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周 伟

    大馬一丈高 A Stallion between Classes 

    本文首发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06年第三期),入选《小说选刊》(2006第九期)、《小说月报原创版2006精品集》、《2006中国年度中篇小说》、《梁斌文学奖征文精品集》及《2006中国小说排行榜》(由《小说选刊》选编),于2008年获紫金山文学奖。

    “呸!熊羔子!”李广柱嘴一歪,从烟嘴旁挤出一团很有力的口水和咒骂,“我是你爹哩!你们也敢顶?”

    可是刚才铁蛋和小二就是顶了他。如果再吵下去,小三也会站出来帮着他哥。小四现如今在外干小工,他们都向着他妈。“鳖孙!翅膀根都硬……”他忽然想到这等于是在骂自己,憋得呛了一口,站在村口咳了半天。

    这是1981年秋天,粮食打下来,李庙撤了公社建乡,土地都分了。李广柱老汉把小二和小三叫回来商量事。他们在院子里蹲下,可大儿子铁蛋没出来。“铁蛋媳妇,铁蛋哩?”老汉叫道。媳妇没回答,铁蛋自己却说:“我不买马。还说啥?”他在屋里就是不照面。铁蛋一家住着三间东屋,虽然在一个院子里,却和爹娘分锅吃饭。小二、小三一结婚就出去自己住了,是被李广柱专门叫回来说事的。

    小二和小三瞪大了眼睛,老伴手里的簸箕在院子当间扬出恶狠狠的声音。李广柱知道他们的感觉。马是他们全家的心病。

     “啥?”李广柱叫道,“你说还有啥比喂一匹种马更好的?”他想把他们镇住。

    “那你买。”铁蛋的声音从东屋飘出来。

    李老汉一愣,随即又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没听人说过?”

    “我不买。中不?”

    他不出来还敢这样顶嘴。李广柱敲着烟锅想着怎么骂他,小二在这时说:“我也不买。”

    “那你弄啥?有啥更好的?你说耶!”

    铁蛋在屋里抢着说:“好啥好?人家说好是人家,咱家不好咱知道。”

    “咋不好?”

    “咋好?好出人命哩!”

    李广柱顿时给堵得脸上滚烫,只听见老伴把簸箕在磨盘上拼命地磕。

    此刻,李广柱站在村口又咳了好几声。眼见得来来往往都是些小孩,大人们大概都在家里合计着今后怎么过。李庙公社成立于1958年,这一下子没了,人家还不得好好合计合计。就是我那几个熊羔子,不买、不买叫得一个比一个响。你们懂啥?没有乌骓能有你们今天?“鳖孙!”李广柱终于骂出了声。没人接茬,他的骂声飘向空旷的田野,立刻被吞噬了。

    和往年这个时候相比,今年的土地上多了写着户主姓名的小牌牌。李老汉背着手穿行在小牌子们之间。“像坟场哩。”他忽然说,继续走向远山下的平芜,那里有他的地。

    他对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然后掏出烟袋蹲在田埂上。分地的时候他就要这块,因为乌骓埋在这里。可是,对着满地整齐的稻茬子,此刻他竟说不出乌骓究竟埋在了哪儿。他对着西边缓缓的山梁眯起眼睛,喷出一口烟。

    一九四九年春天的一个头晌,就在西边的乔家山上,李广柱和县大队的同志们鱼贯而上,在石头、土坎后依次趴下,探出他们的枪。李广柱记得自己趴下后,小肚子都能觉出后面人走路的动静,他扭头,只见很多只脚在尘土中上上下下。“你们咋就不能轻点?”他说。

    “轻点、轻点。”他们都说,但李广柱还是觉得山梁在哆嗦。

    “快点!都趴下!”大队长猫腰走过来,手里提着驳壳枪,“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还不把敌人都吓跑了?”其实他的声音比谁的都响。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都明白没?”然后大队长朝他点着头说:“广柱,今天看你的枪法。”

    李广柱说:“跑不了那驴日的!”他随着大队长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却只看到了参差不齐的枪口。一条土路从对面的陈家山后拐出来,白花花地蜿蜒在他们的枪口下。

    这就是县大队在山南县打的最后一仗。县委书记在动员大会上说:“不要等解放军来解放!咱要在解放军到来之前解放山南县!自个解放咱自个!”于是他们就趴在这里,等着自个解放自个的时机来临。

     “大队长——!”侦察员二牛骑一匹白马飞奔而来,手在空中拼命挥舞。

    “叫啥叫?你不会轻点!” 大队长叫道,“咋啦?”

    “报告陈金龙抓到啦!”二牛应该说“报告大队长,陈金龙抓到了”但当时没人计较那些了。

    “啥?!”许多人当时就站了起来。那边,五花大绑的陈金龙被三、五个人推推搡搡地朝这边走,后面还跟着一匹黑马。那就是李广柱第一次看见乌骓,当时除了觉得它很高之外他没觉出什么。

    “你们……咋抓到的?”大队长问。

    “我们看一人骑马过来就都躲到树后面近了一看就是陈金龙那驴日的我们一起跳出来用枪都对准他狗日的,驴日的差点给掀下去我们就冲上去抓住了狗日的……”二牛说得很快,而且“驴日的”和“狗日的”套用,但大家明白说的都是保安团长陈金龙。

    “其他人哩?”大队长打断了二牛。

    “谁?”

    “保安团的?”

    “没见。就他一个。”

    “你们快回去!”

    “回去?”二牛说。

    “跑了一个保安团,我要你的命二牛!”大队长喝道。

    二牛赶紧掉转马头,“别骑马去!”大队长又说,“你想暴露目标?”

    二牛跑着走了,然后李广柱看见大队长的脸上堆起了笑。这种笑和平时的完全不一样,李广柱回头一看,原来是陈金龙走近了。那种笑是给陈金龙准备的。李广柱当时就想他会那样笑所以他是大队长,而我们只会“狗日的”、“驴日的”骂。

    “陈金龙,” 大队长半天才说,“你还往哪里逃?”陈金龙身子直不起来,但脖子还拧来拧去的。金锁照着陈金龙一脚踹过去,陈金龙跪倒在地直咧嘴,但没出声。

    “你的人呢?”大队长又问。陈金龙还是不答。金锁用枪托照脸给了陈金龙一下,并立刻用枪对着他的脑门。

    他们看着血从陈金龙的鼻子、嘴角朝外涌,也看着那孬熊瞪着金锁的枪口。

    大队长笑着不说话。

    “说!”金锁一拉枪栓。

    “他们……都去县城……投降了。” 陈金龙说。那孬熊这回是真孬了。

    大家都愣住了。“大队长,那我们还……”李广柱说。

    大队长拦住他的话头,脸上又摆出冷笑。“想骗我们?”

    “我骗你们干啥?”陈金龙一扭头,“不就是个死吗?”这孬熊一下子又不那么孬了。

    大队长却看着他,半天没说话。“继续埋伏,等待县委指示!”他终于说,“金锁,你看好他!”

    于是李广柱重新趴下把枪架出去,对着山下依然白花花的路。埋伏圈里静了下来,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牲口,野腔无调,绵长而高亢;还有野蜂在小花上高高低低的飞。说了几年的革命眼见就要胜利,正好回去忙地里的活。

    忽然,一阵马嘶打破了寂静。李广柱回头,只见陈金龙的马正在和二牛留下的马交配,黑的骑在白的上,一根黑色的棍子快速地闪动。李广柱忽然发觉自己裤裆里热热地发胀,再看其他人,个个张嘴瞪眼。可是,这是决胜时刻哩!这属于敌我双方的两匹马竟如此闹腾,而且是反动派的公马操了我们县大队的母马,这……?

    “你还敢笑?崩了你个狗日的!”金锁忽然大叫。大家都看到了陈金龙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奸笑。

    就在这时又有人叫“大队长”,通信员的声音在山梁上回荡:“保安团全部投降啦——县委命令你们立刻回县城参加庆祝大会——”

    山梁顿时高出一截。“噢——!”

