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岜沙,最后的枪手部落 

                          

     

                          

                          文·图 /孙明光    民俗顾问/韦德怀  

    随着都市人对人类古老习俗的好奇和探究,岜沙——这个地处中国贵州东南部的苗族古寨,成了点击率颇高的字节。岜沙的神奇,也一改我以往只选择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选题进行探索拍摄的初衷,于2005年深秋来到岜沙,住在了一位名叫滚元亮的村民家里。 滚元亮1970年出生,大约1公尺50的身高,永远是典型的岜沙装束。他芦笙舞跳的极好,是民俗表演队的召集人,也是岜沙村仅有的两个能向游客收取门票的权利人之一。滚元亮很快成了岜沙的形象代表,名气之大,一位副省长自叹不如。正是这些普通的岜沙人,构成了岜沙的魅力所在。

    髻——古老遗风的守望者

    滚元亮每天早起洗漱后,都会精心挽起头上的椎髻,这让他瘦小的形体一下子精神起来。的确,岜沙成年男子头顶上的椎髻,太另类,太奇特,当地人称“苗纠纠”,苗语称它“户棍”,这束标志性椎髻成了今日岜沙人的第一名片。岜沙男人的椎髻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秦始皇兵马俑头上的发结,其实,全部苗族人都是九黎之后,三苗之裔。按照岜沙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祖先当是五千年前九黎首领蚩尤第三子率领的部落,而且是特别彪悍,特别能征战的一支精锐。至于头上的“苗纠纠”嘛,祖先的装束既是如此。

    岜沙人对祖先的记忆可以在汉文古籍中得到印证。汉代典籍《淮南子·齐俗训》记载:“三苗髽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月人劗发,其于服一也。”“髽首”即“椎髻”。岜沙人至今保留的发髻,是对自己祖先古老遗风的坚守。是个难得的活化石,在整个苗族中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力,令人羡慕,受到尊重。

    《述异记》中还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 这么看来,应是蚩尤最早发明(兽皮制作)的头盔,并且装有兽角,具有进攻性。河北乡间一直流传有头戴牛角,相抵摔跤的“蚩尤戏”。蚩尤部落作战时,族人身上还要蒙上整张的兽皮,攻守兼备,抵御石弹的攻击,当算是最早的皮甲胄吧。史书倒是记载蚩尤最早发明的五种兵器。蚩尤还首创了军旗,后人把“有赤气出亘天”的天文现象称为“蚩尤旗”。相传,此旗一出,天下必起战事。其实,中国的首位战神当数蚩尤,秦汉天子都曾祭祀过蚩尤。《史记·封禅书》中讲到需要祭祀的三位主神是:“一曰天主祠天,二曰地主祠泰山,三曰兵主祠蚩尤”。

    五千年前,天地开劈以来的第一场“神战”,黄帝和蚩尤大战中原的结果,却以蚩尤部落失败而告终。黄帝把东夷的地盘交于蚩尤的部下少昊统领,算是以夷制夷吧。少昊的儿子般,发明了弓箭,成为箭神的始祖。其后代有穷氏,辅佐夏王朝有功,被封为羿。后羿继承了传统,成为一代箭神。羿为名,后不是姓,在上古,后即王。拆开“夷”字,即为大弓,就是说东夷人善射。同时,蚩尤部落的另一部分向南退至长江中下游地区与原有的部落会合。发展为新的部落联盟,史书上称作“三苗”。

    需要提及的一个观念是,尽管历史是由胜利者渲染,但发生在原始社会的部落战争,是人类发展中必然要经受的炼狱过程,本没有谁对谁错、正义和非正义一说吧。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禹以及其子启接任华夏集团首领后,开始了帝王专制的世袭制,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建立起中国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王朝。夏、商、周直至春秋、战国的历代王朝,都对“三苗”以及后来与“三苗”有着族源关系的“南蛮”、“荆楚”进行过征战和侵扰。

    值得关注的是,与苗族有着同源关系,并包括有苗族先民的“荆楚”,社会经济日益发展,其中较先进的楚人又被专称“荆蛮”,最终发展成为春秋战国时的“五霸”、“七雄”之一的楚国。秦统一中国之后,采用了楚国的典章制度来管理国家,这种“秦体楚制”的现象说明,在中华各民族不断融合的过程中,都有着重要的历史贡献。

