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白水台上“二八节”——纳西人原生态历史文化的再记忆

                            图·文/孙明光    民俗指导/杨正文(纳西族)   

     沿着茶马古道,有一条多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长廊。其中,纳西族更是向世人展示了她的亮丽风采。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县的三坝纳西民族乡的白地村,每年的农历二月初八,这里的人们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野炊和歌舞活动。他们是纳西族的一支古老支系纳罕人,长年居住在金沙江流域大山深处,一直比较封闭。与外界大量交往,也只是这些年的事。所以,这里的宗教祭祀和民俗活动保留着更多纳西古老文化的印记。白水台上二八节,也就成了我想往已久的盛会。

     中国最大的“华泉台地”

    2001年初春,我们在拍完西藏芒康下盐井村古老的盐田后,便驱车南下,直赴白地村的二八盛会。这一段路程正好是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的结合部。三江奔流,沟壑纵横,道路异常艰险,著名的虎跳峡,就在白地村的下方不远处。到达白地的时候天已黑了,也没有了住处。乡长和尚礼倒是热情,他许诺不会让北京来的客人露宿野外,乡里再想办法。其实,我们的装备齐全,支起帐篷,露营野外也是别样风情。乡长请来了杨正文先生做我们的陪同。杨老师是国际纳西学会的常务理事、云南省的作家,有关纳西文化的专著写了好几本,又是当地纳罕人,这让我们的拍摄采访更有了准头。

    夜幕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街道上燃起了数堆篝火。男女青年手牵手的围起几个圈,跳着欢快的舞蹈。明天就是二八节了,周边许多其他民族的青年也赶来祝贺。人们拉住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朋友,一同加入了篝火舞会。在我的身旁是位彝族姑娘,头戴一顶很大的方型的帽。借着火光,我发现她生就一双山泉般清澈的眼睛,纯真而深情。尽管大家语言不是很通,但是,合着同一种曲调,踏着同一种舞步这就足够了。二八节还在明天,眼前热情四溢的篝火舞会已使我热血沸腾。

    这一夜,我们休息的特别香。我们享受了“白地山庄”最好的房子。它像神话故事里常见的山林小木屋。里外全是木质结构,但配有现代卫生洁具。原来是给省上来的贵宾预留的,他们没能按时赶到,我们便取而代之了。

    白水台在白地村的北隅。第二天早上,乘着晨雾,我第一个登上了白水台。四周是茂密的山林,把中间一大片白色的溶岩烘托的格外醒目。溶岩分作五段,呈阶梯状。从上往下数,第一段叫“银珠翻花”,第二段叫“明镜映天”,第三段叫“仙人遗田”,第四段叫“神女显灵”,第五段叫“银水游龙”。鬼斧神工,令人惊叹。地质学上则称这种溶岩为“华泉台地”,生成于50——100多万年以前,是由碳酸氢钙质溶岩形成的喀斯特地貌。有资料称,白地的白水台是中国最大的“华泉台地”,其中心地段约有200亩。

    太阳终于爬上了山头,白水台一下子沐浴在金色的晨光里。山下出现了人流,白地纳西人一年一度的二八节开始了。

    永恒的母题:生殖崇拜

    白地四乡八邻的纳西人牵着马,驮着野炊灶具,抱着花公鸡,涌上了白水台。通往白水台的山道已修筑的很好,遇到山涧溪水,上面都架有木桥。岔道口立有指路标牌。所有的路牌用纳西象形文字写成,同时还辅配有中文和英文。纳西象形文字非常古老独特,它是由图画向文字过渡的符号系统,约有1300个单字组成。每个字的形音义并不完全固定,要看其在文章句式中的具体组合而定。书写时,还要添饰一些色彩,很是生动漂亮。这些象形文字至今还被纳西人用来写对联,信札,记录账目,撰写经典文献等。被国际学术界称为“世界上惟一活着的象形文字”。

    我们踏上白水台不久,遇到的路牌便是被称为“固体瀑布”的“神女显灵处”,一堵酷似女神的溶岩下方,有一个颇像女阴的小洞,当地纳西族纳罕人视其为神女之圣物,有来求子的、求福的、求寿的、求财的,也有求家庭和顺的。

