好骑手吧。

      结果还是出了问题,一路走的急了,一匹驮马病倒了。第二天,改加寺的尼姑们把她们驮水用的小骡子借了出来。病马留下,请尼姑们照料。昂扎是兽医站长,医马专家,他认为这匹驮马凶多吉少,只能听天由命了。

      

      千年灵塔,我来了  古刹名寺全都选在了仙境福地般的地理环境中。达那寺被雪山、峡谷、大河、草原环抱簇拥着。骑在马上,昂扎忙着介绍家乡的七祥八瑞。而在我看来,就青藏高原雄壮的大气而言,达那寺周边的地貌更多地显露出一种刚中带柔的灵性美。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达那寺。天刚黑,便下起了雪。节气就是这么准,开拔的那一天正好进入雪季,县领导告诫我们,如果遇上一场大雪,至少封山半个月出不来。我现在考虑的反倒是明天能否上得了灵塔群,我决定第二天必须上山,免遭更大的雪。寺院僧人直摇头,说是不行,从来没有人在冬季上过灵塔。寺院强扭不过我们,于是,指派了两位体能最好的僧人,负责背上最重的器材,还有水、熟牛肉陪同我们上山。幸好是一场中雪,黎明时分,雪也就停了。清晨七时,我们踏着过踝的积雪开始上山。

      灵塔位于海拔5100米的两个山洞中,左右两个山洞相离大约300米。先登上的是左边的山洞,洞内有四座灵塔,安葬着格萨尔叔叔晁通王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岭国长系部落中的一员大将。洞内也是大型野生动物的藏身处,几块岩石被进出的动物磨得十分光亮润滑。我们没敢久留,更多的灵塔在右边的岩洞中。由于岩洞四周陡峭无路,必须先下到山腰,再向右边的灵塔群攀登。

      此时已经是下午3点,原先在寺院旁吃草、舔食盐分的一群野生石羊也跟了上来,很快超过了我们,往更高的山岩攀登,回家去了。

      在我们的前方还有关键的100米,陡坡十分危险,昨晚的这场中雪更增加了攀登的难度。大家的体能也已经消耗的很多了,昂扎有些担心,万一有人失足掉下深渊,他不好交待。大伙儿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等待我的决定。我想,一百步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此打住退下山去,那我们会后悔一辈子。

      “上!”我的性格就是如此,从不退缩。也许和我手指上十个一样的“斗”型指纹有关吧。从专门研究指纹的专家那里得知,生有这类指纹的人性格硬朗,善于带队完成攻坚作业。

      最后100米的攀登是艰难的,昂扎探路,放下绳索,方才爬上了右边的灵塔群。其规模要比左边的大得多,共有37座灵塔,几乎包括了除晁通家族以外格萨尔麾下的全部大将灵塔。让人振奋的是,其中还有格萨尔大王的灵塔。按照英雄史诗的描述,格萨尔大王在完成统一大业之后可是返回了天界的呀。

      这些灵塔的上部造型呈方形,昂扎说,这是古老苯教审美风格的遗存,通常的佛教灵塔都是圆形的。灵塔中装藏有许多宝物,其中最多的要数精美的小擦擦。擦擦是梵语,指小型脱模泥塑。擦擦有一两寸见方,多为小佛像和小佛塔。灵塔中的擦擦有一世噶玛巴活佛造像,分为蓝色和红色的两种;有四臂观音像,十分大气、超俗;有千首千眼观音像,外形呈三角形,做工十分精细;有文殊菩萨像,智慧之剑给人以力量;宛如拇指指甲大小的蓝紫色圆塔式擦擦,着实让人喜爱。从踏碎的一只小擦擦肚中,我们见到了贝叶经文。这是一种用树皮做成的纸,上面有三个藏文字母,念作“哦、玛、哄”。昂扎说,每一种擦擦都是用大师的骨灰、经文、草药等圣物掺合做成的。这些擦擦十分精美,堪称佛教雕塑艺术的精品

