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

                                           文·图 /孙明光    民俗指导 /才项太(藏族)    

    嘛尼多伦村和果毛滩村,是坐落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高山上的两个藏族村庄。每年的正月十五、十六两天,他们都要举行射箭对抗比赛。比赛前的煨桑、呼唤战神的仪式庄严神圣,和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中的描述一脉相承。负责射箭比赛之前煨桑请神的司仪名叫龙本,他是两队共同选出的祭祀主持。龙本是果毛滩村人,也即客队队长罗藏尼玛的父亲。龙本这一年60岁出头,他熟悉煨桑祭祀的仪轨,能够咏颂许多古老的祭祀祭文,受到村民的敬重。

    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中有一部《世界公桑》,说的是英雄少年觉如,通过赛马决胜,取得了岭国王位,被尊称为雪域格萨尔雄狮大王。为了让各路神灵能在日后自己率部征战时给岭国以护佑,完成降妖伏魔、为民除害、统一高原的大业,格萨尔大王便组织岭国各部落,在阿尼玛卿雪山下举行了盛大的煨桑庆典。这次煨桑,竟然成了史诗中的重要篇章。 

    有意思的是,煨桑这个词是藏汉语结合而成的。“煨”是汉语,有“埋在热灰中燃烧”的意思。桑是藏语音译,有“烟、烟火”的意思。这么看来,也可以把“煨桑”理解为“烟祭”吧。据说在很古远的时候,男人出征或是狩猎回来,不能马上进村寨,族长、老人、妇女、儿童,在郊外点燃柏枝和香草,替归来的男人熏身,并不断往他们身上洒水,目的是驱除男人在外沾染的污秽之气。这和汉地“洗尘”的原始形态很相近。不过,与“洗尘”相比,煨桑还具有鲜明的迎神目的,桑烟袅袅升起,成了沟通天地间神灵的媒介。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里煨桑祭祀的描述很多,几乎人们的一切祈愿都可以成为祭祀煨桑的理由,大到攻克仇敌,小到祛病延年。至今的藏人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两村的射箭比赛开始了,双方并不是对射,而是客队和主队汇合在一边,依次各派一名弓箭手出场,以对抗的形式,每人2箭,共射前方靶台。十五日这一天,嘛尼多龙村是东道主,赶来助威的本村村童自然就多。两村的孩子即给本村加油,也干扰对方的射手。射手们一样的华贵穿戴,让刚来的局外人不大容易分清谁是主队,谁是客队的射手,更不用说扎在同一靶台上的箭了。其实,这不用你担心,就像牧民能从草地上那些纷乱的蹄印中,轻而易举地辨认出自家的牲畜蹄印一样,让他们分辨出主客队各自的箭也是易如反掌。

    比赛开始后一直是客队领先,这让主队有些难堪。下半场要换场地,主客两队一同调向另一边的靶台。掉转射箭的方向之后,主人嘛尼多伦村来了好运,主队的箭手,有一箭直接命中了60米开外的靶心。按照比赛规则,凡中靶心的一方,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客队长时间的领先全都不算数了。这让主队来了精神,箭手们围着靶台尽情欢呼:“战神胜利!战神胜利!”。

    战神是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中出现最多的神灵,史诗大都反映了部落战争和部落联盟的故事。作为人类从野蛮时代走进文明时代的重要精神遗产,作为人类童年时代,在诗领域里第一颗成熟的果实,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充满了人类天真的遐想,是藏民族集体智慧的结晶。面对部落战争,战神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对方伤害,还可以攻击对方,帮助自己获得胜利。格萨尔王的首席大战神就是阿尼玛卿山神,阿尼玛卿大雪山还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海拔6282米,坐落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境内,她也是藏区的9大神山之一。阿尼玛卿大雪山到嘛尼多伦村、果毛滩村的直线距离也只有大约一百公里。两村的村民至今都认为,自己是岭国格萨尔部落的后代传人。 

    阿尼玛卿山下有一座格萨尔庙,惟一的守庙人让珠喇嘛说,格萨尔大王在征服18大宗的时候,阿尼玛卿山神作为大战神,一直在护佑格萨尔大王,所以格萨尔王所在的岭国,就崇拜阿尼玛卿山神。此外,在格萨尔大王众多战神中,由13只动物组成的13战神“威尔玛”也很有名。它们分别是由大鹏、鹞子、猫头鹰、金雕、红虎、银蛇、苍龙、黄熊、白狮、青狼、玉兔、长角鹿、双鱼组成,当然也有不同的版本,在个别动物上有变化。每种动物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图腾标志,反映了当时部落联盟的壮大。史诗中,对每一种“威尔玛”战神的作用,都描述的绘声绘色。如猫头鹰是夜间值班的战神。青狼是格萨尔王的总供给部长,因为大公狼经常能捕获到食物,所以,许多草原游牧民族崇拜大公狼。同时,狼的警觉,又让13战神“威尔玛”中的大青狼,时常出任部队的侦察先导。13战神日夜围绕在格萨尔大王的周围,是格萨尔大王护身与克敌的法宝。 

