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刘舰平

    草之原

     

    七月,是命定属于草原的。说这话时,我和新宇兄还汗流浃背地行走在流火的江南,而说完这话时,我们已顶天立地模样站在蓝天白云下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一句话,居然说了一路旅程。

    呼伦贝尔的天,是湛蓝湛蓝的。蓝得我们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和表达。没有准确的词语,近似的总该有吧。当然有,比如:蓝得有些神秘、诡异、清澈等等。与蓝天对应,那云,是洁白洁白的,白得同样找不出准确的词语。我的旅行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记录呼伦贝尔白云的文字:那白云,大约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最真实的白云。白的像雪,像秋阳中绽放的棉花,像……她一团一团或多或少地变幻着、集聚着、排列着、低垂着,像圣者智慧的白发,似仙女起舞的水袖。有些透明,有些轻盈,仿佛触手可及。

    阳光下的草,一袭绿意。正午的原上静悄悄的。梦境一般静。静得能听到这些多年生茵茵绿草吮吸地水的声音,能听到它们拔节长高的声音。就连那些看来从无饥馑之忧的健硕的草原牲灵,也是轻轻地走动、咀嚼。不远处,一只苍鹰一动不动地静止在低矮的天空,像伞一样舒展着坚毅的翅膀,任阳光把通体涂亮。我们远远地看它。我们看不清它尖锐的双眼。我们看不清它充满力量的利爪。我们看不见它丰富而复杂的表情。一阵阵有些亲暖的风拂来,夹杂着草的清香,花的馨味,还有那牛羊的粪腥。风无声地忽东忽西,有些随意,似乎生怕把春天最后的美梦吵醒。

    因为七月,对于草原来说,不过是暮春时分。我们进入草原之前,或者说在草原边缘地带的农区,就曾惊喜地看到成片生长的春小麦、荞麦、马铃薯和油菜。在江南,这些作物或早已收割进仓,或已留作了明年的种子,而这里的油菜正热烈地开放着金黄的花蕊,引得那些蜜蜂嗡嗡地穿梭忙碌。信步走在这没有边际的草原,有一种说不出的酣畅感受。也许,人本身属于自然。

    也许,回归自然是人类的天性和向往。那位由一面之交的海拉尔市政府干部帮我们聘来的向导,倒也热情周到,只是时不时要考我们一两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猜一猜,这呼伦贝尔大草原有多大。不待我们回答,他便自我作答:10万平方公里。我们立马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蒙古民歌:《辽阔的草原》。我们立马想到了“辽阔”这个词。

    今年草原的雨水不多,你们怕看不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了。昨天傍晚,在离呼伦贝尔盟一千公里的通辽时,我那蒙名浩日沁夫的兄弟如是说。但是,听说那边下过几场雨,可能草长得还可以。他又说。事实上,原上的草,主要靠冬季的积雪逢春化开的水份滋润。因为原上少雨,所以牧民们喜雨。每个下雨的日子,他们都会看作是最幸福的节日。我们在一大片颜色很深的草地前停了下来。向导说,它叫马蔺草,俗名马莲。它是草原上的优良品种,相当于你们江苏一带说的经济作物,是牛羊马的最好草料。马莲的叶较其他草叶宽,且有韧性,开着浅兰的花。在马莲岁岁繁茂的地方,我们不时遇到成群的羊。羊群抑或牛群、马群,是草原上最普遍不过的场景了。且有些千篇一律。有时想想也是,不就是那有血有肉的牲灵吗,不就是那充满生机活力的绿草吗?