    李广柱叫了两声,回头再看那两匹马。黑马已经下来,心满意足地晃着脖子,阳光在它缎子般的身体上跳跃。李广柱看走了神。

    “我们集合!”大队长叫道。

    “走!”金锁也叫。陈金龙挣扎着站起来,眼珠转了几下。

    李广柱站在那里没挪窝,看了看大家欢快地样子,又看了看那匹乌黑的马。“大队长、大队长!”他忽然叫道。

    “咋啦,广柱?”

    “我就不去了吧?”

    “你咋能不去?你还有功哩!”

    “家里等人干活哩。”李广柱说。

    大队长沉吟片刻说:“可好歹也得有个庆功会啥的吧?”

    “把他的马给我得了。”李广柱立刻说。

    “啥?”大队长一愣。

    “给我家母驴配种啊。”

    “你不光想着母驴吧?”大队长说,旁边的人都笑了。

    李广柱尴尬地挠挠脖子。

    “来,把那匹马给牵过来!”大队长终于说。在陈家沟伏击战中,李广柱消灭了四个保安团的人,其中的一个正端枪瞄着大队长,说起来是李广柱救了大队长的命。

    大队长把黑马的缰绳递到李广柱手里时说:“广柱,别老想着种地,有工夫上城来找我。”

    “嗳。”李广柱刚摆出要上马的架势,那马就挣扎起来,跺蹄子、扭屁股,差点没拽住。

    “娘的!”有人抡枪就要砸。

    “别,别。”李广柱赶紧拦住,伸手去拍马脖子。那马还想挣扎,但缰绳已被收紧。“吁,吁。”他不断地说,那马终于安静下来。“大队长,那我就走咧。”

    “不骑啦?”

    “牵着吧。”李广柱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们都站着看他,连五花大绑的陈金龙都扭着头。

    这一路,李广柱约莫走了三个时辰。他没觉得饿,想到秀花在家等着他就越走越热,不住地撩起衣襟擦脸,山南县大概就是在他擦脸的时候宣布解放的。

    在此后的日子里,凡是李广柱想起和乌骓在一起的日子,脑海里总会出现那一幕:两匹马一白一黑、一上一下地躁动起伏。在阶级斗争抓得最紧的年头他也会想,只是不敢说,想着想着裤裆里就不由自主地发热、发胀,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金铎嫂。不过,在1981年秋天的那个下午,他蹲在埋着乌骓的那块地边,却怎么都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反应。咋的?说老就老了哩!他又吐出一口辛辣的口水,用力挤了挤眼。

    他一到家村里就炸了窝。“广柱回来了”、“广柱回来了”响成一片,老人、妇女、孩子一下子全钻了出来,沿土路站成两排。“广柱,仗打完啦?”“广柱,家来啦?”

    他不住地挥手。“仗打完了,咱解放啦!”。

    “咋就回来你一人?”

    “他们上城开会去了,”李广柱笑道,“没事。”

    这时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你当官啦,广柱?”

    “没有。”

    “那咋还有马了哩?”

    “陈金龙的马。”

    “你抓住了陈金龙?”

    李广柱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向前。

    “多好的马!几岁口?”

    “四岁口。”

    身后响起一片“啧、啧”声。

    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拦住他说:“广柱,见你哥没?”

    李广柱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是金铎嫂,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她是外村嫁过来的,和自己差不多时候成的亲。李广柱只和她说过一次话,后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可她咋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哩?“没有。”他挠着头说,“我在县大队,都没出过咱县。你……上家坐?”

    金铎嫂顿时更显憔悴。“你赶忙回吧。”她使劲笑了一下,转身走了。金铎没加入县大队,谁都不知道他哪儿去了。李广柱看着她的背影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啥事没有哩?

    他在他们的簇拥下朝家走,媳妇涨红的脸在半敞的秫秸门里等着他。“回来啦?”

    “嗳。”李广柱脸上的笑绷也绷不住。

    “我做饭你吃?”媳妇说,她的脸越发红了。

    李广柱回头,只见乡亲们的脑袋都伸在墙头上,看戏似的笑得很开心。

    “给它弄点草料吧。”还是李广柱先说。

    “牵到棚里不就中?”

    “不中。”他见媳妇不明白,又说,“得先看看。”

    “看你家母驴尿不尿线吧?”墙头上一干瘪老头大声说。大家哄笑起来,媳妇赶紧进屋去了,妇女们都红了脸,带着孩子就走。

    “广柱,金锁呢?”干瘪老头问。

    “四大爷,金锁去县城开庆功会啦,说话就回来。”

    “嗳。”四大爷笑眯眯的,继续打量李广柱的马。“这马看上去比你还中,你家母驴肚子空不着啦!”

    “四大爷……”

    “行,”四大爷呵呵地笑着,“到时我也买头母驴,用你这马给配配,弄两个大走骡上集拉货去。”

    “中。”李广柱一答应,四大爷笑眯眯的脑袋就在墙头后消失了。李广柱把缰绳朝磨盘上一套,马立刻就在磨盘上嗅来嗅去。李广柱去牲口棚抱出一捧干草扔在磨盘上,看着它吃了一会儿才喜滋滋地进了屋。

    媳妇端着水瓢在等他。李广柱接过来就咕咚咕咚地灌。“慢着点,饮马哩?”媳妇说。

    李广柱抹着下巴、脖子说:“一会儿还真得给马饮点水。”

    “这马归咱了?”

    “那自然,我都没要受功!”

    “你咋不受功呢?”

    “啥用?挂个花四乡走,又得耽误几天。”

    “管不管吃?”

    “管,还有席哩!”其实他并不知道有没有酒席,只是猜。

    “那你咋不去?”

    “不是想你了吗?”

    “哄人!”

    “真的!头晌刚抓住陈金龙,这马就跟县大队的马配上了,那会儿别提我有多想你。”

    “唾!你胡咧啥?”媳妇说着就要去拧李广柱的嘴,却被他趁势抱在怀里,拥入房中。他不住地说“想死我啦,想死我啦”,感觉他俩就是头晌埋伏圈里的马。

    就在这时马叫了,吓得媳妇赶紧用小褂掩住胸口。光腚的李广柱从炕上支起身子朝小窗外打量,“啊!马呢?”他赶紧穿衣服下炕,跑到院里时还敞着怀。

    马还在。它站在牲口棚门口,嘴唇上翘,眼睛瞪得四圈全是眼白,跺着蹄子嘶鸣不已,肚子下那根黑黑的棍在空气中晃。李广柱立刻明白了。“慢来慢来!”他叫道,乘势抓住了缰绳。那马一挣,扭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李广柱连滚带爬躲开,“咋的,你还敢踢我?”马不理他,咴咴地进了牲口棚。“秀花,秀花!”李广柱斜撑在地上喊着,“咱家母驴尿线啦?”媳妇在屋里哑哑地应了一声,李广柱挠着后脑勺笑了。

    尿线是母牲口起性的标志,但那天后来李广柱把尿线的概念扩大到了媳妇身上。他看着牲口们配过,胀胀地回到屋里,媳妇满脸通红的躺在炕上,一言不发地张开了腿,褥子已经湿了一大片。她从来没那样过,于是他想她也尿线了。抓住了陈金龙,山南县解放,他得到了一匹马而且一到家他家的母驴和媳妇一起尿线。说起来虽然不好听,不过仗打完了,该尿线的就得尿线,一尿线日子就旺了。李广柱琢磨了一个后晌,晚上在炕上把自己的想法跟媳妇说。媳妇笑得手软,没劲拧他的嘴。

    第二天早上起了点雾,太阳是一大团白晃晃的东西悬在村头树梢上,氤氲之中依稀可见有人赶着牲口去耘地。李广柱离开院墙,对锅屋里烧火的媳妇说:“好天哩。这样的天出活,两天就完,你瞅着。”媳妇说:“一会儿你多吃点好干活。”她的眼睛不离开他,半天拉一下风箱,火光就照亮了她红扑扑的笑。李广柱心头一热,拿出绳索就在院子里铺开,待会儿只管朝马身上套。

    吃饭的时候媳妇不肯吃馍。她说你要下田你吃,那点粮食得管到麦收。他要她相信往后就好了,不打仗,还有了马,下了骡驹子还能换粮食。她热热地看着他,就是不吃,还催他快去。

    李广柱心里沉甸甸的,但还是假装轻松地走进牲口棚。“都吃饱啦?准备干活!”他大声说着解下缰绳。马好像不太愿意跟他走,他又说:“头晌你干,后晌它干,就这点活,你不干,躲谁哩?”马经不住他拉,只好跟着出来。

    媳妇站在屋门口笑道:“它能听懂你说啥?”