    首都师范大学藏传佛教艺术研究中心主任谢继胜考察认为,“威尔玛”的发音与西藏西部方言中“阳光”、“光线”相同;苯教文献记载“威尔玛”就是光线,它乘坐在箭羽上,在人的灵魂中穿行。同时还说,“威尔玛”是卵生的能量很大的鹰形动物。这让我们想起在世界英雄神话中,太阳神一直是一切神话的中心。太阳族的射手,往往都是卵生的或是一种鸟的形体或化身。箭羽控制着飞行方向,箭羽全都用猛禽的羽毛制成。这和“威尔玛”(卵生)的鹰形动物又有密切的关联。格萨尔王的战神威尔玛和箭的关系如此密切,难怪英雄史诗《岭•格萨尔王传》里的箭卜就很多,格萨尔之箭也就被赋予了更大的神力。

    射箭比赛结束了,人们在统计战果后,不忘用哈达把箭捆扎起来,村民们认为,自己手中的是格萨尔之箭,本身就有避邪驱魔的作用。这时,轮到东道主在公堂设宴,款待客队。在随后的欢歌笑语中,雄性的张扬已经化为充满快乐、喜庆,重在参与的娱乐游戏,甚至融进了青年男女的友情和亲情。

    按照传统,主人嘛尼多伦村在尽地主之谊时,要向客人献礼、敬酒。而客队果毛滩村的弓箭手还迟迟不肯赴宴,这和汉地的习俗相去甚远。客队这时是以舅舅自居的,这两个村子在血缘上有很亲的联系。不进门有不进门的理由,客队的领队要有诗歌般的语言,口若悬河的辩才,方能体现舅舅家人的风采。 

    主人嘛尼多伦村第一次献礼后,果毛滩村的领队罗藏尼玛便唱道:“我们舅舅来自东方/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太阳行进需要彩云铺路/若没有彩云般的礼物引请/我们舅舅就不进门——众人齐和:对,对,不进门。还向后退了几步,好像真的要走。 

    藏族诗歌大多是由三段组成,所以罗藏尼玛又唱道:“我们舅舅来自南方/就像南方的蛟龙一样/蛟龙落脚需要甘露春雨的迎请/如果没有甘露般的聘礼/我们舅舅就不进门。

    主人嘛尼多伦村派人献上第二次礼,张开双臂邀请客人。 

      罗藏尼玛紧跟着又唱第三段:“我们舅舅来自北方/就像北方的布谷鸟一样/布谷鸟需要丰盛的鲜果来迎请/如果没有鲜果般的聘礼/我们舅舅就不进门。” 

     嘛尼多伦村又派人送上第三份礼,“这个舅舅啊,献上这份礼您也应该落脚了吧!”献礼者诙谐幽默了一把,引得围观的人们笑声一片。在一段感谢神灵和强调舅舅重要性的唱词之后,客队终于答应赴宴了。这时主人嘛尼多龙村的姑娘们反而不答应了,她们在公堂前组成人墙防线,客队果毛滩村的小伙子必须手捧哈达高歌一曲方能赴宴。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客队弓箭手们,以强大的冲击力代替了献歌的殷勤,冲破了姑娘们排起的人墙,进得公堂。

    嘛尼多龙村的姑娘们献茶、献酒不在话下。酒过数旬,主客对歌起舞,箭坛上雄性的张扬早已化作充满快乐、喜庆的娱乐氛围,也融进了青年男女的友情和亲情。人们享受着欢乐,一直到深夜,高原上今夜无人入睡。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六,果毛滩村反客为主,将在自己的村里恭候嘛尼多伦村的射手们,新一轮的比赛较量又将开始。 

    (2002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2002年《文明》杂志第4期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2003年《今日中国·布达拉》藏文版第5期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央视国际网CCTV.com /走进西藏/为格萨尔千年纪念特别制作/嘉宾文萃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维普资讯转载《文明》杂志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中国知网转载《文明》杂志

    《煨桑、战神与格萨尔之箭》中国民族宗教网转载CCTV.com

    孙明光  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

    E-mail: wrm13@sina.com

    才项太  青海省佛学院院长、格萨尔学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