    远远望去,那些羊都如天上的白云平浮在无垠的草原上。它们悠闲地走着,恰似一幅能不断变换着正面和侧面的流动的画。那戴着毡帽的羊倌,老气横秋地手持长鞭,骑一匹高头大马,见我们走近,忙迎了上来。我们问他,可不可以停一停,让我们拍拍照,留个纪念。他迅速从马背上下来,咧着干裂的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拖着细长孤独的身影,说,行啊行啊。只是那如家犬一般大小一般丑陋的牧羊犬对我们不算友好,汪汪汪叫个不停。羊倌甩了一下长鞭,呵斥它,一边去一边去。羊倌常常骂它,他说,骂它是因为喜欢它,爱它。羊倌说,这牧羊犬作用大着呢,它每天能按照主人的意图,吃透主人所有的精神,领着羊群,找上一片不远不近的新草地。它能始终不紧不慢地把好头羊的方向,控制着羊群行走的节奏,以便天黑前羊儿顺利归栏。羊倌说,这狗东西机灵得很,敬业得很,几年来从未丢失过一只羊。羊倌说,这羊群一共是一千一百多只,分属十多个牧民家庭,每天早上挨家挨户领来,傍晚再挨家挨户送去。这些任务当然都是狗东西的事。羊倌说,他现在的职业就是专职放牧,工资是那些羊主凑份子筹的,年成好时比如去年没有雪灾什么的,能拿上万儿八千。牧民收入高,我的收入也高。这叫水涨船高也叫锅里有碗里才有。他们现在也跟上时代的步伐了,他们的经济意识不一定比你们沿海沿江地区差。羊倌说,我是汉人,老家在河北,因为在工厂做工时,不小心让那土造的机器啃去了两根手指,做不了手上的活,所以就来到草原。羊倌有说不完的话。

    向导说,你们赶快拍吧,这些狗日的整天游荡在这草原上,每天他们除了牛羊还是牛羊,逮住一个能说话的人就不肯撒手。羊倌说,能不能给我也来一张,其实我也会拍的,去年回家,我还给我儿子拍了一张呢。说着他从那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同样皱巴巴的照片来。瞧瞧,这小畜牲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这小畜牲,就数和我最亲,去年在家里,不爱说话的他,居然和我从早上说到晚上,一刻也不停……现在这小畜牲恐怕又长高了。

    我们问他,是不是又想家了。他说,不想不想。男人怎么会想家呢。

    与羊倌告别,我们要去墨尔格勒河看看。我们要去看看墨尔格勒河的“曲”。在我们的想象中,“曲”与“美”的距离是接近的。美有时候是一种神秘、幻想、不可预知。也是一种诱惑。墨尔格勒河,在蒙语中是“回环、对流”的意思。它发源于大兴安岭中段西北侧的深山密林之中,向着西南方向弯弯曲曲流淌。它的“曲”在“九十九道弯”的黄河之上,在“曲似九回肠”的柳江之上。它的流域仅有150公里,但河流的总长度却有几千公里。我们习惯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它是“一江春水向西流”。这是“曲”的魅力么?墨尔格勒河,曲折多姿,像优美豪放的蒙古民歌,恩泽亲和广袤的土地。蒙古包与它相厮相守,牧民们视它为神祗,牲灵们则与它息息相伴。走近它,我们惊奇于其水之碧。那蓝天白云和无数飞鸟,都可以从镜一样的水中找出它们的影像,且逼真且层次分明。墨尔格勒河,忽深忽浅,抑扬起伏,浅处,仅能没过脚面,而深处,足有三四米深。向导说,它是源在流中的河流。它明沙细石的河底,汩汩地能冒出无数的清泉,翻涌着细细碎碎的璀璨浪花,丰满着这条属于草原属于游牧民族的生生不息的小河。沿着墨尔格勒河的流向,我们曲曲折折地用脚步丈量着草原。累了,便掬一捧清清的河水,那水甜甜的,沁入心肺。什么疲惫什么旅途不快什么尘世间平平仄仄,一概忘却。沿途,我们居然看到了“水至清而鱼丰饶”的奇特景观:一层层叫不出名的鱼几乎覆盖住了整个河底。在音乐般流淌的水中,它们撒欢,它们嬉戏……

