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孙明光

    冬洛热巴四传人

                                        文/图  孙明光 

      

    题记:

    我于2002年拍摄的一组《西藏民间舞神——冬洛热巴四传人》中的6幅图片,获得了2011年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摄影大展国家银质收藏奖。遗憾的是,10年过去了,其中的两位老艺人已经离世,我手中的影像资料竟然成了民间艺术家的遗影绝唱。这也再次说明,这类文化人类学影像,为社会、为后人留下的文化成果,其价值远远大于拍摄行为本身。

    记得2010年夏,正在巴黎攻读舞蹈博士学位的贾亚平同学,准备把她的博士论文选题定在藏族民间舞蹈方向,而冬洛家族式热巴舞老艺人的健在,使选题有了田野调查样本的根基。冬洛热巴这个西藏民间舞蹈及其传承人,完整地保留和提供了藏族民间舞蹈的原生形态,历史文化厚重,是个很有科研价值的选题。于是,贾亚平专程回国并通过她的母校中央民族大学的一位老师找到了我。当我把四位老艺人的图片和一部电视专题片演示给她看时,即便是舞蹈专业的学人,也被四位民间舞蹈家的精湛舞姿所深深折服。

     可是,距离我采访拍摄冬洛热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8年,四位老艺人大都八九十岁了,我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祝愿老人全都健康吉祥。贾亚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青藏高原,朝着藏东南的丁青县,冬洛热巴的故乡,拜访四位老人去了。一个月后,消息传来,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四位老艺人中,索南拉加和罗珠两位老人已经离开了人世。8年光阴不算长,可对四位老艺人来讲也不算短。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曾当面向四位老艺人表达过,我会再来。现在,我感觉到了时光之重,也深觉时光之痛。令我稍感欣慰的是,《舞蹈》杂志和《今日中国》杂志等权威媒体都曾两次登载过我的冬洛热巴专题图文稿,这是冬洛热巴向外界传播的开始。之后,冬洛热巴老艺人很顺利的就被昌都专区人民政府授予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荣誉,犹如时代的春风,吹暖了老人的精神家园,也是对他们的父亲冬洛艺人在天之灵的慰藉。当然,老人们每年接过政府送来的两千元奖励金的时候,都会由衷的道一声扎西德勒。在感恩的同时,他们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冬洛热巴的全部技艺传给后代,传给村里的年轻人。

    好在扎西曲仲老人健在,虽然年高80,但身体还算硬朗。她是冬洛的三女儿,是冬洛家族热巴舞的重要成员,也是仅存的历史见证人了。可以肯定的说,扎西曲仲老人,是贾亚平能否顺利完成博士论文的关键之人。仅管贾亚平此次丁青之行是为来年深入采访做准备,等她与扎西曲仲老人见了面,总想先问点什么,可是老人总是在说“你的老师都知道”。显然,老人把我当作成了年轻学子的老师了。

    两位老人的离去,再想见到完整的家族式冬洛热巴的舞技已经不可能了。于是,贾亚平从西藏回京后,又专程来南京找我,恳切希望能得到我当年拍摄的冬洛热巴的全部素材带。惟有如此,方能充分、准确地研究冬洛热巴的艺术技巧,进而把握冬洛热巴的人文精髓。这可是还不曾发表过的珍贵素材呀!也是世上仅有的一份系统纪录下冬洛热巴的影像资料,毫无疑问,它已经具备了绝版档案的性质。思忖再三,还是满足海外学子的心愿吧,有人能够系统地更深入地对冬洛热巴进行一番研究,为弘扬民族文化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也是我的初衷。

    年轻学子如获至宝,拿着冬洛热巴的全部素材资料飞回巴黎做她的论文选题准备去了。而冬洛热巴四位老人的潇洒舞姿却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激昂的鼓点声久久地在我耳边响起。

    记得那是2002年6月,我如约二次来到西藏昌都的丁青县,原本是要拍摄著名的苯教圣地孜珠寺极具原始宗教意义的裸体法舞。这种裸体法舞,只在藏历铁马年的盛大法会上举行。也就是说,每隔12年才能遇到一次。当我放弃了在铁马年朝拜冈仁波切神山的计划,提前10天来到丁青孜珠寺的时候,遗憾的得知,裸体法舞取消了。理由是眼下正值农牧民生产大忙季节,裸体法舞几乎要吸引孜珠寺周边地区所有信奉苯教的农牧民前来观瞻,为了不影响生产,寺院只做了常规的苯教祭祀仪式,共有13项内容之多。说实在的,也十分精彩,只是少了裸体法舞,让我有些失望。再等12年,能否拍到裸体法舞,那也要看机缘了。