      也有几座灵塔遭到破坏,有人为的,也有石羊踩坏的。我们简单地进行了维护修补。然后向格萨尔大王的灵塔敬献了哈达,昂扎呼唤着山神祈愿经,向空中抛撒了风马。风马迎风飞舞,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格萨尔王和他的30大将正被唤醒;周围的群山在注视着我们,山神似乎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时针指向了17时30分,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被雪覆盖着的路太陡也太滑,必须再向上攀登200米,翻过山,绕道西藏丁青境内再返达那寺。这样要多走15公里的路程,但安全。攀向山顶的最后200米,其难度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我的体能早已透支,经过一个小时的努力,大家在山顶汇合。脚下是5500米的海拔高度,举目远望,山峦重叠,十分壮观。轻风抚面,感慨万分,想到这些年来,我用心去体会民族文化遗产,其中的快乐和收获,那是从牧民帐篷中的牛粪炉火旁开始的,那是从骡马嘶鸣的鞍鞒上开始的,更是从这巍峨雪山的海拔高程上开始的。哦,安放在5300米岩洞中的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当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地了吧。

      进入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的收获是丰厚的,过程的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享受。当然,精美的千年小擦擦没有一个人获取。一是我向县领导表了态,要做文明之师;更重要的是,在这样崇高险峻的氛围中,敬畏感陡增,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净化,是纯洁的,尽管我们事先就知道,这里的一枚小擦擦就价值2万元人民币。

      几个月后,我在西宁见到了江永池诚先生,他是玉树人,藏学专家,1991年是他负责拿着格萨尔30大将灵塔中的文物标本,到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做的鉴定,经碳14测定,灵塔属于公元1115±70年的文物。

      

      格萨尔遗物寻根问源  在藏区,有关格萨尔故事的风物遗址很多,像达那寺这样有着如此厚重的格萨尔文化体系的地方还是屈指可数。这里除了格萨尔30大将灵塔,还珍藏着许多格萨尔遗物。我见到的有格萨尔用过的铠甲、头盔、毡帽、盾牌以及格萨尔妃子珠牡的饰物,其中有一颗九眼石,相当珍贵。古老的格萨尔大将族谱和传记经文用金粉写成,深蓝色的皮纸用藏区特有的狼毒草做成,有微毒,能防止虫蛀。其经文夹板是地道的古代木刻,刻工之精美,让人叹为观止。

      尕乌拉康是达那寺历史上第一座佛龛用房,大堂中珍藏有据说是晁通王的一尊研金臼。书写经文的金子,就是放在其中碾成金粉的。现在,这尊研金臼,成了尕乌拉康的镇殿之宝。

      这些格萨尔的文物来自何方?达那寺的僧人都说是由四川德格俄支的林仓家族祖先存放在这里的。在康区,人们普遍认为林仓家族就是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哥哥嘉察的后代。史诗中也说,格萨尔没有儿子,最后把王位交给了侄子扎拉。

      两个月后,我在成都归国藏胞公寓,见到了全国政协委员林仓晋美先生,他是林仓家族的直系子孙,他的说法和达那寺的记述一致。

      大约在公元1188年,叶巴噶举的创始人意希孜巴(公元1134-1194年),在达那寺完成了大经堂百柱殿的工程后,应四川德格林仓王桑吉嘉措的邀请前去诵经,超度亡魂。半年之后,意希孜巴要返回达那寺了,林仓王为了表示对活佛的敬意和感谢,有意将祖上传下来的众多格萨尔文物存放在达那寺。意希孜巴让林仓王把文物集中放在一座山坡上,然后用法力空运回了达那寺。运输方式显然是附会的,但达那寺格萨尔文物来自林仓家族应该是清楚了。