    我们看到了敖包。就在我们在墨尔格勒河流连忘返的时候。就在我们决意走出墨尔格勒河视线的时候。其实看到敖包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我们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当时怎么就一见到敖包还是有些小小激动呢?敖包,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圣洁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最初关于敖包的知识,得之于或者说来源于那首著名的情歌《敖包相会》。所以,我们看到敖包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心里唱起《敖包相会》的时候。敖包,不高不矮地寂静无语地耸立在草原之上。它也叫“脑包”、“鄂博”,是“堆子”的意思。我们想象:远古时候,那像大海一样的茫茫草原,人烟罕至,没有道路,没有路标,行路自然难以辨别方向,而行政区划、游牧交界更无以标界。聪敏的先人便想出垒石成堆的办法,作为路标和界标。向导告诉我们:凡事都是发展的。后来,牧民们鉴于中原民族以山为天之象征,便“垒石为山,视之为神”,借以祭山祈年,这样敖包又成为天和神的象征了。人们出门远行,凡路经敖包,都要下马参拜,祈祷平安,还要往敖包上添几块石头或几捧土,以求吉祥。在向导的指导下,我们学着牧人的样子,添了几块石头。祭敖包是游牧民族最为隆重热烈的祭祀活动之一。据说,如今热衷于开发草原游的商人们,早把祭敖包作为旅游菜单上的一道保留菜。只是我们不知是早来了几天,还是晚来了几天,终没赶上这心仪的活动。听牧人介绍,祭祀的时候,敖包上要插上树枝,树枝上要挂五颜六色的布条或写有经文的“天马图”。祭祀的形式一般有血祭、酒祭、火祭、玉祭等四种。牧人围跪三边,面向活佛。当活佛发出祭祀开始的经令时,法号奏出深沉、粗犷的音乐,众喇嘛和牧民双手合十,口诵经文为祭。然后,参加祭祀的人们一起围着敖包,从左向右转三圈,祈神降福,保佑人畜两旺。礼仪完毕,举行传统的娱乐活动,按照民俗,有赛马、摔跤、射箭、唱歌、跳舞和宴会等。祭敖包一般要轰轰烈烈地搞上几天,人们开怀畅饮,青年男女则春心萌动,卿卿我我,借机约会,互诉衷肠,互赠信物,是为“敖包相会”。

    大约是地理上经高纬度的原因,草原之夜姗姗来迟。且时间十分短暂。晚上九十点钟,天才黑了下来。翌日凌晨两三点,太阳便挂上了东天。夜色中的草原,天地模糊。月朦胧,草朦胧。一派静谧、幽然。乘着清新的夜风,我们听到了一种犹若天籁的极近人声的音乐。那声音似有若无,起伏迂回,悠远凝重,像炽热的阳光和凉爽的月光一样丰富。 

    那是草原特产:马头琴声。马头琴,蒙古人称之为“莫琳胡儿”。美丽传说中的马头琴,是由一匹通人性的小白驹的腿骨、头骨、尾毛组成的。腿骨做柱,头骨做筒,尾毛做弓弦。在琴柱顶端,按那匹通人性的小白驹的模型雕刻一马头。马头琴音色纯朴、浑厚,音域宽广,表现力丰富,穿透力强。

    祭祀祖先,怀乡思亲,他们选择马头琴。表达友谊,歌唱纯真的爱情,他们选择马头琴。迎亲送朋,排遣忧烦,他们选择马头琴。马头琴是牧民们不可或缺的伴侣。他们边放牧边演奏边歌唱。走一路唱一程。在游牧民族的发展史上,留下了众多刚柔兼备的优秀民歌。像呼伦贝尔牧区广泛流传的长调民歌,节奏自由,高亢奔放,字少腔长,带有浓郁的原始游猎生活特色。

    我那蒙族兄弟浩日沁夫,就曾用那长调特有的韵味,在送别的宴席上,在烛光中,唱了一曲在我们看来纯属天簌的歌。经他翻译,我们才知那是一首著名的“祝酒歌”:

    金杯中斟满醇香的美酒,

    高高举过头,

    敬献给父老长辈表深情。

    赛拉尔白咚赛!

