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於菟”之谜

                            文·图/孙明光    民俗指导/才项多杰(土族)   

        引子  年都乎村成为人类文化学的考察地,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的跳“於菟”还有许多不解之谜。

        谜团之一:为什么只在年都乎一个自然村中跳“於菟”,而周边的邻村都不跳?视野更大些,就是在整个青藏高原上也找不出第二处。

        谜团之二:年都乎村跳“於菟”是从何时开始的?年都乎村的跳“於菟”与云南楚雄双柏哀劳山和大麦地的两个彝族村寨跳虎豹的文化现象如出一辙,青海与云南两地有着共同的“於菟”文化基因,却相距三千里,到底谁影响了谁?

        谜团之三:从前,年都乎村跳“於菟”为8人,这和云南双柏大麦地彝族山寨跳虎豹的人数相同,为什么现在年都乎村只有7人跳“於菟”了?

        谜团之四:年都乎村在跳“於菟”之前的许多活动中,都会有一种叫“邦”的仪式。“邦”文化究竟作何解释?

        喜爱人文地理摄影,那就追求一点探索精神,学着用视觉人类学和田野考察的方法,把选题做的扎实一些,也算是一种勤能补拙的路子吧。2001年年底,跳“於菟”的前9天,我住进了年都乎村。虽说跳“於菟”的日子是在农历11月20日,其实这也是最后一天了,许多和跳“於菟”有关的民俗活动,是在这之前进行的。此外,年都乎村的海拔高度3100米,早来几天,适应气候,到时要想跟上“於菟”翻墙越宅的速度,还真得拿出点体力来才行呢。

    下面就言归正传话“於菟”。

    年都乎村位于青海省同仁县境内的隆务河谷中段,是一个有着343户人家,1400多人口的土族村寨。它与周边的吴屯、廓麻日、尕撒日四个自然村,都是闻名四方的唐卡艺术之乡,村民们大都有一手丹青绝活儿。过去和现在,藏区很多寺院的佛像、壁画和建筑物上的图案,都出自这里的艺人之手。

    每年的“六月会”,又是隆务河畔最热闹的时候。村里村外梨花满园,林间草地歌舞飞扬。人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享受“六月会”的快乐。土族姑娘举杯敬酒,酒歌一曲接着一曲,由不得你不喝,直灌得你神迷魂散方才罢休。土族姑娘的七彩云袖,醉了夏吾山,醉了隆务河。

    夏去冬来,山林的绿色逐渐退去,隆务河恢复了平静,远方的朋友们早己返回了都市。此时,年都乎村的村民们却正在筹备着只属于自己的一项重要活动——跳“於菟”。

    “於菟”在古汉语中是老虎的别称。《左传•宣公四年》曰:“楚人……谓虎於菟。”难怪年都乎村跳“於菟”的人,都要纹身成虎豹的模样。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跳“於菟”,不是民间欢乐节日中喜狮之类的表演,而是一种祭祀活动,有着浓郁地原始宗教色彩,透射出古代氏族社会人们的心理经验和认知。

    年都乎村跳“於菟”直接的目的,就是要驱除躲藏在村民家中的妖魔和瘟疫,同时也在祈求来年的平安和吉祥。

    跳“於菟”是从村外东山头上的二郎神庙开始的。一名老“於菟”事先从后山的敖包上,取来了几根长树枝,用腰刀为每个“於菟”做了一副握杆,算是跳“於菟”时的道具吧。所谓老“於菟”,也只有三十来岁,只是他参加过多次跳“於菟”了。7名“於菟”来自全村八个生产队中的六个,七队、八队没有参加。可以看得出是“新老”搭配,这一年年龄最小的“於菟”只有16岁。跳“於菟”前的化妆可谓大手笔,有人从村里的大香炉中,装来一口袋桑烟灰,“於菟”脱去上衣,挽起裤子,将烟灰涂抹在头上身上。转眼间,全都成了蓬头垢面的泥人。其实,用桑烟灰涂身子是有道理的,它隐蔽起人的真相,用凶猛怪异的虎豹形象才能去驱鬼除瘟疫。再有,高原的寒冬室外气温在零下十多度,桑烟灰也能御寒。据说,过去还要用红辣椒面抹身,也是为了御寒吧,现在省去了这道“工序”。原先化妆的颜料是锅底灰,现在也被墨汁所替代。烟尘落定,村里来了两名“化妆师”,开始为“於菟”化妆。画出的纹饰有虎纹和豹纹两种,几笔一勾就成了,尤其是眼部画的很有神。这里是唐卡绘画之乡,人人都是画家,给“於菟”化妆,确切地说是人体彩绘,那就是小菜一碟了。“於菟”的头发扎了起来,腰间缠有红布带,腰刀插挂其间。剪纸工艺做成的白幡,挂在了握杆上。在过去,还要准备洗净的羊肠子,吹满气后,挂在“於菟”的脖子上,现在也省去了。