      意希孜巴带回来的格萨尔文物之多,从达那寺留存至今的账单中可以想见,不妨随手摘录几件,其中有:岭国格萨尔及30大将族谱和传记1500卷、霍尔王的虎皮九张、岭国声振三界钹、格萨尔的达巴莱米宝剑、岭国格萨尔军号、汉地招茶福用的包茶虎皮、上千尊印度和汉地佛像,其中八大宝物是金制释迦牟尼像、银制苯教敦巴辛饶像、螺制观音菩萨像、珊瑚制无量佛像、绿松石制度母像、铸铁制黑护法神、花石头铸会叫狗、螺制会叫羊羔以及众多兵器、法器及生活用品等,以致后来达那寺一度又叫岭国寺。

      达那寺还专门建有格萨尔大堂,大堂里毫无例外的供奉着阿尼玛卿山神。因为阿尼玛卿大雪山既是格萨尔大王的寄魂山,同时也是格萨尔大王的首席大战神。每当格萨尔出征时,都会呼唤“玛卿邦热”战神一同出征,帮助自己战胜对手,护佑岭国安全。阿尼玛卿山神的画像造型,最主要的特征是戴毡帽、骑白马的一位大战神。除此之外,守护在格萨尔大王身边的还有十三位战神,他们统称十三战神威尔玛,有大鹏、金雕、鹞子、猫头鹰、黄熊、红虎、白狮、青狼、玉兔、长角鹿、银蛇、苍龙、双鱼动物形象组成。十三战神威尔玛的本领超群,也各不相同。比如,猫头鹰是夜间值班的战神。青狼是格萨尔大军的供给部长。因为大公狼总能捕获到食物,所以,古老的游牧民族大都会崇尚大公狼。同时战神青狼还肩负有侦察任务,这和它的行动敏捷、隐蔽有关。这些,都充分说明了这部史诗所具有的雪域高原的特点。需要提及的是,阿尼玛卿大雪山坐落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境内,我的军旅生涯中,有12年是在阿尼玛卿雪山的怀抱中度过的,这是我与格萨尔文化最直接、最亲密的缘分吧。

          格萨尔的故事起伏跌宕,扣人心弦;人物形象多姿多彩;文学语言美妙绝伦。史诗故事也曲折地反映了藏族社会的发展历史,代表了人民的心声,是世界文学殿堂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当前学术界的普遍共识认为,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产生于公元十一世纪前后,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然而,史诗作为人类童年时代,在诗领域第一颗成熟的果实,她从萌芽发育到成熟诞生,是要走过漫长岁月的。在史诗诞生以前,她至少要有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成发育阶段。通俗地讲,《格萨尔王传》这部史诗的实际“年龄”要大于一千岁。这么看来,在达那寺千年灵塔落成之前,格萨尔的故事应该已经在藏区流传了。那么,千年灵塔中的格萨尔及其30大将,与英雄史诗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呢?要弄清这个问题,还是要紧盯达那寺与四川德格林仓家族在历史上的亲密交往。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大约在一千年前,自称是格萨尔哥哥嘉察后人的林仓家族,为了土司邦国的意志,高举起了格萨尔的大旗,重新“演义”出了一幕格萨尔。土司邦国的功臣们,死后也就葬在了达那寺的前山上。随着岁月的流失,千年之后,又有谁能区分这些呢。更何况,在格萨尔的故事广为流传的地方,人们从来不会刻意的区分“历史的格萨尔”与“艺术的格萨尔”的关系。也许正是如此,英雄史诗格萨尔的故事才能传唱至今,因为格萨尔是藏族人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

                                   二 

         镇寺之宝  达那寺历史上流传至今的一尊“右手敬天苯教金神像”可谓是镇寺之宝,极为珍贵,走遍藏区从未听说有第二尊。金神像形象鲜明地反映了苯教的三界人生观。苯教把世界分为天上、地面和地下三度空间,认为天地世间神灵无处不在。住在天上的为天神,威力最大,右手掌朝天的造型表示对天神的敬畏;住在地上的为念神,有很多神山便以“念”字开头,如念青唐古拉等;住在地下水中的称鲁,即为龙神。苯教的三界人生观来自古代藏民族的自然崇拜。自然崇拜的精髓也体现在苯教的咒语“雍仲” 卍字符号上。达那寺有一幅苯教古唐卡,上面就有用金粉绘制的“雍仲”卍字苯教咒符。苯教的“雍仲”卍字符号,表达了古代先民对太阳神的崇拜,逆时针方向运行,体现了太阳东升西落的轨迹,是先民对天体运行方向的认知。