    “慢慢就懂了。”他对马说,“站好了别动!”那马果然站住不动。“看到没?”他说着从地上拣起绳子。

    马紧张地打着响鼻。

    “站好了。”李广柱说着举起绳套。马一下子跳了起来,躲过他的绳索,窜到院墙边,冲他瞪大了眼。

    “哟嗬!欠揍啊你!”李广柱握着绳索逼过去,马退到磨盘后面。李广柱瞅准了朝前一扑,绳子却被农具蹬住。马一闪身,从磨盘的另一边跑出去,到了院子那头。

    “把大门关好!”李广柱大叫起来,“驴日的,我就不信……”他抓起一根长棍,在地上使劲磕两下。马顿时暴怒了,前蹄扬到空中,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向李广柱扑过来。“广柱!广柱!”媳妇吓得大叫。

    “哟嗬,你来、你来!”李广柱用棍子指着马,步步逼近。

    马紧张了,落下蹄子,一个劲地打响鼻。

    李广柱一把抓住了缰绳。“驴日的,你朝哪儿跑!秀花,给它套上!”

    媳妇哆哆嗦嗦拎起绳套。“咋套耶?”

    “给我!”李广柱叫道。

    那马还想挣,缰绳却被李广柱死死拽住。“不想挨揍就老实干活,”他把绳套给它套住,“连陈金龙都给我们抓住了,你还蹦达?把鞭子给我拿来!”

    媳妇立刻拿出赶大车的鞭子。“看到没?”李广柱接过鞭子,在马面前晃晃,“就是治你的!”

    马躲闪了。

    “嗬,跟陈金龙一样,是个孬熊。”他这才松开缰绳。

    马扭过头来看着他。

    “走!”李广柱喝道。

    马不动。

    “驴日的!”李广柱抽了一鞭子。

    马朝前一窜,绳子一蹬紧它就乱踢乱跳,公鸡、母鸡叫着飞上了墙。李广柱的脸都气歪了,他嘴唇紧咬,一下一下地抽。

    “广柱、广柱!你这是弄啥?” 四大爷的脑袋从墙头上伸出来。

    “这驴日的不肯拉套!” 李广柱不住手。

    “可不能打!”四大爷赶紧进来,“可不能打,你知道这叫啥?”

    李广柱停下,瞪着四大爷。“这叫‘犯套’!”四大爷抓住了缰绳。

    “犯套?”

    四大爷说:“这不是陈金龙的马吗?”

    “啊。”

    “这是战马,它咋会拉套干活哩?”

    李广柱给四大爷说愣了。“那,要它有啥用?”

    “啥用?你听过书没?那楚霸王的马,就是乌骓……”

    “四大爷,”李广柱打断他说,“我说我拿它有啥用?”

    “啥用?你得慢慢教它,它干啥不中?它干啥不中?!我跟你说,广柱,‘是马三分龙’,你要跟它呛,它比你还呛,打死也不中!”

    “四大爷,”媳妇说,“屋里坐吧。”

    “中。”四大爷还拉着缰绳, “你咋还愣着哩?还不快给它卸了?”四大爷是长辈,李广柱只好照办。四大爷又说:“得空就给它梳理梳理,早晚牵出去遛遛!”

    李广柱骂骂咧咧地把马牵了进去。昨天牵着它走了几十里地,现在才知道它还犯套,李广柱心都凉了。他牵出毛驴来的时候,四大爷对着毛驴耳朵当中挂着的红布头瞪大了眼。“你家驴尿线了?配过没?”

    “配过了。”

    “那你还说啥?”四大爷立刻像打了胜仗一样,“这要是配上个骡驹子,不比啥都强?”

    李广柱寻思着四大爷的话。

    “哪天上集去亮亮,让人都知道你有这马,配一回还不得几十斤粮食?”

    “啊?”李广柱瞪大了眼睛。

    耘地的活李广柱被拉到了最后。四大爷的话让他存了一线希望,可是到了后晌,当大田里只剩下他和毛驴时,他就在心里骂。每天回家,他一见那匹马就上火。可马不管那些,见饲料就伸头过来,嚼的声音比毛驴还响。“你不能干活,倒能吃啊?”李广柱天天都说,“把我累得跟啥似的。”

    马一刻不停地吃着,最多就是打个响鼻。

    “咋的?你还不乐意?”他反问道,狠狠地瞪着它。

    最气人的是吃了饭他还得牵它出去遛。那时候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庄,路上空荡荡的。马蹄子沉沉地敲在土路上,听得他心烦。他就开始教训它:“你可别在我面前端架子,连陈金龙都叫逮住了,你还神气啥?”

    滴笃滴笃。

    “再说,保安团投降了,大家平等了嘛,你咋能光叫毛驴干活哩?”

    滴笃滴笃。

    “再者说了,我还是个有功的人哩,不也得干活?”他扭头看马。

    马停住,眼睛又大又圆,像是在与他对视。李广柱有时说:“你看我弄啥?还不老实!”有时却又伸手给它捋了捋毛。

    那天他正在教训它,暮色中有人发话。“广柱,遛马呐?” 

    “哟,大立,你也遛马?”

    大立是个瘸子,又是外姓,到现在也没成家。他很能干,日子过的也不错,多少人想给他说媳妇都没说成,人家就说他心气高,渐渐地就没人给他说了,他也不急,一瘸一拐地过自己的日子。

    “来,歇歇,抽袋烟。”大立说。他身边站着一匹马一头驴。“我说,你这马真不赖!”说着他递过烟袋。

    “我不抽了。”李广柱说,“犯套,有啥用?”他在大立身边蹲下。几头牲口立刻互相熟悉起来。

    “犯套?可惜。”

    “没治啦?”

    “有是有,可得要时间,一时半会儿不中。”

    李广柱半晌说不出话。

    大立又说:“那年我在骡马大会上见一匹马,好是好,就是犯套……”

    “嗳、嗳。”李广柱忽然被牵动。他们扭头一看,李广柱的马正在来劲。“耶!我的马尿线了?”大立赶紧站起来,“不中、不中,还没到正日子哩!”李广柱的马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往前窜,李广柱被它拖着走。

    “驴日的!”他使劲一蹬,“不中就是不中!”

    “广柱,我得先走。”大立赶忙说,“到了正日子我把它牵来。”

    “中。”

    “要是能配上个小驹子,那该多好!”大立说着,马又朝前一窜,吓得他三踮两踮窜出去老远。

    “你站住了!”李广柱对马大喝,“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孬熊?啥都不想干,就知道干那事儿?人家还没到正日子,你咋就闻出来了哩?

    马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扭头冲着旁处。李广柱倚着树干蹲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嗳、嗳!”他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你咋吃人的麦苗?”

    马不停地嚼,李广柱赌气把缰绳在树枝上拴得高高的。想起这几天的事,他恼透了。“我图个啥?你说,我到底图你个啥?”

    马把头扭向一边。它不但脸长,而且皮厚。

    没想到乌骓真的挣回了粮食,而且第一次就当着县大队同志们的面。

    那天李广柱见马身上灰太大,正拿把笤帚在院子里给它扫,就听到大队长的声音:“李广柱!”

    “到!”他没扭头就立正答应。

    “哟嗬!你当这还是在县大队啊?”大队长隔着墙头说,“你也没扛枪耶!”

    “嘿嘿。”李广柱笑了,“二牛、金锁,你们回来啦?”

    “回来啦。”二牛隔着墙头说,“它还要你伺候啊?”