    45岁的阿吾是整个跳“於菟”活动的组织者和主持人。因为他是年都乎村的“拉哇”。“拉哇”是藏语安多方言对“神汉”的称谓,相当于萨满教中的巫师。阿吾的“拉哇”神职地位是世袭的,其父就是本村的老“拉哇”,几年前去世了,阿吾继承了“拉哇”一职。“拉哇”家居住在第四生产队,在他家门前经幡旗杆顶端,有华盖做装饰,这是本村“拉哇”家的标志,其他人家的经幡不能有华盖。

    阿吾“拉哇”的神职行为只在尽义务,一般不会获得报酬。原先他在县供销社上班,后来供销社倒闭了,回家与妻子一道做堆绣唐卡。堆绣是用多种彩布剪样拼贴而成,只用笔勾画出佛像的五官。唐卡原先是专供僧俗大众供奉使用的佛像和各类度母像、金刚像。因为神佛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比如有管延年益寿的,有司财运祸福的等等,所以,绘制好的唐卡任人迎请。在“拉哇”家,我见到他做的最多的是一幅“莲花生双修像”,请的人很多,销路当然就好。“拉哇”的妻子叫拉毛,这一年她38岁,是做堆绣的能手。夫妇俩做唐卡堆绣,一年有几万元的收入,另外还有四亩地,粮食自给有余。

    “拉哇”有两个孩子,女儿在西宁读大专,儿子在黄南州民族中学读初中。这一天,已是新年元旦,一直在民中寄宿的儿子回家了。“拉哇”曾打电话去西宁,女儿也答应回家过新年,母亲拉毛早早动手包起了饺子。

    电视里播放的是2002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如此高雅的节目,在年都乎村,在“拉哇”家被锁定频道。音乐会己过半场,仍不见女儿的动静,阿吾和拉毛都沉默不语。或许,他们心里只盼女回家,压根就没关心电视节目。摄像师从屋外透过窗格,拍了一组漂亮的镜头,把“拉哇”家淡淡的愁情渲染的很浓。“蓝色的多恼河”之后便是“拉德斯基进行曲”,音乐会结束了。其实,省城来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己到站。谁也不愿说出女儿今晚不会回来的真言。“女儿长大了”阿吾缓缓地一句,半是叹息,半是对我们没能拍成全家团聚的抱谦。

    妆扮好的於菟聚集在二郎神庙的一角,爱动的於菟试跳了几步,摆出造型,扮些鬼脸,逗引的围观者一阵欢笑。“拉哇”按部就班的履行着仪式的每个环节。煨桑、敬酒,当钟楼上的大吊钟撞响之后,即宣告跳“於菟”正式开始。只见“拉哇”头戴五佛帽,脖颈上挂着一条长哈达,他招过7名於菟,在二郎神庙大堂门前列队蹲下,刚才还喧闹的於菟全都安静了下来。“拉哇”开启酒瓶,挨个给於菟喂了几口酒。从这时开始,於菟就不能再说话了,他们已然成了神的代表。酒能驱寒,但酒力更能促使於菟尽快进入醉酒神全的境界,勇猛无畏地去驱魔除妖。“拉哇”与二郎神庙的看护人杨本,进得二郎神庙堂,他们给二郎神跳了段叫做“邦”的祭祀舞蹈。主要道具是一个圆扇形的羊皮鼓,由“拉哇”执掌击鼓,杨本打锣助兴。