    苗族先民在数千年的发展中,时常处于不断的迁移状态,主流方向是先由北向南,后又从东向西,踏遍半个中国,最后主要聚居在了我国西南的崇山峻岭中,与其他兄弟民族共同开辟了幅员辽阔的西南宝地。由于大山的阻挡和其他民族的影响,苗族分成了一百多个支系,创造出了五彩缤纷的苗族文化。在苗族的古歌和习俗中,都对祖先的不断大迁移有着深刻的记忆。比如,黔东南的古歌就有祖先先后渡过“河水黄央央”,“河水白生生”南下后,又“沿着稻花香河”西进的内容。这些记忆,无疑是苗族文化的重要基因。

    岜沙人对祖先传下来的这份椎髻遗产极为看重,外出打工、服兵役的青年,不得已剪去了椎髻,一旦他们回到岜沙,绝大多数人会再度盘起。在学校读书的孩子,其发式别是一番景致。男孩女孩全都留着长发,只在发根处用彩带扎住。女孩的秀发梳向一边,扎成“拖把式”,显得很现代;男孩的发式则在头顶正中扎成“冲天式”,已有了椎髻的雏形。等长大了只需用镰刀剃去周围的头发,就能挽起和父兄一样的椎髻了。

    岜沙人用镰刀剃头的习惯堪称一绝。从古至今,岜沙人在田间地角,劳动之余,有谁的头发长了,便会有人用镰刀帮其剃头,这是生活的基本内容。当然,头顶的椎髻是万万剃不得的。

    每位少年到了15岁都要通过一个成人礼。成人礼之后,每天必需要挽好椎髻了。尽管在这以前,少年已经可以挽起椎髻,但在成人礼上的这次镰刀剃头挽椎髻,其意义就不同一般。这是岜沙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礼仪。是否举行过成人礼,涉及到这个男人今后能否有权参加村里的一些重大活动,甚至都决定着他将来死后,能否按照正常的丧葬仪式进行安葬这类人生大事。成人礼由鬼师主持,父亲带着少年立于中间,聆听鬼师给予少年的祈祷,诸如该少年从此人财两旺,种田得粮,种地得棉;与族人上山同路,下水同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及不偷不抢,不败家风、不败寨风之类的誓言和教诲之后,少年便成了真正的男人。当然,也就可以约请姑娘荡秋千,“游方”、“凉月”了。现在,这种用镰刀剃头的习俗,倒成了“经典仪式”,被移植在了民俗表演上,往往让四方宾客看的目瞪口呆,一阵闪光灯亮过,便博得掌声一片。

    我们去过不少苗寨,苗家的姑娘大都开朗、水灵、漂亮,总是把男性给比了下去。而在岜沙,男人的眼中闪烁着一股生铁般的气质,处处显得阳刚、彪悍。细数起来,最出彩最提神的就是他们头上那一束椎髻,无不透着祖先的骨气和灵性。这份骨气和灵性,又从岜沙传向了四方,吸引着人们蜂拥而至,用各自的眼光解读岜沙的神奇之后,也带动了岜沙的农家经济。

    树——生命的家园

    岜沙村距离从江县城仅七公里之遥。从一定意义上说,岜沙村也是要依托县城过生活的。没有想到的是,长久以来,它却始终不受外界干扰,一直保持了自己特有的民俗民风,其中的奥秘究竟在哪里?当我置身于岜沙林海,用身心去感悟、去聆听那些几百上千年的大树述说的故事的时候,猛然觉得,答案应该就在其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给这里取了个“岜沙”的村名。其实,“岜沙”是侗族语,意思是“深山老林草木茂盛的地方”。岜沙的古地名叫“档雪松耶”,这是苗语,意思是“像木梳一样弯的山坳”。近代岜沙还叫“滚宋”,含意是“老宋(人名)居住的地方”。这和一段历史有关:岜沙最古老的寨子是宰庄寨,苗语称“养相”。宰庄的贾氏家族最早进入岜沙。相传岜沙人一度常被外人侵犯,他们屡战屡败,后来有个黎平人,名叫滚老宋,帮他们打败了对手,宰庄人就把“档雪松耶”一带的土地和森林送给了滚老宋,所以,苗语称滚老宋居住的地方叫“滚宋”。