      其实,达那寺最早就是苯教寺院。《达那寺简史》记载,公元686年,苯教盛行时期,一名叫向东雍仲的苯教师,在达那寺创建了第一座苯教场所。那时还不叫达那寺,称作沙群科索南宗。从苯教史的角度看,这已经到了后苯教期了。

      苯教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开始是自然崇拜。在宗教学上,一般把藏区的苯教归于萨满教的范畴。苯教的创始人叫敦巴辛饶,意思是具有渊博知识的导师、引路人。著名东方学家法国的石泰安在其《西藏的文明》一书中分析说,敦巴辛饶是来自象雄(即西藏阿里)甚至大食(今伊朗)地区一个叫辛部落的人。苯教向外传播的一个大站,便是西藏丁青县的孜珠寺一带。另一个重点传播地是林芝的苯日神山一带。苯教向南还传向了现今云南纳西族的居住地区。从孜珠寺到达那寺的直线距离约一百公里,现在两寺的僧人都说以前达那寺是孜珠寺的子寺。孜珠寺至今仍然是全藏区最大、最古老的苯教寺院。他们对达那寺的镇寺之宝“右手敬天苯教金神像”十分敬重,想用重金请回孜珠寺。但达那寺说什么也不答应,仅管自己已经是藏传佛教寺院了。

      法舞的记忆  每到盛大宗教节日,达那寺都要上演一场与众不同,非常独特的法舞,它直接演义出了佛教传入达那寺的情景。公元1068年,从克什米尔来的传教士公丁(他是印度高僧凯达加之子)来到达那寺宣扬佛经,法舞中把佛教未开发的地方比作荒蛮之地,当地人也比作了白猴和棕熊,法舞表现了野人皈依佛门的过程。

      公丁来达那寺传教取得成功的重要标志有两个,一是修建了尕乌拉康宫殿,使当地出现了第一座佛龛用房。另一个就是以后山主峰酷似马耳朵的景观,正式命名他所创建的佛教寺院为达那寺。“达那”即藏语“马耳朵”的意思。后来,公丁与当地的一位名门女子结了婚,他们的后代便以“达那”为姓相传至今。现在尕乌拉康是闭关修行的地方,世代都由姓“达那”的僧人照料。

      公丁来达那寺传教的时候,其实也是苯教和佛教在这里共同发展的时期。从历史大势上看,1068年属于佛教的后弘期。两百年前,朗达玛灭佛的暂时胜利,并没有给苯教带来发展。两百年后,佛教从甘肃、青海、阿里这些边远地区逐渐复苏,向青藏高原腹地传播。佛教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开始大量吸收苯教的仪式仪轨,把藏民熟悉的山神、战神请进寺院护法,以适应雪域高原上老百姓的心理需求。从此,佛教便以燎原之势蓬勃发展起来。佛教本地化的过程也是藏传佛教风格形成的过程。当然,苯教也没有歇着,转而吸取佛教的精华,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以它山之石构筑苯教的理论基石。这种佛苯相争相融的现实,也一度促使了达那寺佛苯俩教之间的相互共存。

      直到公元1188年,藏传佛教叶巴噶举的创始人帕木竹巴的弟子意希孜巴(公元1134—1194年)在达那寺建起了著名的大经堂百柱殿,达那寺就全面成为了佛教寺院。而且是现今全藏区惟一一座叶巴噶举派的寺院。