    年都乎村的“邦”舞,不只是在祭祀上出现,还用在了“情人节”上。我住进村子的第一个采拍内容,就是三队、四队的“邦”晚会,这一天是农历十一月十四日。按照传统习俗,这也是情人相会的日子,“邦”晚会之后,青年男女,林间月下亲密接触则是情理之中的好事。不仅如此,有家舍、为人父母的,在这一天也能与往日情人相会,家人、夫妻之间不得干涉,乡规民约允许这一天的“自由”。

    三队、四队的“邦”会要在自己的公堂里举行。公堂设在阿尼达嘉神殿的楼下。年都乎村全体村民供奉二郎神,但每两个队又各有自己的保护神。三队、四队的保护神阿尼达嘉,是甘青交界处的一座大山的山神。这天天还没亮,“拉哇”经过一套宗教仪式的洗礼,把阿尼达嘉从神龛中抱了出来,安置在楼下公堂的正座上。“拉哇”告诉我,阿尼达嘉这尊神像己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而且是一位汉地神,每年只在今天请他出来与村民同乐。的确,这位阿尼达嘉山神是按照明代人的衣冠做成的木雕神像,约有60公分高,遗憾的是新刷了一层油漆。这是百姓们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出发点当然是为了保护遗物,但从文物学的角度看,就不敢苟同了。

    为了准备晚会,还需做些纸花和纸幡装饰公堂。纸花做了53朵,因为三队、四队共有53名少儿,大家与阿尼达嘉同乐之后,这些纸花分发给孩子们,插在家中的屋梁上,据说可以保护孩子来年怯病消灾。纸花和纸幡都是“拉哇”亲自动手做成的。

    天色渐晚,十四的月亮早把山村照的雪亮。

    孩子们最先来到公堂,村民们拿来了酒、馍、水果供在阿尼达嘉的面前。一位外号叫“大头”的村民显然喝高了,摇摇晃晃地走到阿尼达嘉神像前,一句接一句地高声念道:“香巴拉----香巴拉!”在“大头”看来,香巴拉——人类理想的家园就在他的酒中。“大头”还是一位行为艺术的高手,借着醉意,不时地用形体和俏皮话把村民逗的笑声一片。这种放肆的快乐情绪是十分必要的,“邦”晚会之后,情人相会,不得先撕去平日伦理的面纱吗!“拉哇”又是一位不苟言笑之人,“大头”帮了他的忙,烘托出了必要的气场氛围。“大头”像似“人来疯”,他在那里时而土语,时而藏语,时而又用汉语表演上了。从政治到调情,无所不包,胡诌一通。我听的比较清的还有这么几句:“……某某某的建国大计……”拿当局领导人开了一回涮,大家又笑作一团。“……阿尼达嘉!阿尼达嘉……” “大头”又转用土语激情诉说。陪同的才项多杰先生给我翻译了大意,“大头”是在向阿尼达嘉山神倾诉:我这里给你敬酒了,一年就这么一天与我们同乐。今晚一定要和你喜欢的情人如何一番。接下来我才知道,“邦”晚会上会有许多“荤段”表演。

    人们的热情上来了,“拉哇”也该出场了,他从房柱上取下一只铜锣,塞给“大头”,自己还是操羊皮鼓。又从村民中选出五人,每人手拿一件供品,有馍、酒、苹果、柱香和纸花。在“拉哇”的带领下,跳起了祖传的“邦”舞。他们敬过保护神阿尼达嘉,拜过四方神灵,便席地而坐,带表演的问答游戏开始了。这不同于“幸运52”、“开心辞典”这类国外克隆来的电视娱乐节目,这里要即席应答,要说真话,乡语村言紧扣当晚“情人节”的主题。欢笑声不断,有些土语不能翻译,属于“儿童不宜”之类。但在现场有几十名少儿,看不出他们有丝毫的羞涩,没准这还是一种古老的性教育方式呢。

    “大头”活宝第一个登场。

    “拉哇”提问:“你说土语呢,还是说藏语?”

    “大头”答道:“我要说普通话(汉语)。”(众人笑)

    “拉哇”:“今晚你要请谁?”

    “大头”:“我请山神阿尼达嘉。”

    “拉哇”:“你要去哪里?”

    “大头”:“我去香巴拉。”

    ……

    “拉哇”:“你的情欲在哪里?”

    “大头”:“我的情欲在两腿丫。”

    “拉哇”:“你的快乐在哪里?”