    岜沙人爱树,敬树,祭树,是和他们的物质生活,尤其是精神价值观念紧密连在一起的。岜沙苗族长期有着维护自然的原始理念,普遍认为森林保水,古树保寨,毁林开荒被视为与族作对的行为。守着人均耕地不足一亩的条件,也不会去干那些毁林开荒的傻事。所以,林多地少的格局依然如故。打开岜沙村厚厚的《村民公约》,第一款便是关于保护森林的内容,开头这样写道:“祖祖辈辈坐山坡,全靠树木过生活,树木葱郁人丁旺,先祖积德代代乐。”《村民公约》还有许多保护和消费林木的细节规定。比如,村民可肩挑干柴下县城去卖,但决不允许畜力车、机动车上村里来买柴。这是何等的聪明之举,在国家做出保护生态环境,西部大范围实行封山育林的政令之前的多少个世纪,岜沙人就是这么做的。道理其实很朴素,在岜沙人的意识里,森林树木那是生命的家园。

    1、岜沙的芦笙坪是我见到的最有灵气的芦笙坪。倒不是因为它有足够的大,而是它就坐落在全村五寨风水林的正中最高处。四周被许多百年千年的大树环绕,犹如天设地造出的一块平地,这是岜沙人祖祖辈辈在这里集庆,跳芦笙的地方。

    岜沙的民俗活动和节日特别多。初春首先要有“开工日”、后有“开秧门”、农历三月初的第一个丑日是“映山红节”、六月初六以后的第一个卯日是“六月节”、接下去辰日是王家和吴家的 “吃新节”、巳日是滚家的“吃新节”。吃新节这天男人忙于下田捉鱼,女人忙于一年只清洗一次的饭盆、饭甑。年底有“芦笙节”和“苗年节”等等。每个节庆各有各的讲究,但总体上显示出鲜明的“稻作文明”,表达的也都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如饮食、男女、宗教以及人们的生活需求。

    全村过完六月节,接下来就是“吃新节”了。这时,田里的稻谷还未完全成熟,只是象征性的摘几株新稻,与陈米一起蒸熟。人们吃着已有新谷香味的米饭,是在期盼丰收的来临。

    “吃新节”由王家和吴家先过,然后是滚家,一天一个家族轮流过。这个传统做法当时是出于对村寨的安全考虑,不至于在过节时被外人侵袭。只有在滚家过“吃新节”时,才可以开始荡秋千。大概在历史上滚家的势力最旺盛吧。

    最热闹的要数农历十一月中下旬的“芦笙节”。此时,稻谷已从禾晾上取下,存入了谷仓。这时是农闲期,辛苦劳作了一年的人们也该庆贺一番了。节日前夕,男人杀牛,女人忙于料理家务。节日那天,全村五个寨子各派出一支芦笙队,聚集在太阳坡下,面向东方,缓步退行,吹响芦笙,招归东方的太阳。这个古老的仪式,深层的意义是在告诉后代,东方曾是祖先居住的地方。然后,人们转向芦笙坪,五个寨子的芦笙队是要比出个高下,排出名次的。要看哪位芦笙手身体摆动的姿势最好看。寨老们还会站在远处的山岗上,听哪家的芦笙吹的响。之后,男女青年便飞起情歌,点燃爱情的火焰。情投意合的,即去林中“游方”、“凉月”,谈情说爱直到深夜。种族生命的延续就是在这大森林里年复一年的传递着。当然,真要追溯的更远些,那时的青年人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他们是村寨派出去的警戒哨兵。为保村寨安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防止外人的侵扰。后来才逐步衍化成了谈情说爱的“游方”、“凉月”的。

    吹芦笙、跳芦笙的起源相当早。据专家考证,是在“三苗”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已摆脱了祖先们单纯用来祭神悦神的功能,成了今日苗族人民自娱自乐的节庆方式。但仍然保留了“歌乐舞”三位一体的古老形式。无论是伴奏曲,还是盘歌对唱的内容,都是对民族文化传统的保留和丰富。当全村的男女老幼走进芦笙坪,融入激情四射的舞芦笙时,芦笙节又是一次民族意识的再认知,再记忆。