    我们按照“神女显灵处”路牌的指引,行不多远,就踏在了白色溶岩上。清澈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流过宽阔平滑的岩面,人们也顾不上会打湿鞋袜,穿过泉水,走到 “神女显灵处”前顶礼膜拜。人们用头触碰洞门,有的献上新鲜枝叶,有的烧一炷香。不少姑娘把手臂伸进洞内,触摸着洞中的圣物。有文字材料说,这里是新婚夫妇、未婚女子及不孕妇女祈求生育能力的圣地。但是,我看到,除了女性之外,许多中年甚至老年男性也在朝拜。

    令人称奇的是,在“神女显灵处”的正面十几米处,生长着一颗盆口粗的大树,绿叶葱葱,充满生机。树根竟然深扎在溶岩中。大树表现出的生命力与“神女显灵处”的内涵倒很相衬。当然,从根本上讲,这个洞是原始氏族社会人们对女性生殖崇拜的遗留。它反映了氏族社会渴望人丁兴旺,部落强大的心理。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传宗接代一直是人类繁衍和发展的主题。

    参加二八节的村民,上得白水台第一个举动是朝拜“神女显灵处”。求子也是祭祀的一种,算是祭女神吧。白地纳西人的祭祀形式又称“东巴道场”,计有上百种。较著名的有祭天神、祭风神、祭龙神、祭战神、祭胜利神、祭长寿神、祭猎神、祭五谷神、祭村寨神等。每种祭祀都是由东巴经典、东巴法器、东巴音乐、东巴舞蹈、东巴绘画木刻工艺组成的一个完整的文化协奏曲。杨正文老师告诉我,上一个月,即在正月里举行的祭天活动就是一个重要的祭祀。每一古老氏族是一个祭天群体,外族人不得参加。纳西人自称是祭天的子民,在这个仪式上要祭祀天父天母,吟咏讲述天地万物的起源,人类及民族的来历,婚姻与家庭的缘起等。这里也不难看出,名为祭天,实则也是在祭自己的祖先了,同样没有离开人类繁衍的命题。

    血祭龙神

    整个白地二八节,实际上可以说是一个祭龙神的过程,当地人称为“祭署”。纳西人认为,人和龙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分家后,龙主自然空间,人主社会空间。龙和人和谐相处时,那就共存共荣;龙与人相互冲突了,就会造成自然灾害或是引发社会混乱。祭龙神意义之重要,可见一斑。

    人们上了白水台,要在山林泉眼前设立龙门。龙门用纳西彩绘木牌搭建。两头尖形的木牌一头插于地下,约有一公尺高。木牌上写有象形文字。龙门前,人们供了许多果品,最多的要数饵(食夬)(kuai),这是一种用木模压印出的带有花纹的米饼。

    二八节祭祀用的核心祭坛设在“仙人遗田”上方的一片山林中。古树遮映下,是一洼充满灵性的清泉池水。池水的一边是煨桑台,这是人们祭龙神烧天香的地方。

    此刻的煨桑台已经堆满了人们敬献的油叶香枝,在烟熏火燎中噼啪作响。来往的村民还不断地往煨桑台中加进炒面。桑烟弥散开来,人影若隐若现,顷刻之间,祭坛笼罩在了一片似真似幻的记忆中。池水的另一边却已是鲜血淋漓,村民们带来的大公鸡背负起向龙神献身的使命,全都成了牺牲祭品。男人们用刀抹了鸡脖子,把公鸡血淋洒在一圈半人高的白石头上。这群白石头就是著名的血祭神坛,时下已被鸡血淋染的鲜红。从烧天香台那边转过来的人们,大都是妇女和老人,她们往祭坛上撒着炒面,覆盖住鸡血,这叫撒神面。

    眼前的点鸡血属于古老的血祭遗风。血祭是人类大多数民族都曾使用过的祭祀行为。古代氏族部落时期,因为战争,人们似乎更相信用鲜血祭祀方能感动上天,表达诚心。杀战俘,祭鬼神已是常事。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的使用猪羊鸡鹅这类畜禽充当牺牲做祭品了。