      藏传佛教四大派中的噶举派(俗称白教)的传承体系最多,素有四大派八小派之称,叶巴噶举是八小派之一。王辅仁先生编著的《西藏佛教史略》中谈到叶巴噶举时这样写道:“据说格萨尔王信奉这一支派,其后裔又把格萨尔王用的兵器存放在叶甫寺。后来这一支派和其他教派合流,早已湮灭了。”王老先生的结论弄错了两个地方。格萨尔王的兵器存放在达那寺而不是叶甫寺。他所说的叶甫寺在西藏类乌齐县和青海囊谦县的交界处,大约在民国晚期,两地的上层集团,为争夺叶甫寺教派归属而发生冲突,致使该寺毁于战火。意希孜巴从38岁开始,一生建有四座叶巴噶举寺院,东面的叶浦寺,南面的多宗寺,西面的公龙寺,北面的达那寺。在历史的岁月中,叶巴噶举派最后只剩下深藏于大山中的达那寺了。

       除了格萨尔30大将灵塔之外,现在达那寺还有三座相当有影响的高僧灵塔。一座是达那寺的创建人意希孜巴的上师帕木竹巴的灵塔;一座是藏区的医圣,云丹贡布的灵塔。他著有藏医学宝典《四部医典》;还有一位就是著名的女性佛教大师玛吉拉仲(公元1055-1153年)的灵塔。她是藏密历史上最著名的能断派和息学派的创始人。但两派修行地点、方法各不相同。能断派常在坟场墓地,岩石峻岭,荒无人烟处密法修持;息学派的信奉者要在108个泉边咏诵“泉经”,直至功德圆满。这三大历史遗迹,都成为了今日达那寺的重彩灵光。

      

      三

         天蓬大将军的不同使命  当你走进达那山,仰望那满是灵性的山峰,用目光搜寻着早就渴望一见的格萨尔30大将灵塔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达那寺的护法神——天蓬大将军的神庙。神庙位于达那寺最东面,大将军扼守着进入达那寺的必经之路。

      这位天蓬大将军从天上下凡来到人间,在汉地他就成了小说《西游记》中的猪八戒。而在藏地,他是一位骑着青羊,手执铁锤和风袋的战神。达那寺的堪布告诉我,这是因为他们的天蓬大将军还是位铁匠,风袋用于鼓风,催火冶炼。在神庙旁的那块大石头,相传是他用来打铁的。又因为他的坐骑是青羊,所以,在神庙的红墙上,能清楚地见到羊的蹄印。

      面对严酷的高原生存条件,藏族牧民敬畏神灵,也赋予了神灵过多的职责。生活的另一面,他们又不失从容乐观的态度。而汉地百姓长期固守在土地上,封建社会的超稳定性,生活中的禁锢和压抑是长久的,以致心灵的宣泄竟然使到了皇帝老儿和神灵身上,比如节庆时的耍龙,比如文学中的猪八戒形象。文艺评论家说,从猪八戒身上,可以看到中国农民的一些性格,全然不顾他的神仙血统的高贵。有趣的是,藏汉两地的天蓬大将军也是异途同归,都没有忘记各自的根本职责,一个在达那寺护法,一个护送玄奘西天取经。

      达那寺天蓬大将军的神庙依山而建,红黑白黄的色调装饰很亮眼,但又不张扬。再看其它建筑景观,都是借力于大自然而建。格萨尔30大将灵塔,如此大的工程,竟然放在了高山天成的山洞中。这些都体现出了一种顺势的态度,很少看见强行楔入的惨状。或许,这就是藏民族的人生观吧。

      活佛们的务实工程  达那寺有四个活佛传承体系。现在的活佛大都非常年轻,两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活佛,在外学习。寺院主持是阿边珠古活佛,他这一年31岁,10年前才坐床。虽然没上过几年学,汉语会的不多,但非常聪明。我给锂电池充电,他看我组接过太阳能逆变电流充电器后,便能正确掌握,每天帮我充电。

      一次,他拿出一具探测仪,寻问能不能买到更好的。这里的僧俗群众全都认为达那寺的地下埋藏有许多宝物。为躲文革烈火,由当时的老僧秘密掩埋的。就在2001年底,仁曾喇嘛圆寂前,觉得世道安宁祥和了,便说出了他当年埋藏的8件珍贵金佛的地点,这下更加证实了地下有宝的说法。珍宝属于本寺产财,阿边珠古活佛有责任将其请出来。