    这两年,岜沙成了黔东南古寨民俗风光旅游的招牌景点,民俗表演很是热闹。大概是在那些旅游专家的指导下,节选编排出了一套岜沙人各类民俗节日中便于表演的段落,从“寨门迎宾”到“太阳坡招太阳”再到古老的芦笙坪跳芦笙,其中穿插有枪手放炮鸣枪,镰刀剃头,游客参与的婚礼迎亲等内容,虽然受到民俗学者的质疑,但还是很让外来宾客大开眼界。在我看来,最让人舒心的倒是上述表演全都在古树参天的森林中穿行。来到芦笙坪的第一件事,便是由滚元亮率领的芦笙队,带着所有参观者举行一个祭祀神树的仪式。神树是一棵长青树,当地人称其“荷树”,老树外皮粗糙、嫩树外皮光滑。但内皮的绒毛很有侵略性,人的皮肤一旦沾上了绒毛,身体立即会肿起,疼痛难忍,大概鬼神也怕它吧。祭神树的活动让来宾深刻感感受到了岜沙人热爱树木,崇尚自然的古老民风。在高扬生态经济大旗的今天,也应算是岜沙人对社会的一种贡献吧。

    2、如果说,年轻人在大森林中的“游方”、“凉月”,是生命的澎湃,那么,结婚生仔就是参天大树送还给岜沙人的灵性结晶了。首先应该澄清的一种说法是,“岜沙人在婴儿出生时都要种一棵树,等到这个人年老死去,便用这棵树为他安葬。”不知是哪一位的“神来之笔”,竟然让这个谬误流传甚广。就连著名学者余秋雨到此一游后,也在他的游记中如此一说。与我一同采访拍摄的是县里的民俗专家、民宗局副局长韦德怀先生,他是苗族,对从江县的人文地理,民风民俗相当熟悉。他拿着这份初稿,三次回到岜沙,对许多传闻与多位寨老核实校正。其中就有上述的所谓“树葬”之说,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我们不怀疑这个说法的美好用心,可一不小心还是大大贬低了岜沙人的森林平衡理念。岜沙人告诉我们,是要为新生儿植树的,但不是一棵,而是几十上百棵,这是祖父辈为儿孙将来盖新房时预备下的木材。岜沙人在向大自然索取之前,先就回报了赖以生存的大森林。

    岜沙村的婚俗不同于其它苗族村寨,这里实行严格的内婚制。也就是说男孩不外娶,女孩不外嫁(近年来,也有很少一部分女孩外嫁)。岜沙村五个自然村寨中,有十一个姓氏,即贾、滚、王、吴、梁、唐、孟、蒋、刘、易、石。十一姓中,滚姓和易姓与其它九姓互为通婚对象,而滚、易两姓之间,贾、王、吴等九姓之间禁止通婚。追根溯源,古代的几个大姓分属于几个部落支系,是可以通婚的。现在禁止通婚的各姓人家,是因为历史上结拜了兄弟,所以,兄弟之间不能再通婚了。此外,岜沙村与同姓不同宗的谷坪乡山岗高吊村也能通婚。岜沙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也和大多数苗族地区相同,基本是男女自主,婚配自由。婚礼很是热闹,但比较简朴。一些细节值得关注,婚礼那天,新郎家禁止外姓人进入。新娘以及新郎请的伴娘,连同负责迎送新娘,身背迎送礼品袋的人,都必须穿草鞋,并且要套上一双铁制“马脚”圈,圈下面有防滑钉,用来防滑。因为新娘出门和回门时,大家都需格外小心,千万不能滑倒,否则会被视为开局不利。我以为,这个穿草鞋的遗风,只能解释为,是祖先长途迁徙历史烙印的再现。

    岜沙人的生育风俗也相当独特。婚后,夫妻双方的父母分别向子女传授怀孕、生育的常识。妇女分娩时,家里只能允许丈夫一人在屋内接生,连母亲都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屋外询问、指导操作。待孩子生下来以后,丈夫立即要带上一些米、腌鱼和酒,去丈母娘家报喜。并带回大致相当的同类食品,回到家立即请家人和亲戚喝酒吃饭。之后,母亲以及家人才能进屋帮助料理。否则,丈夫的足迹是绝对不能跨进别人家院的,会给别的人家带来不吉利,遭人忌讳。岜沙男人为妻子接生的习俗可见一斑。无独有偶,本文还没有杀青,美国NBA赛场上姚明缺阵的火箭队,在主场与爵士队激战正酣,上半场有着神勇表现的1号大侠特雷西·麦格雷迪,竟然在中场休息时匆匆离场。原来,他接到了妻子将要临产的电话,麦迪必须赶到妻子身边。结果使有希望取胜的一场球,因此而输掉了。这在中国球迷中引起了一场辩论,持批评意见的一方认为,麦迪作为职业球员应以大局为重,更何况火箭队付出了比姚明还高的工资,当数天文数字吧。持支持理解的一方则大加赞赏,称这就是美国文化,比赛有的打呢,妻子生仔毕竟没有几次。这么看来,岜沙男人不仅守候在妻子身边,而且直接为妻子接生,这大大超过了超级球星麦迪的爱妻表现吧。

