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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部落孙明光

    雷公山麓“短裙苗族”——掌批村、岩寨村掠影

                                       文·图/孙明光    民俗指导/孙舞阳(苗族)     

    题记:

    这里是人类疲惫心灵的最后家园。

    ——摘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黔东南地区的考察报告

    经不住的诱惑

        

     好友孙舞阳进了黔东南电视台不久,拿着一部DV便拍出了几部有影响的纪录片。2004年夏末,他邀请我一同去拍摄“短裙苗”,这是他准备多时的一个选题。“短裙苗”,多有诱惑力的称谓呀。我赶紧放下手头的文稿,背上相机,爬上南下的列车,直奔了凯里。

     事前,孙舞阳专门去雷山县进行了采点。现如今,许多苗寨的姑娘、小伙儿在外打工,拍摄对象并不容易落实。所幸的是,在雷公山深处的大塘乡掌批村和桃江乡岩寨村,都还有十多位姑娘故守着家园。这正是舞阳的经验所在,他的强项还在于他是苗族,通苗话,识民风。和他在一起拍片,也省了我许多案头准备时间,民族民俗文化知识,只管从他那里拿来。与村里的沟通和安排,也不用我操心,算是一次最快乐的采风。

    穿不穿传统服饰拍照?

    由苗族古老的民主方式决定!

        

    大塘乡掌批村,是一个典型的“九山半水半亩田”的自然苗寨。苗家吊脚楼在翠竹掩映下依山而建。四周森林密布,鸟语花香,却也沟深坡陡。云线之上为高山冷水田,种植糯谷。云线之下种植粘谷。人们至今还是采用纯手工方式的精耕细作。

    当然,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对于深藏于大山之中的山民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从资料上看,上世纪八十年代,掌批村和岩寨村的女性着装还很传统,仅仅过了这些年,短裙已成了装饰,姑娘们一律穿着紧身长裤了。好在掌批村和岩寨村的文化主流依然是民族的。但在开拍前,掌批村出现了争论,问题的焦点集中在是否按传统穿着短裙拍摄。妇女中间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没想到,不少中老年妇女支持按传统穿着短裙,还现身说法,过去她们就是这么穿的。

    这一天的晚餐放在房东主人家的二楼客厅里。客厅很大,摆了三只木炭火炉,大家围坐在一起,足有三十多人。可口的野菜,新鲜的青菜,百分百的绿色食品。苗家的酸韭菜根和酸辣椒,口味极有特色。火锅里则是肥瘦相宜、嫩脆适度的自产香猪肉。当姑娘们端着一碗碗自酿白酒来献歌敬酒的时候,晚餐进入了高潮。

    饭后,不经意间,一个民主讨论会悄然开始。我虽不懂苗话,但会议的主题是悟出了,同意按传统穿着短裙参加集体拍摄的请举手,姑娘们刷刷地举了手。反对的只有一位姑娘,她也大大方方地举过手。

    我从苗族史料上读到,这里的苗胞有民主议事的基础,这得益于苗族自己独特的社会生活方式,就是“鼓社”、“议榔”、“理老”这三根支柱。相当于由“议榔”立法,“理老”司法,而由“鼓社”执法的一套制度,统称“鼓社体制”。

    鼓社,即立鼓为社。源自苗族的氏族、部落、部落联盟时的社会组织体制。其主要内容通过鼓社节的活动表现出来。正如苗族古歌叙述的“姜央兴鼓社,全疆得共和”。鼓社节的内容相当丰富,各地的形式也略有不同,鼓社节上笙歌鼓舞,礼仪教化;立鼓为长官,团结众村寨。这一切,在苗族古歌中都有记载。鼓社节在每年农历的10月间举行。现在,人们俗称其为“苗年节”。

    议榔,苗话就是“发誓”、“说理”、“对着规约宣誓”的意思。其实质是苗族社会中一种民主议事会性质的制度。召开“议榔”会议的范围可以小到一个村寨大到整个地区。著名苗族学者李廷贵1980年也曾在掌批村考察,他证实,该村在1904年曾有几十个村寨在此举行过“议榔”,在村里的牛角堂杀牯牛一头,吃肉“宣誓”:不准为匪,不准偷盗,不准打架。此次议榔,境内的汉族也参加了。掌批村给我的深刻印象是民风纯朴,好客友善,而且民主气氛浓厚。那几天,正好村委会换届选举,从张榜公布的选民投票统计看,选民们都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心声。这固然是基层民主的进步,但也和苗族历史上的议榔会议制度有着天然的联系。那次晚餐后的民主表决,好似一次议榔会议,以后的拍摄得以顺利进行。需要说明的是,当时举手反对的那位姑娘,平日里是姑娘们的“大姐大”,后来也和大家一样着装,加入到了拍摄行列。

    理老,苗话直译就是“长者”,相当于受人尊重的“智者”或“师父”。他们熟悉古理榔规,办事公正,善解纠纷,诚如现代社会的律师吧。

    游方去

        

    在掌批村时,我们住在前任村主任张启清的家里。他的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书,上无老,下无小,起居方便。