    “大头”:“我的快乐在这里。”(用锣锤从档部划过)。(众人大笑)

    ……

    问答完毕,“大头”在村民的要求下,用藏语唱了一段情歌:

    “美丽的杜鹃,你在山顶吟唱,我在谷底优伤……”

    “大头”唱罢,“拉哇”打卦,落在羊皮鼓上两只羊角,正巧角尖和弯曲度朝向一致,“大头”顺利过关,否则还得表演。

    其他五人依次上场,全是即兴发挥,风格迥异。

    有这么一位憨态可掬,拙中见巧之人挺有意思,没弄清他的名姓,暂称其为“拙人”吧。

    “拉哇”问拙人:“你有没有情人?”

    拙人:“我有情人。”

    “拉哇”:“是谁,叫什么名子?”

    拙人:“她叫华毛吉。”(从村民的笑声中,可以推断确有此人)

    “拉哇”:“你的情人想要什么?”

    拙人:“我也不知道。”

    “拉哇”:“你要唱一段情歌送给华毛吉吗?”

    拙人:“我要唱一段特别的,你听好。”

    拙人用土语唱道:“於菟大,天空大,里面的箭杆大;……达那,达那,嘎拉拉,爱慈琼波,哈拉拉;小小的草地像宝镜,小小的马儿在上面一个劲地跑……”我没听的懂,但从村民的笑声中可以感觉得到,拙人对他情人的钟情得到了大家的肯定。

    公堂里的孩子和围在窗外的妇女们,都得到了一些糖果和点心,大家十分开心。看来,也是重在参与。

    第二天,就情人相会的问题我顺便问了几位村民,他们都说,过去的确是这样的。儿时的伙伴,青年时的情人,在这一天晚上都可以相会。但现在汉俗儒风西进,“情人节”己是名存实亡,很少有成家之人再与情人相会的事了。

    “拉哇”带杨本在二郎神庙做完“邦”,击鼓敲锣渡出庙门,这时一直蹲着的於菟起身,跟着“拉哇”的鼓点节奏,跳起於菟吸步舞,向院外跳去。

    於菟围着院外的一个祭坛只跳了一圈,鞭炮突然间炸响,五名於菟一阵风似的朝村中跑去。“拉哇”赶着两名老於菟沿山间小路跟在后面。我和摄像师坐上由老房东安排好的两辆摩托车,超近路,赶在於菟进村前,来到了明城墙下,於菟必须翻过明城墙进村,我们逮个正着。

    五名勇猛的於菟进村后分成两路,翻墙进院,跳着吸步,意在追剿目标。此刻,各家各户院门紧闭,为的是不让妖魔瘟疫逃走。如果谁的家人久病不愈,则让病人或躺或卧在庭院中,请於菟在病人身上来回跨过,据说病魔就不敢再附其身,管不管用不知道,致少能给病人以精神安慰吧。每家都准备有手抓羊肉、果品和奶茶,於菟进得院来,又跳又舞,见到好吃的就痛快地吃上一通。於菟吃了谁家的东西,就意味着给他家消灾解难了。再次上路时,主人给每名於菟一块生肉,让他们叼在嘴里。这个细节,恐怕更接近於菟习俗的古代版本。

    两组於菟在村民家中驱除妖魔瘟疫的时候,“拉哇”和杨本击鼓敲锣,赶着两名老於菟在街巷巡逻,以防妖魔瘟疫逃窜。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驱魔,两路於菟和“拉哇”一行,在村中老城堡的东门汇合。更多的村民给於菟献上圈馍,因为於菟不可能进入所有的人家,於菟接受了圈馍,就算是带走了自家的灾难与不幸。圈馍用握杆串着,实在太多了,有家里人拿口袋来装了去,算是於菟的一点报酬吧。这类圈馍当地方言叫“捆锅”,放在厚厚的生铁盒中,用草木灰烤熟,喷香可口,可以存放三个月之久。村里规定,参加了跳“於菟”的人,可以免去一年的集体重体力公差,比如打土墙,挖水渠等。

    东门口已聚集了许多村民和参观者,於菟跳的更为卖力。有人再次给每位於菟灌了酒,这是一个老习惯,给於菟一个信号,很快就要放枪了,枪一响,於菟便要拼命奔向隆务河。当然,现在只能用鞭炮代替放枪了。