    3、修阴建桥,如同一条跨越阴阳两界的彩虹,搭载着岜沙人的内心期盼。在岜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为下一代,也是在为自己,修建过小木桥,为现实和未来,为阳界和阴界的两度人生,祈求一份平安成长的精神保险。而鲜为人知的是,用来搭建这些桥的木材,必须选用同根长出三根枝干的杉木。所建之桥有明桥和暗桥之分。明桥好理解,也看得见,在那些沟渠、田埂、村前、道口上架起的一座座小木桥,可以让人安全通过。阴桥同样是为方便行人而架,只是埋在了泥土下,不易被人看见。不管是暗桥还是明桥,都寄托了人们的某种期盼。有为求仔所建之桥,为保孩子一生平安而建之桥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是“期盼之桥”、“命运之桥”。是在尽义务,做好事,积功德,以求善报。据滚元亮介绍,在所建的桥下,都会埋有一些银子。桥建好了,还要“养桥”,桥已经接通了神灵。尤其是孩子生病,打卦后表明是桥神的原因,家人,更多的是由父亲,要来桥边焚香祈求神灵保佑。

    上文提到的成人礼,白天的一项重要程序就安排在少年的“命运之桥”旁边进行。鬼师在此要对少年的未来命运做出预测,通过密咒给予指引。说到鬼师,还有迷师,他们大都是半职业的神职人员,属于巫文化的范畴。即便都是鬼师,分工和专长也有所侧重。有的善医,有的能占卜,有的会符咒,有的识风水。滚元亮曾两次向我说起“岜沙的鬼多”这句话。“湘楚之俗尚鬼,自古为然”,我理解他说的鬼多,大概包括万物的神灵吧。岜沙人万物有灵的观念,也是鬼师、迷师在岜沙有着较高社会认知度的原因。鬼师尽管比迷师“高明”,但鬼师也有短处,比如,鬼师不能去阴间,这就要请迷师前往。尤其是当有人家把死者的尸骨偷偷埋藏在了全寨的风水龙脉中,这户人家的命运是好了,但全村就会遭殃,必须将埋藏地点找出了。担任此任的只能是迷师。此时迷师被“倒构藤”熏过,用黑布蒙住头,鬼师念咒,据说只有这样,迷师才能骑马到阴间寻游查找。但在迷师返回时往往还不能醒来,下不来马,这时再由鬼师念咒画符,将迷师退醒后方才下的马来。当然,此时的马只能是所谓的阴间之马了。

    岜沙的巫文化,有着完整的运作体系,构建起了岜沙民俗文化的深层结构。因其牵涉到村民尤其是少儿的人生命运,所以,在举行这类宗教仪式的时候,拒绝外人到场。这也是至今没有摄影师能够较真实完整地纪录下岜沙巫文化的原因。

    接下来,成人礼的一项程序倒也很有意思,少年的父辈兄长们下田、下河捉鱼虾,还在河沟里捉一种样子很是难看,但富含蛋白质的水蜈蚣,苗语称“根烈互”。待到成人礼做完后,晚上大家一起庆贺食用。

    岜沙人说,一棵树就是一个生命。一棵古老的大树就是一位老祖宗。岜沙人除了修阴建桥之外,还有一种流行的方法,就是把命运托付给大树。当地人称“拜保爷”,苗语称“榜肚”。比如,某个孩子的命太硬,父母带不动他,甚至还会殃及父母早亡;或是某个孩子的命太软,经受不住小灾小祸,都可以把孩子的命运交给一棵大“荷树”,让大树充当他们的父母,请树神呵护,就能禳灾祛病,逢凶化吉。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一种托付啊!听着心里就踏实。