    丁青县的齐飞县长倒是建议我拍拍他们的热巴舞。在一个迎接茶马古道中外媒体考察团的集会上,冬洛热巴四位老艺人刚一亮相,就技惊四座。他们大都是耄耋老人,但个个堪称舞神。他们的精湛技艺无疑是中国民间舞蹈中的瑰宝。随着采访的深入,越来越感到,丁青热巴舞的确有它的独到之处,同时也是一项急需抢救和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昌都的锅庄,茫康的弦子,丁青的热巴,并称为藏东南地区三大民间舞蹈音乐形式而享誉藏区。锅庄有上百人甚至上千人参加表演。如今每年都要举办康巴艺术节,当然少不了集体锅庄舞,所以,昌都的锅庄得以发展。在城镇的街头、茶馆,经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青年,身挎弦琴在弹唱,歌词有传统的老词,也有根据环境和对象即兴编制的新词,唱到高兴处还能边舞边唱,他们大都来自茫康,因而,茫康的弦子得以流传。丁青的热巴舞则是以铃鼓舞为主,伴有说唱甚至融杂技气功为一炉的综合性表演艺术。其舞姿粗犷、豪放而且流畅,有很高的难度。音乐则淳朴明亮,高亢激昂。表现内容大都是在避灾祛祸,庆祝丰收,祈愿吉祥。过去,民间热巴舞大多属于游走式卖艺为生的家族表演团体。现在,产生热巴舞艺人的社会大环境变了,每户人家都有土地、牛羊,年轻人赚钱的路子也多了,仅每年每人挖两个月的冬虫夏草,其收入就抵得上甚至超以往全家人一年的收入,跳热巴再也不是为了谋生了。所以,民间家族热巴舞有一个后继传人的问题。

     据丁青县提供的材料介绍,丁青热巴舞有三个流派。流行于觉恩一带的窝托热巴已有940年的历史。窝托热巴的技巧属于气功杂技类的表演,可惜民间艺人已不容易见到了。流行于色扎一带的嘎措热巴,距今已有500年的历史,主要特点是边跳边拉自制的二胡,舞姿优美。其表演风格已被现今的许多文艺团体吸收。流行于桑多一带的冬洛热巴,也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原先这一流派叫沙康热巴,19世纪下半叶,出了一位名叫冬洛的舞艺高超的热巴舞艺人,人们便用冬洛热巴之名取代了沙康热巴。冬洛热巴是典型的家族热巴,也是我们现今唯一能见到的有民间艺人传承的热巴舞家族。其实,也只有四位老人在故守这块园地。他们居住的炯休村,就坐落在孜珠山的山脚下,从桑多乡骑马只需半天的路程便可到达。炯休村的自然生存条件不太好,处于牧区和农区之间,土地贫瘠,牧草不壮。过去,村里的热巴舞艺人每到农闲就举家上路,这一出门就是八到十个月回不了家,他们跟着朝圣的人们,一边献艺,一边谋生,最终练就了一身高超的热巴舞技艺。

        送走了茶马古道考察团,县里用车把我送到了桑多乡,我又雇上马去了炯休村。当我牵马走进炯休村的时候,村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三四个孩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遇见一位老人,走近一看,原来他就是冬洛热巴的领头人索南拉加。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去百里外的雪山下挖虫草了,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索南拉加每天要负责看守村子,他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女儿外出挖虫草了,家里没有女人,为照顾好我的生活,他把我安排到了罗珠和扎西曲仲夫妇家。冬洛当年生有一子三女,现在能跳热巴的儿女中只有扎西曲仲了,她排行老三,2002年她72岁。扎西曲仲的母亲当年把她生在了锡金,生在了跳热巴舞谋生的路途上。如此看来,扎西曲仲就是为跳热巴舞而来到这个人世的。索南拉加和罗珠都是冬洛的女婿。索南拉加14岁开始跟随冬洛学跳热巴,是冬洛的二女婿。罗珠是冬洛的三女婿,20岁时与扎西曲仲成的亲,也算是得到了冬洛艺人的真传。这一年,索南拉加77岁,罗珠74岁,他们是冬洛家族热巴舞中两位男性角色。另一位跳热巴的女性叫贡桑旺姆,这年她62岁,是冬洛的外孙女,其母是冬洛的大女儿。贡桑旺姆一直与三姨扎西曲仲搭档跳热巴。