    杨正文老师还给我讲了一个流传在当地的鸡和人换寿的故事。原来鸡是天上的一员,它下到人间可以活一百岁,而人的寿命只有三年。于是,人派使者找到天神评理,天神同意人和鸡换寿。从此,人间长寿者能活百岁。而鸡又吃了人吐的痰,只能活三年了。鸡感到很冤,每在黎明时啼鸣不止,直到天明,希望天神能够听见它们的呼喊,重新把鸡召回天上去。

    或许正像纳西人所认同的那样,人和龙是兄弟,只是所在空间、所主事项不同。这么一来,不仅大长了人的志气,人与龙同等的地位,决定了鸡也只能成为二八节上献给龙神的供品了。

    东巴与东巴教:纳西人的大智者、大智慧

    整个二八节的活动似乎没有统一的组织,氏族家庭各自为阵,一切都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按部就班的进行。但是,当几位德高望重的东巴大师出现在白水台上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围拢过来,聆听大师的诵经祈祷。其中有90岁高龄的东巴大师习阿牛,还有著名的东巴大师和志本。东巴大师此时的着装,全都是宗教化的,东巴帽、东巴袍、东巴铃鼓、东巴剑,一应俱全。东巴舞是很有讲究的,我也见过好几位大师领跳的东巴舞。不过呢,在白水台二八节上,东巴大师们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起舞。一个时辰的诵经祈祷结束后,大师们也就融入到村民中间去了。

    白地的纳西人有这样的说法:“没有到过拉萨算不得真喇嘛,没有到过白地算不得真东巴”。东巴即智者的意思。相传,东巴教祖神东巴山郎曾在白地传教。这里的“东巴山郎”与藏地苯教祖师“敦巴辛饶”是否是一个人,值得研究,至少是借用了藏语的称谓。当地人又讲,白地成为东巴教圣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东巴教始祖阿明山郎就出生在白地。他去拉萨学法回来后,又在白地西北的两座山洞中修行,收徒讲经创立了东巴教。从此,阿明洞便成了白地一带新东巴出师之前,必须来此洞加威灵的地方。当然,也是所有纳西东巴向往和朝拜的圣地。

    其实,我认为东巴教的形成时间要比“阿明大师创立说”早的多。当然,他向藏传佛教学习,进一步丰富东巴教是完全可能的。尽管如此,东巴教也可能比藏传佛教,包括汉地佛教、道教还要古老,因为东巴教是原始宗教,在前。而后三者是人为宗教,在后。此外,东巴教与后三者还有着大不同。

    首先,人们称其为东巴的东巴教祭师是一群不脱离生产的劳动者。并且是一群熟练掌握生产技能的高手、能人。他们往往集巫师和医学家、艺术家、匠人于一身,他们是纳西文化的集大成者。现在散布在国内外许多著名博物馆中的古老东巴经都出自他们之手。东巴经的内容包括占卜、祭神、驱鬼、超度、祭祖、谱典等,涉及天文、地理、哲学、文学、艺术、医学、农艺众多领域。东巴经生动记述了纳西族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堪称纳西先民智慧的结晶,被誉为纳西文化的百科全书。

    其次,东巴教不设寺庙,没有庞大的僧侣集团,从而大大减轻了社会负担。社会财富多用于民间生产、生活,有利于社会的平衡和发展。

    第三,东巴的产生可以是世家相传,更有投师学成者。纳西社会很早就形成了一个选拔优秀人才成为东巴的考核机制。不仅要考东巴经典的理解程度,要考道场仪式仪轨的掌握程度,还要考诸如生产技能的掌握等等。所以说,成为一名东巴是很不容易的。难能可贵的是,多少年来纳西社会选择东巴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方法,保证了有志青年不断地走进东巴的行列中。这样看来,如果说东巴是智者的话,那么全体纳西人就是大智者了。

        

    祖传灶台与阿卡巴拉舞

    在二八节诸多活动中,有两项是必须严格按照祖传的规矩来做的。一是各家野炊支灶的地点,必须是祖上传下来的,这是几百上千年的传承,不得随意变动;二是午饭后,只有等到吾树湾村的村民跳过阿卡巴拉舞之后,其它村寨的人方能跳舞。