    夜深时,从山顶每每传来对歌声,好生奇怪,问及缘由,才知道是年轻人在游方。“游方”为苗话,专指青年人幽会谈情说爱的一种方式。第二天,问及姑娘们,昨天晚上是否去游方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天那么黑,山高坡陡,看得见路吗?姑娘们笑答道:有手电啊!其实,我这是庸人自忧,他们出生在这里,会走路了就会爬山,就像草原牧民能在杂乱的蹄印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家的牛蹄印一样,他们熟悉家乡的每一处山石草木。

    箫是“短裙苗”族男青年常带的乐器,用于召唤姑娘来游方。夜箫声柔和,悠扬、深情。夜深人静时吹起,最动人,也最勾人。按照李廷贵先生的描述,姑娘们一听到箫声心就慌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向着夜箫响起的地方奔去。以下摘录两段李先生搜集的“夜箫词”:

    这条河我第一次来蹚/这地方我第一次来走/不知道这村寨姑娘们的情形/嘎布,不知你嫁人了没有?

    月亮照得房檐、仓库亮堂堂/明月呀多柔和/你怎么安心在家啊/嘎布/你在老楼里怎么睡得着哟,我的嘎布!

    “嘎布”是对女朋友的热情称呼,学会了就试着用了几次,姑娘们都乐意接受我对他们的这个称呼。与其说想进一步了解风俗,莫如说是入乡随俗吧,我们接受邀请,准备参加一次游方。游方前的晚宴上,姑娘们的敬酒歌早已让人心醉。金花是位开朗大方的姑娘,她邀上姐妹数人来敬酒,大家相互间手牵着酒碗连在了一起,这是苗家特有的敬酒形式,唱罢一段,喝干一碗,在甜美的歌声中,容不得你不喝。金花的歌词大都是即兴发挥,透着苗寨的清新与纯真,又如新糯一般的甘醇,耐人回味。舞阳现场作了翻译。大意是:尊贵的客人,你们乘飞机来,坐火车来,开汽车来,来自遥远的都市;我们住在偏僻的山村,离你们那么远,为了迎接你们,不管走再远的山路,我们都心甘情愿......

    曲散酒干之后,人们心照不宣地走入山林。原先讲好,我们跟着金花那一拨姑娘走,却不知不觉地怎么来到了另一拨姑娘的领地。半山腰,有一片两丈见方的平地广场,广场外沿,栽有几张长条木凳,让往来的行人,当然也包括游方的情人可以坐下来歇息。按时下的说法,十分的人性化,其实,这也是苗寨的古风传承。

    天很黑,白天见到的山林,夜幕中完全变了模样。众多的手电光在林间闪烁,山顶方向尤为集中,山林仿佛突然间恢复了生气。舞阳对民歌很有研究,他唱出的情歌的确高人一头,姑娘们围着他一句句地学唱。

    《春之歌》:看那暖风从山梁上吹来/听那蝉儿叫醒了村庄/葱翠的绿叶随风飞舞/波光粼粼的梯田那么明亮/懒洋洋的阿哥哟/情绵绵的阿妹/不用再伤春/快去修那断把的锄头/上山干活去......

    姑娘的歌声,引来了一帮小伙儿,看的出多为外村寨的,也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与本村的姑娘曾经相识。

    一个时辰之后,年轻人成双成对地渐渐离去,刚刚还充满激情地小广场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这时,我们仿佛意识到走错了地方。事后,得到了证实,这山林中的游方之地,是按姓氏、家族划分地域界限的,金花一拨姑娘的领地在山顶部,按俗规,他们是不能下山来招呼我们的。这时才恍然明白,那晚山顶灯光的意义,一切为时已晚,不过总算体察过一次游方,有了些感性认识。

    说起“短裙苗”族的婚俗,总体上以自由恋爱为主,但需要父母同意。两家礼尚往来有些规矩,但并不繁琐,根据实际情况也可以通融。家庭中,男女地位也较平等。像杀口猪,卖头牛这类家庭大事,所有劳动成员协商后决定。但财产继承权只归儿子,女儿是不能继承的。女儿的一身银饰盛装和衣服,都在两万元以上,归她们所有。无子嗣者,可以收养子,会在家庭子侄中优先考虑。养子的财产继承权,是以对养父母生养死葬的义务相一致的。

    掌批村现在十几位在家的姑娘,大都读到小学三、四年级,家庭不再供她们读书了,大概觉着女儿总是要出嫁吧,可她们现在都是各家的主要劳力。当然,也有不少家庭把女儿供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女孩也不少。