      寺院要修建,要发展,格萨尔30大将灵塔要维护,都需要相当的经费。全寺的饮水工程虽已完工,阿边活佛想得最多的是要尽快架起电视接收站,用太阳能发电。达那寺毕竟地处偏远高山,来的施主不多,阿边活佛便走了出去,为达那寺化缘。我回北京后,他来电话说应邀去新加坡讲学,一年后才能回来。

      堪布是寺院的首席经师,大概相当于汉地禅宗的唯诺一职,除了法会上的举腔领唱,主要负责主持宗教仪式和教授佛学经典。达那寺的堪布名叫噶珠德庆,这一年34岁。堪布也可以是活佛,但要通过考试获得职称。噶珠德庆是在四川德格八邦寺苦学五年,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被任命回达那寺做的堪布。八邦寺是康区噶举派等级最高的寺院。噶珠德庆现在的首要项目是建一座佛学院,工程已经开工,最终建成还待时日。

      寺院管会主任是一位老喇嘛名叫益西措吉,他更热心于大经堂百柱殿的重建。百柱殿是一座相当古老的三层楼房式建筑,始建于公元1188年。相传百柱殿的木材由护法神旦金多杰莱巴从印度运来。世间许多富商、匠人、雕塑家,仙界的许多神佛都来出力,出现过一个白天人建,夜间鬼神建的施工高潮。现在,益西措吉喇嘛经过10年的努力,三层主体构架已经完工,大法会后,有许多群众留下来义务帮工,算是尽了一份力。

          大石羊与狗儿们的最终和解  记得刚进达那寺还没卸下装备和马鞍,就被一幅幅世外桃源式的景象所震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藏雪鸡,三五成群地在距我们二三十米的碎石滩上啄食,全然不顾我的靠近。在林间飞舞的马鸡、松鸡、尕拉鸡,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子的飞禽不下十几种。在一群雪鸡的前方不远处,我发现了一队大石羊,粗大的羊角,白肚灰背,十分的硕壮。细细观察,竟然不下五六十只。石羊为隐蔽自己,毛色随着季节变化,尽量和大地颜色保持一致。它们像似在休闲散步,走走停停,舔食盐分。昂扎说,每天拿点盐散在石头上,要不了一星期,石羊认识了你,就会主动到你手上来舔食。要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达那寺野生动物能和人这般和谐相处。

      僧人告诉我,原先石羊可以在寺院内穿行,后来牧民丢弃的狗越来越多,狗儿们不明事理追逐石羊。经过僧人的训斥,狗儿与石羊和解了,各自划定了自己的领地,寺院30米外,属于石羊,之内属于狗儿,互不干扰。

      达那寺周边的牧民生态保护观念绝不亚于都市文明。在他们的灵魂中,很早就确立了关爱生命的信念。政府号召环保,立马引起他们的共鸣,还上缴了猎枪。所以,这些年野生动物就发展的很快,在来达那寺的路上,我们竟然遇到了一群数百头的白唇鹿。但是,猛兽也在发展,狼群在壮大,大哈熊也不少,前几天,狼群就咬死了寺院放牧野外的两只大红骡子。我在转山的路上,也见到了新鲜的哈熊掌印。有得也会有失,让自然法则去调节吧。

      

      从格萨尔30大将灵塔绕道返回寺院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全体僧人都很感动。原先有些僧人绝不相信都市里来的人能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上得灵塔群,甚至断言爬到一半就会返回,现在他们信服了。我们的壮举,已经超出了探索拍摄任务的本身。接下来的一次非正式或许更应当算做正式的环保工作座谈会让我记忆忧新。僧人们端来了一种类似于萝卜的叫“洋根”的牛肉汤,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由于体能的极度透支,我半躺在地铺上,僧人们进进出出换了几拨,话题不由的集中到环保尤其是对灵塔的保护上来。一位僧人拿出一封事先拟好的信,恳求我们带回北京交给国家领导人,并且用藏语郑重的朗读了一遍。在僧人们看来,我们来自北京,就好像一定能见到国家主席、总理似的,多么纯朴的心理啊!