    4、岜沙人的葬礼同样离不开大树,不仅要把死者安葬在森林中,还确实要选一棵大树用来做死者的棺木。当然,选中的这棵树,就不一定是死者父兄栽种的了。岜沙有十一个姓氏,每个姓氏都有各自的三片墓地。非正常死亡的埋在卑贱墓地;没有杀猪送葬的或未成年人葬在普通墓地;杀猪送葬的正常死亡者身价就高,可葬于高贵墓地。岜沙人的丧事既复杂又简单,说复杂是指岜沙丧葬的忌事多,如族内有人死了,办丧那天,所有族人都不能在自家室内吃饭;所有到场帮忙的族人的早餐、中餐都必须通过寨门到寨外去就餐;所有参加帮忙的族内外、姓内外的人,哪怕时间间隔只是半小时,都必须吃早餐、中餐后才能送死者上山。同样,内厨必须与死者的长辈,包括年龄较长的亲戚们一道,将奇数数量的猪排骨或腌鱼和酒、饭拿到死者身边,请死者共进早、中、晚三餐(次)后,才能将死者出殡;当年有娶嫁、建房等喜事的人不见死人尸体;丧家三年内忌吃水青苔、蕈类植物;必须用木制饭盆取古井之水为死者沐浴才能更衣;必须用死者家由下向上数第三根禾晾杆抬死者送葬等等二三十个忌事内容。说岜沙人的丧事简单,是因为岜沙人办丧事不择日期和时间,不请地理风水先生,不看山向龙脉。中午前死去的当天安葬,下午和晚上死去的,第二天安葬,下葬后一般不再祭扫,没有清明节之类的习俗等。

    要考察岜沙人的葬礼,必须长时间在岜沙守候。再说,即使遇到岜沙人办丧事,要去考察,通常都被拒绝。据了解,到目前为止能拍摄到岜沙葬礼的人只有两三个,而且没有人能完整地记录下来。要把重要的环节拍摄下来最起码要有三个人分工负责,在不同地点同时记录才能拍下一次葬礼的全部过程。

    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个子很高的男性长者,岜沙七组村民,83岁滚亮拉的葬礼。老人寿终正寝,家人把他停放在室内门边,头包白帕,身穿一套黑布衣,胸置一张白帕子,身下垫有黑色包尸被,不盖脸,不盖手,不穿鞋,他倒也安祥。这时所有的亲属都会带上一点大米和几注香及一些纸钱,赶来吊唁、致哀。他的家人是杀猪给他送葬的,他被葬在高贵的墓地里。在葬礼的所有准备事项中,有一名内厨,一名外厨,两名帮厨,为丧事挑水蒸饭做菜,准备死者带去阴间的糯米饭和熟母鸡;有的人给死者制造弓箭;有的人去死者家的禾晾上抽取禾晾杆,放到死者家门前;有的人上山为死者挖墓坑。墓坑长约2公尺50公分,宽约1公尺,深约1公尺30公分;有的人去山上砍大杉木为死者做棺材并抬到墓坑旁。挖墓坑和砍伐一棵大杉树比较费时。棺材不用钉铆,只把杉木截段、破开,放入坑内搭成棺材状即可。出殡前,由四五位中年男子把死者抬出屋外,用簚条把死者捆绑在禾晾杆下。捆绑的部位分别是脚踝、膝关节、臀部、背部和头颈部。先由二人持刀和弓箭在前面开路,再由两名健壮的人将死者抬起,疾步走到墓地。死者的儿子,没有儿子的由侄子戴孝,将糯米饭和熟母鸡的竹篓用头挂着送死者上山。到墓地后,面朝下蹬守在墓坑下方一侧,等候安葬覆土结束。人们往棺材里铺垫长长的黑色土布,要铺垫几层通常由家境来决定,一般都是单数。把死者放入棺材中,合上顶盖,即下土掩埋。泥土快与地面平行时,再将竹篓里的熟母鸡连同米饭埋入墓中靠死者的腹部上方位置,据说是送给死者到阴间享用的。然后焚纸燃香,连同家中燃烧后的香灰全部撒入墓中。

    一支大弓插在了通往墓地的岔路旁。迎风立起的弓脊与弓弦,可以为死者的灵魂开路,这支大弓是对逝者的最深缅怀,从此,他将走进祖先的行列。在祖先的行列中,曾经有一支英勇强悍之师,或许,他的灵魂还会重踏祖先的征程,回到曾经的家园。而留给现世的,只有人们的追忆和遐想。

    在大弓的脚下,放着盛有清水的木盆,参加完葬礼的人们在此洗手,最后一人砸坏木盆,从此,与死者分居两个世界。

    葬礼结束以后,死者家里会用猪肉或是腌鱼,款待前来帮忙的亲戚们。日后,死者家人一般不再上坟,只有感到家中有什么异常,像是死者找来了,方才上坟。家人会敬上酒肉食物,焚香安慰。岜沙人即使上坟,也只祭户主往上的一代老人,其他前辈统统归入共同的祖先行列。