    李广柱把笤帚一扔,“赶忙进来吧。这驴日的,不肯上套,听人说得哄着它。”

    二牛推开院门,他们仍然按照县大队的架势走进来:大队长居中,金锁、二牛左右分列。他们前襟敞着,腰上别着驳壳枪。“这是战马,咋不犯套哩?”大队长一进院子就说。

    “就是这么说的。”

    “是匹好马,广柱,可让你逮着了。”大队长说。

    李广柱赶紧打量金锁和二牛的脸色。二牛憨憨地笑着,金锁脸上却不大自在。

    “屋里坐嘛!”广柱媳妇说。

    “找你有事。”大队长说。

    “啥事?”

    “进屋说。”

    屋里连让人坐的东西都不够。媳妇忙得里外跑,大队长说:“广柱家的,别忙啦。”他对大家一摆手,“随便坐吧。广柱家的,给咱烧点水喝,中不?”

    “中。”媳妇赶忙去锅屋。

    大队长向刚进门的李广柱说:“广柱,你咋还没有个孩呢?”

    李广柱红了脸说:“这不是打仗的吗?”

    “扯淡!仗打到你裤裆里啦?”

    二牛、金锁都笑了。

    “是金锁回来啦?”四大爷在墙头上问。

    “爹。”金锁站起来说。

    “咋不回家哩?”四大爷说着就进了院子。

    金锁赶忙说:“爹,这会儿还有点事,这是咱县大队大队长。”

    “噢,是个大官哩!”四大爷手足无措,想鞠躬却被大队长拉住了手。四大爷不懂握手,跟着拼命乱晃。

    “大爷,我们这次来搞土改,穷人真正翻身啦!”

    “土改?”

    “爹,我回头家去跟你说,现在得开会。”

    “你不走啦?”

    “不走了。”

    “嗳。”四大爷走到院门口又站住,回身说:“咱家的地要趟了。”

    “回头再说吧。”金锁扭头说。

    “人家都弄过了,咱家的活没人干。”

    “我知道,回头回家再说。”金锁有点不耐烦了。

    “你有马没?”

    “啥?”金锁一愣,随即明白了。“就一匹马,哪能个个有?你先回吧。”

    “就一匹?”四大爷愣在那里。李广柱这时觉得脸上滚烫。

    金锁又说:“你快回去耶!咱这儿开会!”

    四大爷摇着头走了。

    “你别不耐烦,”大队长小声说,“农村里穷的穷、富的富,我们土改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李广柱愣愣地看着他们,但金锁的眼睛立刻躲开了。

    “广柱,国民党要完蛋了,”大队长说,一下子就变得正经八百的,“上级指示我们立刻开展土改运动,迎接全国解放。”

    “啥叫土改耶?”

    “土改就要把地主的地分给农民,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那好!”

    “这是革命的结果!”

    媳妇用大海碗为他们端上了水,大队长立刻喝了起来。李广柱喜不自禁地说:“金锁、二牛,我们的仗没白打!” 

    大队长急忙咽了一口,“哪能白打?要是这次没胜利,我们就一直打下去,打到国民党全部被消灭。”

    李广柱看着他,就像在县大队等待任务。

    “现当前,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给每家每户定个成分。”

    “定成分?”

    “谁是地主啊,谁是富农啊,要不斗争咋进行?”

    “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金锁说得像绕口令一样。

    “那我是啥农哩?”李广柱问。

    大队长和二牛被问住了,金锁却慢慢地说:“你的地不多,可你有两头牲口,这要是说起来就不是贫农了哩。”说完他看着大队长。

    “我那马不是刚缴获的吗?我咋就不是贫农了呢?大队长,我明明就是贫农嘛!”

    大队长伸手拦住他俩:“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真正解放广大人民群众,说这些弄啥?”大立在这时打断了他们,而且,走在半道的四大爷也跟了回来。

    “咋啦,大立?”

    “大立家的母马叫驹啦,拉过来跟你的马配配。”四大爷抢在前面说,好像大立不会说似的。

    李广柱挠头,看看满屋子的人。

    “快给人家配呗,这不都牵来了?”大队长说。

    “那我就去。”李广柱慢吞吞地站起来。

    “广柱家的,你们家咋只配小马哩?”他听到大队长在他身后说,然后哈哈大笑。李广柱笑不出来,刚才金锁的话说得他心里直犯怵。这事可得说清楚。

    马已经躁动不安了,缰绳一解它就朝外去,肚子底下立刻就多出了一条腿。它仰天一声嘶鸣,当下就在院子里骑上母马的背,动作雄壮有力。李广柱偷眼瞄了一下大队长,大队长把碗端到嘴边却没喝,眼睛盯着马。秀花躲在锅屋里,不敢正眼朝这边看。

    牲口完事之后,大家赶忙各自喝水。四大爷没水喝,站在院子当间咂嘴道:“真是匹好马,一见母马就起性。”

    “爹!”金锁说。

    “咋的?你看人家带回来的,你的呢?”

    “你赶忙回吧!”金锁真烦了。

    “咋啦?我说的你就是不爱听,你看人家……”

    “大爷,”大队长赶忙打断他,“要不你先回去?我们还开会,一会儿我上家看你。”

    四大爷的手举起来又重重落下,“唉!”他跺着脚走了。

    李广柱在牲口棚里躲了一会儿,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事当着大队长的面说清楚。他回到堂屋,还没落座,大立就跟着进来了。“广柱,”他拎着一袋粮食站在门口。

    “啥?”

    “这点粮食……”

    “啥?我能收你粮食?”李广柱叫道。

    “咋不能收?嫌我给的不够?”

    “你说的啥?乡里乡亲的,咋能那样?”

    “那你喂马也得饲料不是?”大立架住他的胳膊,“我要是到集上去,收的还贵,还没你的马种好。你们说对不对?”

    “收了吧,广柱,”大队长发话了,“只要公道就行。我们还得说事呢!”

    “听到没?”大立把粮食拎进屋里,“倒哪儿?”

    “秀花!”李广柱叫道。

    媳妇立刻从门边拐进来,她显然一直在听。“倒里屋囤子里吧。”她为大立掀开门帘,然后李广柱九听到了粮食的声音。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这声音直朝大家耳朵里灌。“你们说话,我走咧。”大立瘸着出来,向大家点头。李广柱看见金锁的脸很冷,他先前担心的事又压上心头。

    大队长立刻向他们布置任务:清查每家每户的土地、牲口和农具,不要声张。他逐个地打量着他们,终于说:“金锁,你就是组长吧。”

    金锁的脸一下子憋红了,半晌没吭声。这当儿李广柱听见秀花在里屋把粮食拨来拨去,拨得他心里直发毛。

    大队长他们一走,媳妇就把他拽进里屋。“是好麦哩!”她的脸上起了红晕,“它还真的能挣回粮食来?”

    “按说不该收大立的粮食……”

    “大队长说收哩!咱喂牲口也得用粮食,是不是这个理?”

    他怔怔地不说话。这个季节谁能真正拒绝粮食呢?

    那天他遛马的时候碰到了金锁。金锁不遛马,而且天已经擦黑,李广柱感觉出了什么事。“金锁……上咱屋坐?”

    金锁说:“不了,我再走走。”暮色中他毫无表情。

    “想啥哩?”

    “没啥。”金锁还是不动声色,“你回吧,我再走走。”他和他擦身而过。

    李广柱看着金锁的背影,觉得真的有事了,而且这事和自己有关。后来他听说那天金锁回家就和四大爷吵了架,是给四大爷骂出来的。

    晚上,秀花钻到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种庄稼过日子的事。她说乡里人就得种地伺候庄稼对不对?完后看着老天爷脸色指望点收成对不对?李广柱说我还能不懂这个?秀花笑得咯咯的,说:“打小就懂?那今天后晌的事你咋说?”

    “啥?”

    “你没种地耶!”

    他一愣。今天后晌可不就发生了不种地而收粮食的事嘛?就在他自家的院子里!

    “对不对?”媳妇凑在他耳边说,还吃吃地笑。

    他不回答,一下子翻上去,让她哼哼哈哈了半宿。下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媳妇则从牙缝朝里吸气。“哎哟。”

    “咋的啦?”李广柱支起身子问。

    “你哪来恁大的劲?”