      这封信的主要议题是,请求在达那寺周边建立起一个15平方公里的自然保护区。不准砍树、不准打猎、也不准挖虫草,更不准盗窃灵塔中的文物。并且表示,他们愿意帮助政府承担起自然保护区的建设。达那寺僧人的想法像泉水一样纯净,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对故乡、对自然、对生命的关心,理应得到政府和社会上有识之士的关注和响应。现在,千年灵塔群和达那寺己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条件已经具备,僧人们的愿望理应得到实现。

      

      当我们从达那寺返程再度借住改加寺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租来的那匹生病的驮马,竟然起死回生,平安归队了。原来,改加寺的尼姑们运用藏族传统的放血疗法,对它进行了医治,还为它灌了药。我们真诚地谢过之后,一并归还了她们的小骡子。

      尼姑们忙着帮着我们从马背上卸下器材、行李和马鞍装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地笑容,都在为这次顺利、圆满地达那寺探秘之旅而庆幸。

      高原落日的余晖尽情地挥洒着她全部的光芒,为大地铺上了金装,而苍穹依然是那样神秘,湛蓝湛蓝的不可预测。蓦地,一片吉祥的彩云从我们的头顶上飘过。哦,我在想,这就是格萨尔大王率领他的30大将,一直在为我们护佑加持的印证吧!

      

      后记之一:一年半以后,也即2002年夏,在我做完30集电视纪录片《格萨尔》之后,只身重返达那寺。不为别的,只求再次感受达那寺的厚重文化和她那充满灵性的自然景观。这一回,我在达那寺一住就是十七天。

      后记之二:为了回应达那寺僧人对环保、护宝的要求,我请中国社科院的藏学专家降边嘉措连同几位格萨尔学者,联名上书国家文物局,详细推荐了达那寺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结果,格萨尔30大将灵塔群及达那寺宋元时期的寺院建筑,很顺利地被国务院批准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与嘉祥玛尼堆和文成公主庙一起,成为玉树州三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听说,此事在青海省政府办公会议上还有一段热议话题,要拨专款加强对达那寺的文物保护和环保工作。

      当达那寺陪伴玉树州一同战胜大地震的突袭之后,理应迎来一次重建家园的高潮。据说有在达那寺附近建设一座水电站,并新建一批僧舍的计划。2012年夏,我的老搭档南影厂的陈新生一行4人慕名来到达那寺,见到灵塔群的保护与防盗工程已经开工,但施工与寺院的要求并不协调,寺院也基本没有话语权。让人困惑的是,维护灵塔的工程款给了外地的某公司来承建。谁都知道公司是要挣钱的,但这点维护灵塔的钱理应花在刀刃上呀!正确的方式之一就是把钱直接拨给寺院,寺管会是民主集体管理,首先内部有了监督;政府或再委派第三方加强外部监督;根据寺院与文物部门共同拟定的科学规划来雇用施工队进行施工。这样,即能保证灵塔群的维护工程质量,大概也能较好的防止权力寻租吧。总之,保护达那寺的文化遗存有了好的开端,但愿也要有个好的结果。让我们面对达那寺的重彩灵光,请重新捧起崇敬之心,重新找回敬畏感吧,格萨尔大王率领他的30大将正注视着我们呢!

      (2003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文明》杂志2003年第12期《探秘达那寺》

          《今日中国·布达拉》藏文版2005年第1期《探秘达那寺》

       央视国际网2003年12月cctv.com民族频道/走进西藏/为格萨尔千年纪念特别制作/嘉宾文萃:《只身探秘达那寺》

       西藏文化网2006年3月19日转载央视国际网《只身探秘达那寺》

      中国藏族网通/文学频道2009年6月4日转载央视国际网《只身探秘青海囊谦达那寺》

          

          孙明光·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中国格萨尔学会理事

         E-mail:wrm13@sina.com

          昂扎·格萨尔学研究专家/囊谦县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