    岜沙人的墓地只有墓门,没有墓碑,在林木的掩蔽下,一切泰然处之。人们深情怀念死去的亲人,从容地对待生命的过程,看重生死,也轻视生死,在葬礼中,尤能显出岜沙人的超然与大度。

    枪——不再对着猎物打响

    山地居民都爱枪,岜沙人尤甚。“一支猎枪一条狗,一根杠子越山走”,岜沙人世代相传的这句谚语,道出了枪与岜沙男人之间,是一种何等重要的依赖关系。

    岜沙男人离不开枪,就像离不开头上的髻一样,枪和髻,都是男人的标志,也是岜沙的标志。滚元亮家的木板墙上,贴挂有许多照片,其中有几张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县城照相馆拍的合影照,人们一律穿着民族服饰不说,成年男子全都肩扛猎枪。岜沙男人标准的持枪行头,还应包括腰后的砍刀,用来装火药的牛角,装铁砂的葫芦,冲紧火药的铁棒,和腰前的一只绣花腰包。此腰包由妻子或是情人相送,原先是旱烟袋,内装火草、火镰、烟丝、烟斗,现在用来装纸烟、打火机、零钱等一些小什物了。

    过去,岜沙人的枪,除了自卫,主要用来狩猎。滚元亮清楚的记得,他小时候,跟着父兄参加过一次秋猎,翻过了几道山梁终于收获两头野猪。可是,已追到了别人村寨的山林中,所有参加围猎的人,哪怕你撞见了,喊了几嗓子,分配猎物时,都会有一份。每次狩猎,岜沙的狗功不可没。别看岜沙的狗其貌不扬,体形不大,在我们看来也就是乡村的普通草狗,但它们忠于职守,几只猎狗就能将大动物,诸如野猪、熊给团团围住,等待猎手赶到。当然,岜沙的猎狗理应归在中华田原犬的名下,受到敬重。滚元亮说,他的一位亲戚曾有一条好狗,有人出价七百元,他都没卖。那时的七百元,是岜沙人不太敢想的一笔大款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岜沙男人用来自卫、生活的枪,渐渐变的无用武之地了。连林子里的飞禽都不容易见到了,更不用说大野兽。何况,一个全国性的“缴枪运动”正在抓紧推进。公安条例规定,民间任何个人不得拥有枪支,包括老资格的退休军官持有的“美国五连发”、“比利时双管”这类世界著名猎枪,顷刻之间,全都进了钢铁厂的熔炉。此令如山,铁腕出击,力度之大,世上罕见。上缴枪支,让山民最心痛。没有办法,无论是从社会治安,还是从保护生态的需要讲,都会让你服从。然而,奇迹出现了,岜沙村民被当地政府默许批准:可以持枪。

    岜沙人受到幸运之神光顾的重要原因,正是他们的民俗表演队。这是当地文化旅游的一个品牌。我在岜沙村的时候,正好赶上县里的“椪柑节”,来的客人很多,滚元亮几乎每天都要召集队伍,为客人表演。一般都是县旅游局系统牵的头,国内外来宾不管你人多人少,表演一场五百元。有时一天表演两场。表演结束后,立即兑现收入。除了扣除滚元亮因联系表演业务所需的通讯费外,基本按参加人头平分。一个人能有十几、二十元的收入,这比外出打工更有吸引力。因为是自愿参加,表演队的人数越来越旺。听老支书滚拉望说,正在海南岛的一支表演小分队,也将撤回。平时进入岜沙村的自助游游客,每人要交15元门票钱,每逢节日门票涨到30元一张。记者减半,滚元亮所说的记者,大概也包括民族人类学的学者和人文地理摄影师吧。岜沙人深知,他们的出名,早先以及日后,也要靠这帮无冕之王相助。能有资格收取门票的只有老支书滚拉望和滚元亮。那时,滚元亮只要出家门,手里都会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是县旅游局印制的门票和收来的现金。这个编织袋已被戏称为滚元亮的公文包了。我们在老支书家的木板墙上看到一张去年的门票收入分配表,其中相当一部分要返还给县旅游局,剩下的大概就是村里的集体留成了吧。