    李广柱朝炕上一倒,咧嘴笑了。“都是叫马给闹的。”

    从那以后,他就正式管马叫乌骓了。媳妇说:“怎么叫这么个名?”他说:“这个名叫得响!”媳妇说:“咋个响法?”他说:“自古就响。”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楚霸王虽然力拔山气盖世,但乌骓还是没保住,身体柔软如棉的虞姬也没保住,就和他一样。看来乌骓并不是个好名字。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

    大队长又来过几次,带他们开会,挨家排情况。金锁再也没提李广柱的成分的事,李广柱心里渐渐踏实了。要是大队长没来,他们仨就忙自家地里的活。李广柱前思后想,还是在赶集的时候把乌骓牵到了集上去。

    第一次带乌骓上集就有收获。那天乌骓配了两次,一次人家给的是麦子,另一次是绿豆。乌骓配种时惊天动地的架势招来了许多人,他们眼睛看直了,还“哟嗬、哟嗬”地叫,然后围着李广柱问这马是什么种、下次赶集还来不来、牲口要是尿线了上哪儿找你等问题。收市的时候,李广柱双手捧一捧绿豆,让乌骓就着他手吃,把其他牵着种牲口的人看呆了。他们把空空的麻袋扔到马背上,打马的动作都下了狠。等大家都走完了,李广柱才拍着手对乌骓说:“完了吧,咱也该回去了。”

    那天的太阳又大又圆,他推着独轮车,走在支支扭扭和滴笃滴笃的声音之间,不时扭头看看乌骓。乌骓被落日映得通红,一见他回头就凑上来想要吃的,他笑着骂它“孬熊”,然后他们又迎着落日支支扭扭、滴笃滴笃地走。

    李广柱还没抽出工夫找金锁,他中农的事就定下了。那天附近几个村子的工作队在一起开会,李广柱赶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他将就着在门外蹲下。邻村的小组长讲完了,轮到金锁。金锁报完他们村首批定为贫农的名单,李广柱站起来就叫:“咋没有我?我咋不是贫农?咋?我去县大队时是贫农,这仗才打完,我就不是啦?”

    “大立跟你土地一样多,”金锁说,“也是一匹马,一头驴,你自己也说他得是中农,你咋就不能是?”

    “我要是不去县大队,可只有一头驴哩!”

    “我们说现在!”金锁对大家说,好像他们是李广柱似的,“你现在有马有驴,自家还有农具,咋不是中农?”

    “那匹马犯套,咱村谁不晓得?它还不能干活呢,我咋就是中农了哩?”李广柱站在外面,手摊得比金锁的更大。

    “它是犯套,可它比不犯套的还中,哪一回不得挣几十斤粮食?”

    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李广柱。

    李广柱急了。“大队长,你是看到的,那天我根本就不要嘛!”

    “不要?”金锁抢着说,“不要你还牵着它去上集?”

    大队长叫道:“别说啦!我们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然后他转向李广柱,“广柱,你是县大队下来的人,就算是中农,我们还能不相信你?”

    李广柱一下子瘪了,手摊在那里半天没收回去。他瞪着大队长,只觉得浑身冒汗。他们都不看他,埋头抽烟,红红的烟锅亮成一片。

    散会的时候,他想再找大队长谈谈,但大队长要几个组长留下来。李广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又在炕上坐好,回身一看,二牛还在院门口等他。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一段。“唉!”李广柱终于叹了一口。

    “嗨!你不要那马不就结了?”二牛说。

    “啥!?”李广柱一愣,停下了脚步。二牛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但他不知怎么回答。

    二牛等了一会儿,终于说:“广柱,我说你也真是。”

    后来的路李广柱走得很慢,二牛不时扭过头来等他。他紧赶几步,又和二牛并肩走。他知道二牛在等他开口,可就是不知道该咋说,一直走回村里也没想起来。

    秀花一听就不乐意了。“凭啥?那会儿你都没记功哩!”

    “现在还说那干啥?”

    “再者说,陈金龙都给毙了,这马交给谁去?”

    李广柱给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咱可就是中农了哩。”

    “中农咋的?”

     “你听听:‘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这不一样啊。”

    “不一样有啥?我们过自个儿的日子。”

    “我是县大队上下来的人,咋能跟大家不一样哩?”

    “仗都打完了,还有啥县大队?”

    两人几乎一宿没合眼,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直到天色泛白。早上起来,媳妇又问:“你咋说耶?”

    李广柱看看她,迟疑地说:“兴许,当初就不该要乌骓。”

    忽然,媳妇用手捂住了嘴。“你咋咧?”媳妇不答,捂嘴跑到屋外。李广柱过了一会儿才跟出去,只见媳妇蹲在墙角呕吐。“你咋咧?”李广柱又问。媳妇喘着说:“大概怀上了。”

    “真的?”

    媳妇又想吐。

    “要找先生看看?”

    媳妇慢慢站起来,擦了擦嘴:“广柱,这马可不能交回去!”

    他目瞪口呆。

    成分还没最后公布,人们就已经形成了几派,白天黑夜地在一起嘀咕。李广柱跟那些即将定为中农的人没什么说的,可他们还是来找他。他支支吾吾的不怎么说话,倒是秀花被他们说得火冒三丈,要他去和金锁吵,就算是定上中农也要让他脸上不好看。他们一听都来了劲,七嘴八舌地排好了吵架中的每一句话,然后一齐看着他。李广柱红了脸,他知道要是去吵,自己就是和这些围着他的人真正站在一道了。他们说了几次,见他没有动静,就不再来找他说事。李广柱家的院子清净了两天,即将成为中农的不来,即将成为贫农的也不来,他这才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

    他主动找即将成为贫农的人去聊,他们不想成分的事,所以他只能聊县大队,比如怎么瞄准、怎么搂火等等,还屡屡暗示自己是县大队的神枪手。“那管啥用?”秀花问了他几次,他回答不上来,可见了人止不住还要说,气得秀花直跺脚。

    那天在田头歇晌,金铎嫂匆匆来找李广柱。“广柱,金锁昨天说要给我定个中农,你定的啥农耶?”

    李广柱一下子愣住了,好像那一阵子大家都忘了她这么个人。

    金铎是个干活的好把势,早几年也挣下了些家产。但他一走几年,没一点消息,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自然排到了最后,而金锁已有一阵子不和李广柱商量事了。

    他想着怎么回答她,媳妇抢着说:“啥农?咱也给定了中农!”

    金铎嫂惊惶地看着李广柱,半天没说话。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她还不知道!李广柱给她看得脸热,赶紧端起水罐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

    “可你哥不在,地都没人种,我是啥中农?”她又说。

    “还说啥?咱广柱还跟他在一起打过仗哩!”广柱媳妇说,“这下好,他是贫农,又是组长,那定啥还不由他?”

    “你也别那么说……”

    “我不说你得说耶?没当官、又没定上贫农,那仗不是白打了?”

    金铎嫂看着他,眼睛里蒙上一层悲哀。过了一会儿李广柱才想起邀她吃饭,她却说她自己带着,然后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块梆硬的馍。她慢慢地嚼着,半天才咽一下。

    “喝点水。”李广柱把水罐递过去。

    金铎嫂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喝得脖子、褂子上都是,赶忙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抹。李广柱觉得她真是太难了。

    四大爷偏偏在这时来了,远远地就叫“广柱”,他们纳闷地看着他牵着头毛驴。

     “广柱,我买了一头驴!”

    田里歇晌的人都伸着头看。

    “广柱,我买了一头驴!”四大爷已经走近,但嗓门还那么大。

    “那好耶。”李广柱嘟囔道。

    “哪天叫驹了就牵到你家去!”

    李广柱说:“中。”

    “那好。”四大爷笑着擦汗,“广柱,粮食我得给,你看能不能少点?再有一条,我的驴得排在早起第一个。”

    “四大爷,”广柱媳妇把锄头放倒,一屁股坐上去,脸冲着一边发了话,“你就不怕金锁给你定个中农?”