    短裙之谜

    苗族同胞是蚩尤九黎部落的后代传人,已是专家学者的共识。相传五千年前,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战败,被斩首。从此,蚩尤的部落便向南再西迁徙,最终在现在的湘黔川滇诸省以及周边地区定居下来。由于大山的阻隔,苗族分作了一百多个分支,“短裙苗”是其中的一支,主要分布在苗岭主峰雷公山麓几个县的交界处。“短裙苗”同胞自称“德闹”,就是“麻雀”的意思。又称“敢闹”,即“穿很短、很短的裙子”。为什么“敢闹”支苗胞穿着短裙?一直是学者探讨的话题。先看李廷贵先生在1980年考察后归纳的四个原因。一是当地流传的一首顺口溜说:过去我们穿长裙,鸡屎沾来家,弄脏了饭锅,雷公打我爸爸∙∙∙∙∙∙所以改穿短裙;还有类似的踩铜鼓跳芦笙弄脏了姐妹衣饰遭讥讽后改穿短裙的说法。二是说学锦鸡的模样,穿短裙好看。现在姑娘们吊在身后的绣花带,就是仿照锦鸡尾织成的。三是过去都穿着短裙,只因一段游方私奔的事件,使得其他苗族部落改穿长裙了。大意是:耶秀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客耶,幼子叫腊耶,说好要接务弄姑娘来给幼子腊耶做媳妇。父母叫哥哥客耶去接,但客耶见到务弄很美,两人就游方私奔了,怕被人认出来,务弄姑娘就穿起了长裙。腊耶左等右等,等不来新娘,就自己去女家寻找,才知道务弄跟客耶走了,腊耶只好同务弄的妹妹务杜成了婚。从此以后,客耶、务弄是长裙的祖先,腊耶、务杜的后代保持着短裙的传统。第四种说法“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穿戴,说不清为什么。”

    一切着装穿戴的习俗也是人类生存环境的产物。当然,人们的审美心理和追求也在其中。人类的繁衍生息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人们的行为。苗寨山高林密穿短裙便于劳作,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穿短裙还有没有其它心理沉淀或是暗示呢?据舞阳调研,在“短裙苗”寨有这么一种习俗,农忙季节,女孩们为鼓励男人们多干活、快干活、干好活,他们往往处在男人们干活的前方,男人们一但弯腰干活,女孩子那若隐若现的春光就出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使男人们的力量大增,干活的效力也更高。这里有种“性暗示”或是“性激励”的含义。当然,这类古老的习俗还有待于人类学者作进一步的考察。

    相约在来年

     “短裙苗”族居住在雷公山腹地,这里山势陡峭,很难有一块平地。村民们建房都有一半悬空在外,用木材和岩石支撑起外面的墙基,吊角楼大概由此得名。在掌批村和岩寨村能够见到的平地只有芦笙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全体村民欢乐的地方。

    客人来了,跳芦笙舞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两村都在祖传的芦笙场上为我们组织了盛装芦笙舞。

    和往日一样,姑娘们还得早早下地,割上牛草,回家再喂完猪,干完农活,才能穿戴起银质的盛装苗服。时间已近中午,芦笙队的男人们等的有些着急了,便吹了两段曲子,意思是在催促姑娘们尽快来芦笙场集中。姑娘们听的懂,不多会儿,就到齐了。其间,几位母亲忙不迭地给女儿整理头饰、衣襟。显然,女儿的姿容印出了母亲的过去,也寄托了母亲的期盼。

    掌批村的芦笙舞在2002年获得过全县第一名。岩寨村的芦笙舞几年前还曾去法国表演过。但这些都是历史了,因为那一拨的姑娘都出嫁了,她们留下了荣誉,却带走了青春和舞姿。所以,各村寨也有一个后继能否多出快出新人的问题。好在我们去的“短裙苗”村寨还都有后劲,因为这两个村子,各有一位很好的芦笙舞老师。

    掌批村吹奏的芦笙极有特色,芦笙按大小长短分为四个型号。每种芦笙都能吹出两个声部和弦。“苗年节”时,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子都要吹起芦笙,非常壮观,掌批村和岩寨村的朋友们都盛邀我们“苗年节”时再来。

        拍完芦笙舞,县里派来的车就要把我们接走了,姑娘们身着盛装,提着美酒在村口组成四道关口,当敬酒歌再度唱响的时候,我们全都醉了。

    回到北京后,依照承诺,我们给掌批村和岩寨村的朋友们寄去了200多张照片。电话中,金花告诉我,你们再来时可能见不到她的伙伴小白了,她要出嫁了。因为“短裙苗”的姑娘出嫁以后,有很少回娘家的习俗。一丝感伤,在我的心头悄然掠过,还好,金花说她还不会嫁人,等着我们再来呢。

    (2005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雷公山麓“短裙苗”》2005年《文明》第6期

    《雷公山麓“短裙苗”》2005年《中国民族》英文版第2 期

    《雷公山麓“短裙苗”》2005年《中国民族》中文版第7 期

    《雷公山麓“短裙苗”》腾讯网2005年12月16日转载《文明》杂志

    《雷公山麓“短裙苗”》三苗网(苗族联合网)2007年7月20日转载《文明》杂志

    《雷公山麓“短裙苗”》黔东南人民政府网2012年11月2日转载《文明》杂志

    《雷公山麓“短裙苗”》中国知网2005年转载《中国民族》杂志中文版

    孙明光·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

    E-mail: wrm13@sina.com

    孙舞阳·黔东南州电视台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