    年都乎村在跳於菟之前,还有三项集体活动。一项是集体念佛经;另一项是集体饮奶茶。要用掉200包奶粉和20多斤酥油;还有一项是由各家掌门人到“赞康”殿祭祀护法神。

    集体念经类似于“文革”中的天天读。为集中精力,讲求“实效”,念佛经时专门将男女成年村民分开。念不了多少经文的村民,就念“六字箴言”。要念够相当的数量和天数。在逐渐张扬个性的今天,为什么还要搞的如此整齐划一?回答说是村民大会通过的,谁违章无辜缺席要被罚款。

    我在男性村民的念经现场,采访了几位老人。他们说,本村共有8个生产队,两两靠在一起居住。这是源自一个主人部落,跟着一个仆人部落的建制。仆人部落是专门养马的。七队、八队又叫年托拉卡,现在他们不做“邦”会,也不派人参加跳“於菟”了。因为在七十年前,跳“於菟”放枪,不幸打死了一个於菟,正是年托拉卡两队派出的人。从此,他们不再派人参加跳“於菟”,年都乎村跳“於菟”的人数也由8个减成了7人。但老人们谈到本村跳“於菟”的起源时,却给了我一个强烈的震撼,那可是真要打死一个“於菟”的。说的是很早以前,住在城堡里的一个王,他的小儿子久病不愈,求神打卦,被告知必须通过跳“於菟”,通过赎命的宗教仪式,孩子方可摆脱病魔的纠缠。所谓“赎命”,就是要用被打死的那名“於菟”,替大王儿子消灾。如此看来,年都乎村首次跳“於菟”的动因以人质为代价,还是相当的野蛮。

    不过学术界有关青海跳“於菟”的起源,分歧还是很大。有苯教说,认为是藏族原始苯教的遗风;有楚风说,认为楚地崇尚老虎,“於菟”来自楚地。假如是苯教遗风,那么为什么在苯教重要流传地区却没有跳“於菟”现象?如果是楚风影响,为什么只在年都乎村一地表现?

    年都乎村还有一座宁玛派小寺院,当地人叫他们“本布子”。这几天,他们也在做法事驱鬼。除了念经,最显著的特征是用糌粑拌上酥油,捏塑成各色妖魔,在做法事的过程中抛去院外。在藏区寺院,这种驱鬼除妖的现象很普遍。关键是,“本布子”的驱鬼,与跳“於菟”驱鬼目的相同,可外在形式没有丝毫联系。不过,也有收获,发现了“本布子”的一个相当古老的用于法事的木印模,四面图案灵动非常,又十分精致。

    年都乎村的大部分村民,是本村年都乎寺的施主,年都乎寺可是一座有着500多年历史的格鲁派寺院。寺内的“赞康”殿,是该寺护法山神的供奉地,自然也成了全村的保护神。全村集体念经结束后,每家的男性掌门人都来向山神敬酒敬香。“赞康”殿内的香炉比较特别,是个人形炉。炉堂内滋滋作响,一块足有八九斤重的肉在燃烧。才项多杰说,村里供奉着好几个专门喜欢吃肉的神,这类神的庙宇都是独门独院。神“吃肉”的习俗,追根溯源还是离不了古老的藏区本土宗教——苯教的血祭风俗。但是,全村又在村外东山头上供奉二郎神,并且是年都乎村的首席保护神。相传二郎神在天庭主管的库房失窃,被贬下界,玉帝命其连夜西行,天亮时二郎神正好走到年都乎村,受到村民的拥戴。这个传说明显地有着汉文化色彩,但二郎神庙中供奉的另外四位山神却又是地道的藏区之神,其中还有著名的阿尼玛沁山神。这些除了说明多元文化的影响,也说明历史上在此地的不同民族政权的更迭。这为探讨、梳理跳“於菟”的文化起源,带来难度。

    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倾向于“於菟”是古羌遗风说。首先,古羌人崇尚老虎,尤其是在今天四川、云南一带的羌族、纳西族、白族、彝族等,这些与古羌人有着血缘联系的民族崇虎尤甚。让人惊讶的是,云南楚雄双柏县哀劳山和大麦地两个彝族山寨的跳虎豹习俗,与青海同仁年都乎村跳“於菟”的文化基因如出一辙。只不过哀劳山跳虎豹已经衍化成一群孩子来担当驱魔除病的角色了。而大麦地山寨跳虎豹,则保留的相当完整,内容远多于哀劳山和年都乎。大麦地跳虎豹有两点特别值得关注,一是时间也在冬季,而且仍由成人男性担当,人数也为8人。这与年都乎村原先跳“於菟”的人数相同。谜团是,云南双柏与青海同仁两地相距三千里,同一文化基因,谁影响了谁?