    四大爷浑黄的眼珠转了半天,“啥?”

    “啥?”广柱媳妇猛地转过身来,“你现在有驴了,以后再有个骡驹子,那不和咱一样?”

    “你别说了!”李广柱喝道。

    “咋不能说?”她又扭头朝着四大爷,“广柱和你家金锁一道去的县大队,你家定贫农,咱咋就是中农哩?”

    四下一片寂静。田埂上的人慢慢朝这边走。四大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李广柱赶紧朝媳妇嚷:“你说的啥你这是?” 

    “咋不能说?你打了仗都没受功,官也没当上!”她也提高了嗓子,“四大爷,粮食就恁多,早起谁先来谁就是第一个!”

    “你别说啦!”李广柱近乎大叫。正走在田埂上的人都站住了。

    四大爷忽然拉着驴就走,还差点摔了跤。

    李广柱还想对媳妇吼几句,但他一下子觉得有点晕,麦地亮晃晃地扎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着头喘了半天,等他再抬头时,媳妇和金铎嫂都已离开,人们回到各自的树底下,四周空空的,连山都远了很多。

    那天,四大爷家的邻居又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吵架,吵得很凶。有人来把这消息告诉了李广柱,秀花立马要到金锁家去论理。李广柱喝道:“还有啥说的?还有啥说的?!你要说就把乌骓牵上!”秀花瞪大了眼,忽然跑出去呕吐,吐完了就没再提去吵架的话。

    公布成分那天,李广柱没去遛马。大风刮了一天,天上地下都是灰突突的。李广柱在炕上翻来覆去,县大队的事一桩桩在眼前重现。大队长下命令后总是问“广柱,准备好没?”或者“广柱,今天咋样?”可他这回没问,李广柱一下子没了着落。到了半夜,他披着衣服进了牲口棚。火镰打了半天才着,他把晃晃悠悠的油灯放在马槽上,朝马槽里撒了些饲料,看着它们吃。

     “我们定上中农了。”他忽然说。

    马看看他,又继续吃。

    他把马槽里的饲料拨弄几下。“都是为了你。”

    马吃完了自己面前的草,把头伸到毛驴那边。

    “前两天我真想把你给送回去,”他停了停,“这下都定了,把你给了也没用。”

    马只顾吃草,把毛驴挤到一边。

    “你让它也吃!”李广柱用力把马脖子拉过来,“坏种东西!”

    马无所谓地嚼着。

    “你的成分太坏,把咱都牵连上了,还不老实!”他看看马槽,又投了些饲料进去。那一夜他在牲口棚里呆了很久,不断骂骂咧咧地抓些干草扔到马槽里。他恨这匹马,却又清楚今后得指望它了。

    那阵子他不太说话,遛马遛出去很远,逢到赶集牵上乌骓就走,也不和人做伴。秀花很快就把成分的事忘了,一心一意检查粮食。“瘪的少说有斤半,你说这人咋恁坏?你就不知道看看粮食再给他配?”到麦子灌了浆,她的肚子已经显了,揸着腿在村里走来走去,说话的声音都响了许多。李广柱说她也不听。

    到了年底,朝鲜那边打了起来。大队长各村动员,嗓门都说哑了。李广柱立时觉得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他喊着口号朝会场前面的八仙桌去,“广柱、广柱!”媳妇跟在后面一个劲叫。他听见了,可是大队长正看着他点头。他正犹豫着,二牛他们几个涌过来,嚷嚷着“打美国驴日的”、“不揍他就不中了”。他赶紧大叫:“给我报上!”自从定成分起他就没在人面前那么大声过。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上,挤出人堆,媳妇上来抓住他胳膊就晃:“你走了我咋办?”

    李广柱看着她敞开的棉袄下摆愣住了。

    那几天媳妇动不动就哭,捧着碗咽不下东西,眼泪直朝碗里砸。李广柱急了:“你咋知道我这回要牺牲哩?”

    “枪子又不长眼……”

    “那些驴日的会打枪?黄头发,蓝眼睛,人都不像,咋会打枪哩?我看他们连保安团都不如!再者说,金锁给我定的中农,到朝鲜我让他看我是啥农!”

    媳妇不说话,只是落泪,早早地上了炕,枕头一会儿就湿了一片,李广柱急得不知咋办。

    大队长在晚上敲开了他家的门。他先问了广柱媳妇啥时生,然后说:“广柱家的,广柱要是走了,你可咋办哩?”

    “走吧,反正我们娘儿俩……”她说不下去了。

    大队长说:“我寻思着不叫广柱去。”

    李广柱一愣,忽然大叫道:“咋?不叫我去?”

    “你自个看,”大队长指着广柱媳妇说,“你媳妇肚子都那么大了,你还能这时候去?万一有个啥,孩子不就没爹了嘛?”

    “是的哩!”广柱媳妇说。

    “你娶媳恁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得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李广柱一下子空落落的,想再叫几声,又觉着心里踏实了。嘴巴张了几下,也没发出个声。大队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不知咋的,他眼泪就涌了上来。后来他知道这一片的志愿军是金锁带队,他不能参加志愿军的事大概和金锁有关。所以在他们穿着崭新的军装、坐着大轮马车冒雪走了之后,他闹了几天情绪。其实就是拉长了脸给村里人看,因为大队长在县里,媳妇成天坐在炕上弄小孩衣服,还动不动说小孩在肚子里踢她,对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劝都没劝过。过了几天他朝她身上偎,她一把推开他说:“不中!啥日子了?”被媳妇推过之后他就不闹情绪了,乌骓每天配种,他憋得鼓鼓的找不到去处。

    过年的时候很热闹,剧团不能去朝鲜慰问,只好到志愿军的家乡挨着村子白天黑夜地唱。李广柱每天早早地把乌骓遛了,然后就去听戏,一场不拉。

    西圩村那天唱的是包公戏,李广柱紧赶慢赶十来里地,到的时候已开了场。他看中场边的一个土堆,踮着脚站上去,也不管那上面已经站着的一堆大人、小孩,摇头晃脑地跟上了戏文。

    “挤啥耶?让不让人看?”土堆下有人大声抱怨。

    李广柱一看,金铎嫂正在人群中伸头踮脚,晃来晃去。“金铎嫂!”

    “广柱,你那儿能看到?”

    “还中。你上来?”

    金铎嫂拉着李广柱的手站上土堆。她只能站在土堆边上,而且一直得拽着他点,不能多拽,可又不能不拽。李广柱尽量朝别人身上靠,让她站得舒坦些。他不敢问她看没看好,生怕她把手拿开,还偷偷地拿眼瞅她。金铎嫂看得很专心,不时地笑一下。在马灯和篝火的照耀下,她好像恢复了当初的模样,李广柱忍不住就多看了她几眼。

    铡刀抬上戏台的时候,锣鼓震天。“上铡刀啦!上铡刀啦!”土堆上一阵晃动,金铎嫂晃了几下,到底没站住。“哎哟!”

    “你咋咧?”李广柱赶紧下来问。

    “哎哟!我歪了脚!”她一个劲地叫,李广柱蹲在那里不知该咋办。然后人群就松动了,李广柱再抬头时,小孩子们已经跳到台上胡闹起来。李广柱说:“你,还能走吗?”

    “走吧。”她拽着他的袖子站起来,趔趄地走了几步。快到场边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篝火只剩余烬,小孩们在黑暗中乱窜,不知咋的,这一幕他后来一直记得。

    然后他们就走上了大田里的路。开始还能听到人声,后来就都静了。李广柱不敢和她靠得太紧,可他一迈开步子,她就被拉下,他又得停下来等。两人时近时远走了几里地,金铎嫂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说:“广柱,我得歇会儿。”

    “我回去牵驴你骑?”李广柱说。

    “哪有那么娇?歇会儿就中。”她揉着脚脖子,“你媳妇咋没来?”

    “她大肚子,走不了恁远。”

    “啥时生?”

    “说是月底哩。”

    “还是你好,家也置上了,孩子也有了。”

    李广柱犹豫了一下,说:“金铎咋就没消息哩?”