    在四位热巴舞艺人中,扎西曲仲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女性,她和罗珠生有六个孩子,家里的生产、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日子也较殷实。一个女儿出嫁了,四个孩子外出挖虫草,只留一个女儿在家喂牛羊,料理田间青稞。

    艺人们听说要拍热巴舞,都很高兴,扎西曲仲一早起来沐浴梳妆。老人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显然,对于这些从小就跟着父辈走过无数神山神湖,到过拉萨甚至走出国境,去过尼泊尔、锡金、印度献艺谋生的老人来说,给我表演热巴舞,依然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在正式演出前,要进行煨桑,祭祀过舞神方能安心跳热巴。四位老人的表演从上午一直延续到了下午,几乎为我表演了他们掌握的所有的热巴舞。冬洛热巴的传统舞有一点鼓、三点鼓、六点鼓和九点鼓,也就是在一个固定节奏中,击鼓一下直到九下,整个舞蹈由慢到快,逐渐升温。九点鼓时,老艺人旋转如飞,鼓声激越,场内场外跳的看的都在热血沸腾。也有弦子热巴,男性边拉二胡边唱边跳,女性依然是以旋转,扭身,击鼓或是展袖造型为主。还有男女对辩表演,类似于滑稽戏和相声,逗引的围观之人笑声不断。这是云游四方,卖艺谋生的特别安排,风趣的语言艺术,调节调度了现场气氛,也好让其他家庭成员得到片刻休息。

    民间一般认为,热巴舞的创始人正是著有《米拉日巴道歌》的佛学修行大师米拉日巴(公元1040年—1125年)。米拉日巴出生在一个叫做“琼协”的地方,而丁青自古就有“琼布丁青”之称,当地的人们普遍认为米拉日巴就出生在丁青,丁青便有了“热巴之乡”的美称。传说米拉日巴年轻的时候曾经杀死过一头大象。大象的皮铺在地上,米拉日巴在上面跳舞祭神,由此创造了热巴舞。至今人们在表演热巴舞所用的道具装饰也来自米拉日巴的那次杀象祭神的传说,米拉日巴取大象大肋巴骨做鼓架,取肚下薄皮做鼓皮,用小肋巴骨做鼓槌,用大象的肠子做网状裙穗。这个传说不仅为民间热巴舞涂沫上了一笔神奇的色彩,而且也为舞蹈艺术从原始祭坛走入民间的发展过程作了直接的注脚。应该说,热巴舞的起源要比“米拉日巴创始说”古老的多,它的前身是佛教传入藏区之前的本地古老宗教——苯教的巫舞或是图腾舞。丁青正是苯教传播的重要之地。距丁青县城37公里的孜珠寺是全藏区最大的也是保留苯教仪式仪轨最完整的苯教寺院。有专家认为,苯教从西藏阿里兴起,向外传播的第一大站正是“琼布丁青”的孜珠寺。所以,古老的苯教巫舞,几经历史岁月的沉淀,在丁青传向民间,并形成为丁青热巴舞便有了充分的条件和理由。

    冬洛热巴的嫡系传人扎西曲仲特意向贾亚平展示了为她和丈夫罗珠颁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并且一个劲地说着感激政府的话。贾亚平明确感觉的到,在老人家心里,这两份证书,如同祖传的热巴舞铃鼓一样神圣和珍贵,同样是供奉在佛龛和舞神灵位上的圣物。也是告慰父亲以及把她生在卖艺途中的母亲英灵的最好礼物。

     

    是啊,当人们跳起欢快的热巴,庆祝丰收,祝福吉祥的时候,也希望全社会能给予民间艺人更多的关怀和支持。

    (2003年首发/2012年修订版·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本文相关连接:

    《丁青热巴舞》2003年《舞蹈》第3期

    《丁青热巴舞》2003年《舞蹈》第5期封面

    《最后的冬洛热巴》2003年《今日中国》藏文版第4期

    《热巴舞》2007年《今日中国》藏文版第4期及封面

    《丁青热巴舞》2003年cctv.com民族频道/走进西藏/为格萨尔千年纪念特别制作/嘉宾文萃

    孙明光  自由撰稿人/纪录片编导/人文地理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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