    在岜沙,我们认识了一位姑娘,她已经22岁了,超过了当地姑娘的出嫁年龄。她说她还不想嫁人,她要继续参加表演队。结了婚就要以家庭为主,不能再参加表演队了。不可否认的是,参加表演队的收入对岜沙村的青年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经济来源。岜沙村还是很贫困,村民吃水也是个大问题。滚元亮的妻子每天有两成的劳动付出,用在了挑水上。山下一座不大的水泥池,积蓄了岩石中渗出的水。这是老寨几十户人家的惟一水源。正赶上干旱之年,水就格外精贵。尽管主人时常敦促我们多用水,我们还是很不好意思正常用水。可说来也巧,岜沙村一项引水工程已近完工,自来水管铺设进了五个山寨。在我们即将离开岜沙的时候,正好试通水。大碗口粗细的水流喷涌而出,妇女们担水洗衣忙了个痛快。这项引水工程的150万元资金是岜沙人找省长亲批的。老支书和滚元亮代表岜沙村446户人家,两千多村民,直接找到了省长办公室。大概这一回两位岜沙汉子用不着,也不能带枪了吧。试想一下,省长望着这一高一矮,头顶椎髻,光脚,一身苗服的岜沙汉子向他反映缺水的困难时,该作何想!150万元资金很快就批了下来。要是没有多少做秀成分的话,大山里的岜沙人竟是如此的敢想敢闯,真让人叹服。难怪当年修建毛主席纪念堂的最高最大的香樟树,就是岜沙人贡献的。这棵香樟树的树根,也成了岜沙的一个景点。按照岜沙人的理念,溟溟之中,没准毛主席真的在呵护岜沙人呢。

    岜沙在变,正像深藏于贵州大山里许许多多的文化孤岛一样,岜沙也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不管你是多么的不情愿。对此,很多人的心情是矛盾的。为什么不能让岜沙人多一些收入呢。其实也好,岜沙人应该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要保持岜沙的品牌,要让外面的人看了一惊一咋的喜欢,恰恰是要保持自己的古老民风。要保住那些民族学、人类文化学的活标本。与其被动受冲击,不如像岜沙人那样,走进这个时代。至于网络上那些“滚元亮要把岜沙带向何方”的指责,言过其实了。滚元亮没有那个能耐,滚元亮只是多了些想法。他的最大心愿是到北京观看奥运会。他又多了一个梦想,如果“岜沙魂”能作为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表演中的一段,那该多好!“岜沙魂”是一个很有特点的舞蹈。它比民俗表演更抽象,更有张力。滚元亮带它几次走出家门,被邀请参加外县州市的演出。对滚元亮的大胆想法,我说很好,不妨写封信给北京组委会呀。后来想起这事有些后悔,当时真应该帮他起草一封信的。试想,在大型民族欢庆鼓舞中,突然上来一段几百上千人组成的“岜沙魂”方阵,一律头顶椎髻,全都赤脚,身穿蓝黑色的苗服,打响铜鼓,吹起芦笙,跳将起来,将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梦想成真的话,滚元亮就不是一个来京的参观者,而是领着一群岜沙汉子的参与者、指导者了。

    戏剧理论中有这样一句名言,如果开场时,墙上挂有一支老枪的话,那么,在落幕之前,这支枪一定要打响。然而,有着“最后的枪手部落”之名的岜沙人手中的枪,终究没有打响。当政府同意他们继续持有传统猎枪的时候,他们也向社会郑重表明,岜沙人的枪栓,再也不会向林间的鸟儿开启。岜沙人在进步,岜沙人不打猎了,也就正式放弃了因猎获而带来的快感。尤其是男性,享受猎物的快感,仍旧是老式贵族的做派。岜沙人没有像英国贵族们因坚持猎狐而闹上议院那样顽固。岜沙人手中的枪,现在只用在民俗表演时迎宾送客的场合,满足一下岜沙人由来已久的恋枪情结。与我同行的陈新生是职业录音师,他用专业设备在林中录取原始声响素材时,飞来飞去,争鸣争胜的鸟儿,竟然落在了他的话筒上。

    鸟儿回来了!

    岜沙人确实信守了诺言,岜沙人在向更高层次上的文明推进,人们有理由向岜沙人道一声:谢谢!

    最后,也许要提醒读者的是,岜沙的“岜”字,字典中读作“ba”,而在当地方言中念“bia”,如何是好,还是入乡随俗吧。

    (2006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最后的枪手部落》2006年《中国民族》英文版第6期

         孙明光·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

         E-mail:wrm13@sina.com

         韦德怀·从江县民宗局副局长/民族学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