    一提金铎她就有说不完的抱怨,还怨爹娘没长眼,说着就哭了,手在脸上胡乱地抹。李广柱不知咋劝她,只好蹲在一边叹气。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都说金铎有福分,娶了个跟画似的媳妇。李广柱跟在人群中看,别人还故意逗他“你媳妇有她俊没?”可她到现在还一人下田干活,一人出来听戏。

    “我跟了他,炕也没暖几天耶!”金铎嫂抽搭着说,“连个孩也没有,我往后可咋过?”

    “兴许过些日子就回来。”

    “过些日子?仗打完多久了?看你家过的。”她想站起来,但又坐下了。

    “你中不?”李广柱弯腰问。

    她只顾抹泪,李广柱闻到了她呼吸的气味。

    路上还是没人。

    “你……我回去牵驴。”他转身就走。

    “广柱,你回来!”她说,“我一人搁这儿怪怕的。我一会儿就中。”

    李广柱记得月亮就是那时候上来了。村庄、田野、土路一下子分明起来。响起了几声狗吠,但听上去很远。四下的确没有人。金铎嫂停住啜泣,捋了捋垂到脸侧的头发,一声不吭。李广柱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那我扶你走?”

    金铎嫂啥也没说,只是伸出了手。后来的路,李广柱走得暖洋洋的。金铎嫂的手被他夹在胳膊底下,走着走着,她就瘸得不那么厉害了,但她一直没把手抽回去。两人都不说话,李广柱能感觉到她的手又小又暖和,乖乖地被他夹着。看到李庙村之后,她把手抽了出来。李广柱立刻觉得胳膊下面冷飕飕的,他看看村子还有一段路,懊恼刚才自己没抓住她的手。这时金铎嫂又瘸了一下,他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一把就扶住她,并让自己的手在她胳膊上呆了很久。金铎嫂埋着头一言不发,直到村口才说“叫人看见哩。”李广柱这才把自己的手挪开。

    他们还是不说话,眼看着金铎嫂的家慢慢地近了,李广柱忽然觉得今晚的路太短。他在她家门口站下说:“你中不?”

    “中。谢啦,广柱。”

    李广柱看着她朝里走。“哎,”他忽然说。

    “啥?”金铎嫂回头问,声音很轻。

    “要不,我给你家毛驴上点草?”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金铎嫂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看我,都忘了……”

    “我来。”李广柱径直进了牲口棚。金铎嫂站在门口。

    “你家火镰呢?”

    “在槽头上。”

    “哪儿?”

    “我来拿。”金铎嫂也进了牲口棚。

    李广柱能感觉到她靠得很近。“给。”她的声音说。

    “哪啦?”

    “这儿。”

    “哪啦?”他还问,这时碰到了她的手。他没接她手里的东西,而是直接把她的手握住。她没把手抽走, 轻轻地说了声“广柱……”。李广柱稍一犹豫,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她不抬头,任他的嘴和手在她的脸上、身上随意动。李广柱只记得自己被绊了一下,乘势抱着她倒在干草上。金铎嫂的手不停地动,既像是推又像是拉,就是不出声。李广柱很快就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金铎嫂已经滚烫了。她身体扭了几下,然后一下子绷直,从嗓眼深处迸出“噢,亲祖宗——”

    此后他脑子里成天就是金铎嫂,闭上眼就来,裤裆里也立马紧蹬蹬地燥热,可又不敢去找她。

    媳妇生下铁蛋,月子里他实在憋不住,鼓足了劲上她家去。他们没说几句就找不到话说了。他不敢上前,只好站了起来。她埋着头窃窃地说:“你这就走?”李广柱忽然感觉她和他想的是一回事。他走过去一把搂住她,两人都热得不行,就在炕沿上弄了很久。她喘着说:“别使恁大劲……省、省点力气……”他说:“省不起来、省不起来!”事后她红着脸说:“你咋跟牲口一样?”两人都吃吃地笑。那以后他就偷偷帮她干活,晚上遛马时也经常在村外和她见面,还和她约了去上集,把早上挣的粮食给她带走。他让乌骓跟她的母驴配了几次,都是晚上在村外配的。不知咋的,就是没配上,倒是他俩没闲着,每次都干得她腿软。她的脸渐渐滋润起来,见他就想笑,若是有旁人在场,她就使劲抿着嘴。

    81年,蹲在田头的李广柱老汉想再抽口烟,这才发觉烟锅早就灭了。他磕掉烟锅重新装,装到一半时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女人,唉!”

    广柱媳妇生了二子,志愿军回来了。也是冬天,李广柱他们在村口冒着雪花敲锣打鼓,那时候已经开始动员搞互助组,村里到处写着“组织起来,共同富裕”的大标语。外面很冷,他们就拼命地敲,大车还没露面他们就敲出了一身汗,把全村的大人孩子都招了出来。大车一到,大队长最先跳下来,叫他们敲得更响些,然后又赶紧回到大车边上。李广柱看见车上有人支起身子,满头绷带地和大队长说话。

    是金锁!

    到李广柱放下鼓槌挤进人群,四大爷已经泣不成声了。金锁也噙着泪,但还是和李广柱笑了一下。金锁是在打完仗以后被地雷炸伤的,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

    大车吱吱哑哑把金锁朝家拉,车辙很深,李广柱心里也沉沉的。

    那以后村里人闲下来时听的都是朝鲜打仗的事。这种时候李广柱总会凑上去,抓住机会说自己神枪手的经历。开始二牛他们还让他说了几回,渐渐就不耐烦了。他们打断他,大讲苏联转盘枪和美国汤姆枪的区别。世上居然有枪能打出“达达达、丢丢丢”的声,大家都觉得新鲜。

    李广柱却愣在那里。他明白县大队过时了,和县大队有关的那些神枪手的故事也过时了,往后的故事都是志愿军的,而自己要当志愿军大队长没让。于是整个冬天,只要大队长、二牛去看金锁,他就跟去。四大爷脸色不好看,但有他们在,四大爷就不好说什么。

    各种庆祝活动忙完之后,大队长要李广柱和二牛搞一个互助组,给大家做个样子。他说金锁是土改骨干,又在朝鲜为咱山南县挣了脸面,但他现在这样,我们不能不管,你们说咋样?

    二牛抢先说:“金锁,今后你就情放心吧!”

    李广柱懊恼自己没先开口,这时四大爷从外屋伸进脑袋:“咱家又没个大牲口,咋办?”

    “四大爷,我帮你干!”二牛又抢先了,但四大爷的眼睛却瞄着李广柱。

    李广柱一下子站了起来。“四大爷、金锁,上次你家毛驴配种的事都是我不好。”

    他激动的样子令他们吃惊。其实他当时也没多想,大队长又布置了任务,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

    “这回金锁立了功,咱没说的!今后咱就搁一块儿,像县大队时一样!”

    大队长微笑着点头。

    “你家的小骡子我包了!地里的活我和二牛包!咱还是县大队的规矩:这个任务我来!”他拍着胸脯叫。

    “广柱!”金锁终于说。

    李广柱站得直直的,觉着自己脸滚烫。

    广柱媳妇却不乐意了。“跟他一组?” 她撩着衣服给二子吃奶,自己一只手端着碗。两个儿子把她奶胖了,坐着得占大半个板凳。铁蛋已经能自己吃,弄得满头满脸,她也不管。

    “你说都搁一块儿,那牲口呢?”

    李广柱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说:“组里的人要是来配种就不收粮食了吧,反正咱那马也犯套,干不了活。”

    “那咱就是贫农咧?”

    他呛了一下,“你咋恁说哩?”

    “咱为马定的中农,这回互助组了,马是大家的,那咱还不该是贫农?”

    “你扯啥?这是两码事!”

    “咋是两码事?咱有马,咱是中农;马是大家的,咱不就是贫农了吗?”

    “咱这中农是政府定的。”李广柱只好说。

    “那好,咱这马就不能给人家白配!还有一条,咱不跟他一组!”

    “咋能那么说呢?他打仗负了伤,咱总得帮个忙吧?”