    像那青山的泉水一样清澈,

    似草原的鲜花一样美丽。

    吉利相遇的亲朋至友啊,

    敬上这醇香的琼浆。

    围坐一起,喝着那腥淡的马奶酒,听上一曲淋漓尽致的酒歌,自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但歌毕,主人则热泪纵横地把你那亮着光芒的银碗的酒斟满:真情啊,你像草原一样辽阔,我的尊贵客人啊,我的远道而来的朋友啊,我的不知何时再相见的兄弟啊,感谢上苍恩赐光明,感谢大地赋予福禄,祝祷人间吉祥永存,美酒传情歌结友,端起那象征友情的酒吧,请吧……

    被酒浸湿的声音如金属落地。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一饮而尽?

    草原上有我十多年前的达斡尔族同学。知道我们从遥远的江南来,所以第一次为我们洗尘的项目,就是喝奶茶。喝奶茶,我们理解,这不过是他们待客的前奏。这是我们抵达草原的第一个早晨。进门我们就听到了原汁原味的蒙古歌曲。同学说,是外蒙古发行的带子,你们那可能听不到。唱得可好了。尽管有语言障碍,但音乐怎么会有国界呢?那声音雄浑激越悠扬。我们仿佛看到了草原上的天光云影,仿佛听到了骏马在疾速奔驰。音乐和热气腾腾的奶茶,在客厅飞翔。同学说,奶茶是用砖茶和新鲜牛奶加盐等佐料熬制而成的。奶茶漾着深纯绵厚的奶香,茶味浓酽。同学说,按规矩,这奶茶得敬着喝。这不是充饥,这是礼节。就着音乐,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

    草原上的人离不开奶,也更离不开肉。我们吃手扒肉是在一家蒙古包餐馆。或许是过了吃饭时分,那家餐馆并不见繁忙,也一点看不出商业的味道。所有的服务生全都着袍身肥大的色彩鲜丽的民族服装,喜气洋洋地站立两旁,似乎我们不是客人,而是他们的亲戚朋友。蒙古包前的几只巨大烤炉咝咝作响。我们好奇。服务生说,这是烤全羊。你们来得不巧,上午烤的全卖光了。这一炉恐怕要等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出炉。我们说,那就来手扒肉吧。手扒肉因为操作简便,符合游牧特点,所以很受牧民喜爱,也是他们常吃的餐食,更是他们招待远方客人必不可少的美味。端上桌,才发觉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白水煮羊肉。但佐料却异常新颖、繁多,有孜然、芝麻酱、韭菜花、辣椒油、腐乳汁等。肉熟而不烂酥,刀叉锯全用上,再蘸上配好的佐料,味道倒是十分鲜美。一结帐,才发觉这手扒肉价格不菲,二十八元一斤。后来,蒙古的朋友告诉我们,草原上其他物品都十分便宜,唯独这羊肉有点贵。纯绿色食品嘛。

    草原上的路四通八达。或者说,草原上很少看得见现成的路;或者说,草原上处处都是路。鲁迅先生上个世纪初,说过一段颇为精辟经典的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我们仿佛感到,先生就坐在我们身边,他的嗓音不大,绍兴方言味也浓,但我们都听到了、都听懂了。先生毕竟是先生。是的,路,在于走,只要走,就有路。用一句俗套的话说:路始终在脚下。这些道理,在草原,绝对是能得到应验的。而且,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一个目标,具有大致的方向感,走到草原深处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于是,我们便选择了走。不仅仅为走出一条通往草原深处的路。我们走了很久。我们也走了很远。我们清晰地听到了我们的脚步留下的节奏,还有那细微的嚓嚓的风吹草动的声音。