    二八节纳西村民的野炊,规模之大,成为白水台上一大景观。各家扶老携幼来到祖传的灶台地支灶生火,一时间炊烟燎绕,布满山林。那些大公鸡为龙神点过神血之后,便成了村民们野炊时的美食。美酒和香茶必不可少,上面提到的饵(快,换成食字旁,读kuai)也不能少。我们一行人被分散在几家村民的灶地中用餐。和所有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一样,纳西人也特别好客,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神鸡肉”。一位纳西老人和我攀谈,他说二八节是年青人的节日。我这才发现,各家灶地上,此时大多只有祖父辈的老人在留守。年青人吃完饭,潜入林间,尽情享受春的气息,同时,更多地饱尝青春的涌动。当然,过了二八节这一天,就意味着冬闲的结束,春耕的开始,要忙农活了。

    让我敬佩的是,各家野炊所用干柴全是从自己家中背来的,虽然白水台森林密布,干柴很多,但没有一家就地取柴。就连煨桑用的新鲜柏枝松叶也是由家中带来的。

    人们对白水台自然生态保护的行为是缘自对神山圣水的敬畏呢,或者说原本就是一种自觉,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不得而知。但无疑是值得大力提倡和学习的。

    白水台二八节是在集体歌舞声中结束的。但在野炊之后,人们聚集在白水台大平台上,歌舞却迟迟没有开始。一问,说是在等吾树湾村民的阿卡巴拉舞跳过了,其他村寨的人才能跳舞。这也缘自一个古老的传说:吾树湾的祖先,从遥远的北方迁陡到白水台附近的时候,许多便于生产生活的地方已被别的部族占有,正当吾树湾的祖先为难之时,他们发现了白水台这个地方。更加让他们惊奇的是,每天太阳还未升起,白水台上就有两条神龙在翩翩起舞,祖先们跟着神龙习舞,于是便学会了阿卡巴拉舞。人们在白水台附近定居下来,神龙就教他们种植各种谷物。由此,这支原来属于游牧民族的纳西祖先,学会了农耕。何以见得呢?从参加二八节的纳西姑娘每人一件羊皮披肩上就可以得到证明。这些带毛的生羊皮披肩是对本民族古老游牧生活的一种追忆。此外,纳西人的丧葬习俗也清楚的表明,他们的一部分祖先来自北方游牧地区。纳西人死后,要请东巴铺一张《神路图》,举行过“洗马”、“指路”的仪式,把死者的灵魂让马儿驮回祖灵世界。向着北方,路途遥远,要给马儿以神力,现在,上面画有马儿,叫做“风马旗”的经幡,可能就直接缘于这种把灵魂送回古老家园的精神寄托。从民族人类学上考察,纳西族与三四千年前居住在甘青一带的古羌人有着一定的血缘联系。纳西人的古老家园是否就在现今的甘青一带,有待进一步考证。

    白地村的阿卡巴拉舞是一种阵列式圆圈舞。男女手拉手各自站成一圈。年长者站在排头,按照辈分和地位依次往下排列。舞步整齐,节奏感强,伴着歌声,有一种憾人心魄的力量。传说阿卡巴拉舞是神授的,但我觉得更多地却是表现了纳西人的精神风貌。阿卡巴拉舞跳完之后,白水台大平台上,就成了歌舞的海洋,特别是周边的彝族、白族、藏族和傈僳族男女青年,由原来的参观者,变为了参与者。老人吹起芦笙,各民族青年手拉手的加入了集体舞的行列。人们唱啊,跳啊,二八节达到了高潮。

    二八节结束时,人们从白水台的清泉中汲取圣水,带回家去,或敬神或饮用,期盼全家安康吉祥,祝愿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2003年首发/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白水台上的二八节》2003年第9期《今日中国》杂志

    《白水台上二八节》2005年第 2期《文明》杂志

    《白水台上二八节》中国知网空间转载《文明》杂志

    《白水台上二八节》龙源期刊网转载《文明》杂志

    孙明光·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

    E-mail:wrm13@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