    四千年前,古羌人原先居住在现今甘青一带,后来有一部分古羌人迁移南下,与当地部族融合,成为现今的羌族、纳西族、白族、彝族人。一部分西进融入藏族,一部分东走,融入中原汉族。古羌人为什么要离开甘青,至今是个谜。从青海喇家村古人遗骸考古成果看,当时遗址中的妇幼是遭遇了重大的自然灾害。因为天灾的频繁发生,比如连续的暴雨塌方等,促使古羌人决心迁移。当然,这个推想有待于专家学者的进一步考证。

    据《同仁县志》称:“今同仁县地区秦为西羌地,汉初名大小榆谷,为羌人活动地区。”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册封大小榆谷地区先零羌首杨义为“归义羌候”开始,两千多年来民族迁移变化很大。年都乎村自编的村史记载,这里的人有蒙古、藏族的后裔。到了明洪武、永乐年间,大力推行军屯,其中年都乎村和周边吴屯、廓麻日、尕撒日四个村就属于军屯人的后代。比如吴屯,就是来自江苏苏州地区操吴方言的人。可以推断,这四个祖上曾是军屯的村民,很有可能分别来自全国四个省分。年都乎村的军屯人,就有可能来自川滇地区,他们带来了崇尚虎文化的习俗。如若不然,至少有人熟悉楚地的“於菟”宗教仪式,将之请了来。

    妇女念经地,正是明代建的一座庙宇,一块明代石碑还立在寺庙的院子里。村里的古城墙也是军屯的明人所建。建城时,利用了悬崖地势,省去了西面的城墙,用省下来的钱,建的庙。

    年都乎人如是说。

    年都乎村跳“於菟”的文化现象值得探讨的问题还有不少。比如,黄南州民族研究所的才项多杰先生,曾于1984年录下了老“拉哇”做“邦”时的一段唱。以及当时五队、六队做“邦”会的老人唱词,这些即不是土语,也不是蒙古语,也不是藏语,现在没有人能听得懂。有没有可能与“於菟”的来源地有着某种联系?(是楚地的一种民族语言、方言?)同样需要语言学家的科学破译和解读。好在留下了这些录音资料。

    鞭炮终于点燃,於菟在劈劈叭叭的爆炸声中,逃命似地奔向两公里外的隆务河。

    於菟将握竿上的圈馍和口中的肉,抛给了河神。

    他们凿冰取水洗身。

    於菟洗去身上的斑纹后,还要在村口山坡下跨过火堆,意在阻断妖魔瘟疫回村的路。以往,於菟当晚不能回村,只能在水磨或是山林小屋里凑合一夜,以免把驱瘟除妖的污秽之气再度带回家中。现如今,年轻的於菟去了县上的洗浴中心,以消除一天的劳累和辛苦。

    人们渐渐散去,隆务河岸边也冷清了,只有於菟用过的握竿和被孩子们踢碎的圈馍,零零散散地落在冰面上。清澈的河水从凿开的冰窟中窜出,很快又钻进了冰层。正像於菟的谜团一样,等待着春的来临。那时,冰雪融化了,就会露出明晰宽阔的河床来。

    (2002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在青海跳於菟》2002年《文明》第11期

    《於菟之谜》2003年《中国摄影家》第2期

    《於菟——虎舞的记忆》2004年《今日中国》藏文版第1期

    《古老的虎舞》2004年《舞蹈》第1期

    《古代舞蹈的当代遗影——於菟》2004年《中国民族》英文版第3期

    《跳於菟》2003年央视国际网站cctu.com民族频道/走进西藏/为格萨尔千年纪念特别制作/嘉宾文萃

        孙明光  自由撰稿人 /纪录片编导 /人文地理摄影师

    E-mail: wrm13@sina.com

        才项多杰  黄南藏族自治州民族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