    我们轻而易举地走到了自认为草原深处的深处。我们也走到了一天旅程的傍晚。所谓的深处,就是眼前出现了蒙古包。蒙古包前是一条被挤弯的路。蒙古包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照亮了蒙古包灰白的颜包,照亮了蒙古包旁一辆无声无息的勒勒车,也一定照亮了我们有些疲倦的脸庞。因为我们感受到了夕阳的绚丽和光芒。勒勒车有些古朴,像面对夏天发言的绿草。那由许多根木辐支撑着的车轮,足有一头牛那么大,发出一种近似本色的光,巨大的身影零零碎碎地月光一样地泻在了蒙古包平展的墙脚上。长长的车辕,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负重了,却一点也不老态龙钟,依旧弥散着硬质树木原生的品质。勒勒车是牧民的帮手,却歇息在空无一人的蒙古包前。我们不得其解。凡事为什么都要明明白白呢?我们不想也不愿惊动它。我们只是轻轻地抚摸它,抚摸一段段关于民族、关于岁月、关于文化的历史。我们似乎看到了它们昔日穿行于茫茫草原时的雄姿:一辆辆首尾相接的勒勒车迤逦而行,清越的铃声过后,草原上留下了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那些车辙,后来全给旺盛的年复一年的绿草覆盖了,草原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但这勒勒车却始终睁着眼睛醒着,依旧保持着随时前行的姿势,就像面前的蒙古包,虽然空无一人,但时刻都在等待牧人满载收获归来。居无定所的牧人有着坚强的乡关观念。此刻他们或许正在遥远的地方把曾经的蒙古包曾经的勒勒车回望。或许正端坐新搭建的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包前,看着打着响鼻的牛群,看着那些归栏的羊群。或许,正手握马头琴,借着那最后一抹斜阳,把心弦拨响……

    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有四座小城:海拉尔、满州里、牙克石、扎兰屯。牧民说,都很有旅游特色。我们选择了与俄罗斯接壤的满州里。这是中国北部重要的口岸城市。满州里小城,绿树成荫,清幽恬静,文物古迹、风景名胜众多。我们聘来的的哥是个20岁的毛头小伙子。长了一副臧天朔样的汉子脸,看上去倒还很豪爽义气,却不知是个“老江湖”。我十六岁就开车混了。在俄罗斯混了两年。他说。他拉着我们在小城穿行。小城满目都是仿俄的厚实房子。一些小店从早到晚都播放着来自伏尔加河畔的民歌。街头不时有人高马大的俄罗斯人走过。老毛子。的哥摇下窗子喊了起来。我们吓了一跳,怎么能这样。没事的,我们都这么叫他们。老毛子居然不生气,生硬地笑笑,看着我们的的哥。我们除了想去看一看国门,其他只是想走一走,领略一番北部边城的风情。的哥说行。想不想听俄罗斯话。的哥问。你说吧,不过,你得把车开好。我们说。于是他嘻皮笑脸地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新宇兄早年学过俄语,还能听懂其中的一部分。的哥大笑起来。原来他说的全是荤七荤八的段子。想不想听来劲、刺激的歌。一会儿他又问。什么叫来劲、刺激。我们问。听一听你们就知道了。他说。他动作麻利地翻出一盒没有任何印刷标记的磁带。他把车窗摇上,跟着那磁带中的男女恣情地吼唱了起来。天哪,这是什么歌。分明是黄色得不能再黄色的歌。我们正色地说,不听,不听。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整天听这歌。没有关系的啦。他油腔滑调地学着广东人的腔调说。我们这里是开放的城市,听听歌算什么球。告诉你们,你别看我年纪不大,男欢女爱的事我早干过。

    后来,我们到了国门。高大的国门上,悬挂着巨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一种自豪感从心底升了上来。在国门观光台上,我们看到了连成一片的草原,看到了俄罗斯境内的原始森林,看到了整列整列的圆木,从俄罗斯境内驶来。

    后来,的哥熄停了车。结帐吧,结帐吧。他说。本来讲好的价钱,此刻上升了。我们说,本来一天下来觉得你这个小伙子还算直率、义气,下次来,还想用你的车,这会儿你怎么玩起了小明堂。没有办法啊,现在生意难做。他装出了一脸的无奈。因为急着赶路,善良的我们妥协了。

    后来,起风了。那些草开始一浪一浪起伏起来。深绿和浅绿的色彩也随之开始分明起来。就像春天和夏天。

    后来,我们听到了涛声。柔柔的声音在原上浮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如此反反复复。那是呼伦湖和贝尔湖发出的。

    后来,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呼伦贝尔大草原叫“呼伦贝尔”,为什么说呼伦贝尔大草原水草肥美、牛美成群。因为大草原有呼伦湖、贝尔湖围绕。呼伦湖、贝尔湖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组成部分。因为有湖水,那绿草才美;因为草美,才有那水光潋滟的湖水。“呼伦”二字,在突厥语中是“湖”的意思。而“贝尔”则是蒙语“腰子”的意思。呼伦湖和贝尔湖是姊妹湖,两湖之间有乌尔逊河相连。两湖面积相加,超过3600平方公里。我们循着那涛声,来到了它的跟前。风中的高原平湖,比想像更澄澈。湖边海鸥翔集,湖里锦鳞游泳。这是远离工业年代的天然湖泊,这是绝没有污染过的一块净水。我们不时看到成群的天鹅、灰鹤、大雁、野鸭,它们无拘无束地欢快地鸣叫着掠过水面,把宽阔的水天一色搅得鲜丽多姿。在湖边,我们遇到了一位流动摆卖旅游纪念品的鄂温克族小伙子。他告诉我们,贝尔湖上有一处方圆几十公里的大雁岛, 岛上百鸟栖息,令人观之怡然,眼界大开。只是路途有些遥远,没有一二天时间下不来。他还说,最美的景观莫过于冰雪消融,鱼汛来临之季的“鲤鱼跳龙门”。贝尔湖的鱼,顺乌尔逊河到呼伦湖产卵,中途遇拦河鱼栅受阻,便钻出水面,飞腾跃跳,水花飞溅,场面颇为壮观。我们问,我们能看到吗?他说,这个季节不行。好花不长开嘛。那明年我们再来。我们说。你们能来吗?他问。可能吧。我们说。假如来,我给你们当导游。说着从口袋里找出一张写出电话号码的纸片。

    有一个去处,我们一直想去。它就在不远的草原尽头。但临启程,我们还是决定挥一挥手。我们不忍走近它的身旁。我们不忍把我们的欢娱建立在那样的所谓自然景观之上。尽管那浩瀚沙海、趣味响沙、沙海蜃楼等太具独特魅力了。那是草原的伤痛。那是人类的隐痛。每每提及沙漠,除了一些商人、游人,绝少有牧民眉飞色舞地颂扬它。面对沙漠,牧民和草原都有说不出的怅惘。草原的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沙漠,像恶魔一样,吞噬草地,危及牧民乃至人类生存。据专家分析,造成草原沙漠化的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天灾人祸。天灾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少雨、干旱。人祸则是人为干扰。比如垦植种粮、过度放牧、人口超载等等。其恶果是生态失衡。草原是大地的皮肤。当绿草和泥土剥离,会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啊?在一片草原植被退化的地方,我们看到了裸露的黑土。我们听到了它的呻吟。我们听到了它的呐喊。我们感受到了它的心在滴血。那是没有涵养水份能力的黑土,那是盐渍化的黑土!

    一位牧民告诉我们,历史上很少见到沙尘暴的呼伦贝尔,如今这几年沙尘暴频繁。好在,随着《草原法》的深入落实,以法治草的号角已经吹响,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那些退化的草原、那些沙漠,定会重视郁郁葱葱的生机。这一天,不会太久。

    我们来的季节,自然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了。阳光明媚,长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但呼伦贝尔大草原昼夜温差大,有“早如春,午似夏,晚似秋,夜似冬”的一日四季之说。多变的气候,使得我们在归程中想起临上火车时,蒙族朋友送别的话语: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枕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想着就要离开草原了,竟油然而生起几分依恋,忙打开手机,用“写信息”的功能填起了平生第一首词:

    七月反流春,怡然酣畅走呼伦。云底草原宽极目,足达

    蹦,画里马牛竞势奔。  四季亦平分,绿肥红瘦一根生。无

    际无边谁润色,岑岑,餐秀流连差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