    “他给政府打仗,要你忙啥?”

    “你不懂,上次我们跟四大爷闹了红脸,这次他负了伤,咱这样一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你真孬!是他给咱定的中农,他咋不来给咱赔不是?”

    “那是工作哩!现在大队长成天去看他,咱要不做点啥,不是显得咱忒那啥了嘛?”

    媳妇还没想通,他又匆匆牵乌骓去遛了。他觉得互助组得把金铎嫂拽上。志愿军回来后,村里很热闹,他俩没怎么见面。要是和她在一组,以后就不用偷偷帮她干活了,来往也方便。

    他在寒风中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来。“你咋非得今天?恁些人哩!”他跟她说了互助组的事,她才既感激又羞涩地笑了。他伸手把她揽过来,她死命想挣开却抵不住他硬硬地紧贴着她蹭。后来她先回村,飘飘乎乎像是踩着棉花。

    他们的互助组是李庙第一个成立的。刚开始,村里的人都看着他们,咋也没看出好来。可到了割麦的时候,互助组就显示出了不一样。李广柱、二牛埋着头一个劲朝前赶,把四大爷拉下很远;金锁有时也站得远远地为他们加油。金锁瘦得脱了形,但精神头还好,悬着一条腿到处跑;金铎嫂只管把麦子朝车上送,车上套着两头驴,还有一匹骡驹子跟着窜前窜后。她赶车从不吆喝,但人们的目光还是跟着她走。

    二牛虽没成亲,却喜欢讲荤话,讲完就拿眼角瞄金铎嫂。天热,她身上弯弯曲曲地都显了出来,汗腾腾的脸上泛着红,笑的时候还捂着嘴。金锁不讲那些,但也拿眼瞄她,还不时朝李广柱看。他们的目光一遇上金锁就躲开了,脸上的笑也不自在起来。

    那几年的日子真红火。铁蛋大了,成天跨根竹竿村前村后地跑;二子也不安分,见不到他哥就闹。广柱媳妇又怀上了小三,肚子沉沉的追不上小二,只好在院门口扯直了嗓子:“铁蛋,来!唱给你弟听!”铁蛋跨着竹马飞奔而至,绕着他们转圈,边跑边唱:“大马大马一丈高,咯噔咯噔四处跑,马头在南尾巴在北,整个身子看不到。”唱着唱着,大人孩子都笑了,看得村里人眼热。

    配种的事那些年格外忙乎,连铁蛋都看熟了。凡是有人隔着墙头叫“家里有人吗?”他就抢着问:“到正日子了吗?”小孩家不懂事,乌骓丢了之后他还那样问。

    乌骓是1956年冬天丢的。

    那天李广柱约了金铎嫂一路上集。他们起了个早,到了集上雾气还没散尽。她不愿在牲口市多呆,牲口嗷嗷地要交配,她一个女人家自然脸上搁不住。她去卖辣椒、蒜头、芥末的地方等他,那儿清静。

    乌骓配过一回之后,李广柱看着日头高了,寻思着她在干啥,揣上干粮就朝集市那边去。路过货郎担时还给她买了条鲜绿的头巾。

    她呆呆地坐在色彩斑斓之中。“完了?”

    “才配过一个,得过了晌午才中。”

    “那你来弄啥?”

    “怕你想我。”

    “呸!”然后她就看着他手上的头巾愣住了。“啥?”

    “给你的。”

    她嘿嘿地半天说不出话,围上头巾后又不让他看,害得他跟着转。“我瞅瞅,我瞅瞅。”然后他眼就直了。

    “啥?”她白了他一眼。

    “真俊。”

    “别胡咧!这是哪儿哩?”

    到了吃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个劲瞅她。她压低声音说:“你吃耶!都半晌了咋还不饿?”

    他凑上去说:“我一想和你那样就不饿!”

    “啐!”她正要大叫,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哪里。他跳起来往回走,脸上还带着那样的笑。李广柱喜欢看她着急的样子。有一次她以为怀上了,见到他就问“咋办?你说咋办耶!”终于有一天她自己红着脸说“来了哩”。他嗬嗬地笑,她就掐他胳膊。后来他总拿那回的事逗她。每次她都急,她一急他就想要。但从那以后,她就让他丢在外面。“可不敢再搁里头了哩!”她说,脸红得像块布,并在最睁不开眼的时候使劲睁开眼,看他向她肚子上、向炕沿、向夜幕下的田野喷出一团团白色。提上裤子后她还问:“真的没漏在里面?”在得到李广柱肯定的回答后一下子摊了,随他再说什么都不理会。

    那天李广柱边吃边笑朝回走,身上暖烘烘地来到牲口市。“啥?!”他大叫一声,馍从手中落下。独轮车还在,乌骓却没了,一袋粮食也没了。牲口市空荡荡的。

    “我的马呢?啊?谁见我马没?”他逢人就问“见我的马没?见我的马没?”人们摇头或朝他瞪眼。

    他到处转。赶集的人开始收拾东西,他还愣愣地看着,觉着浑身冰凉。然后有一点鲜绿的颜色越来越近,金铎嫂终于张着嘴站在拴牲口木桩外。“啥?”

    “乌骓,没了!”他拍腿,却把自己拍倒了。

    很久他们才上路。她一路说:“反正那马是捡的,还给你挣了恁多粮食哩!”他不答话,暗红色的太阳就像是血,让他腿软得走不动。快到李庙的时候,她先走了,还扎着那条绿头巾,但李广柱已没有任何感觉。他把独轮车朝路边一搁,蹲下想大哭一场,可就是哭不出来。

    天黑了他才进村,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铁蛋和小二的声:“大马大马一丈高,咯噔咯噔四处跑,马头在南尾巴在北……”

    “唱啥?”他推门大叫,“唱!唱!给你们这些鳖孙唱得真就看不到了哩!”

    那个冬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出门,也不说话,每回起夜给牲口添草就在牲口棚呆半天,直愣愣地看着原先拴乌骓的地方。回到屋里,要是媳妇问他“可冷”,他也只是“唔”一声。有时媳妇钻进他的被,热热地贴上来抓住他搓揉。半天,她问:“你咋啦?”

    李广柱不知自己咋了。媳妇揉他,他就想起乌骓,越想越不管事,只好朝天躺着,任她的手一上一下。“以前你可不这样!”媳妇最后说,爬回自己那边去。

    别说媳妇揉不起他来,那些日子里他连金铎嫂都没想起过一次。那年雨水来得早,铁蛋和弟弟们不能出门,就贴着门框伸头出去,隔着雨水看牲口棚里探出的小骡驹子的脑袋。李广柱不让唱“大马一丈高”,可他们还是不在意就唱了出来,尤其是这种天气。他们一唱他就吼,他一吼媳妇就跟他吼,最后总是他垂炕跺脚,唉声叹气,可没过多会儿“大马一丈高”又伴着滴答的雨声响起。

    春雨中大立来找过李广柱一次。大立到那会儿还是单干,想在春忙前加入一个组。李广柱在炕上迷糊,眼睛还没睁透就问:“你家母马尿线啦?”

     大立想笑没敢笑,坐在炕沿上和他说加入他们组的事。李广柱这时才醒了,原来大立已然和金锁说过,是金锁叫他来找李广柱的。李广柱蔫蔫的还没回答,大立又说:“我有牲口!你的马不是叫人给偷了吗?我家的马也是乌骓的种,到时你牵驴子来配就中。”

    李广柱眼睛一瞪,憋了半天没说话。最后他又朝下一躺:“我说不好,你找他们商量吧。”说完就翻身冲着墙。半晌,大立深浅不一的脚步在他身后响起,一直响到雨地里去。“连乌骓配下的种也能当招牌了!”他想到自己那天为看金铎嫂一眼而离开牲口市,心就揪着疼。

    他没料到几年之后大立让他为那天的态度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到1981年秋天他蹲在地头上时还没付清。

    雨下了几天,下出了倒春寒。大队长冒雪来说大立的事。“互助组要扩大,先是几个组,再是几个庄子,一联合,咱就能成立一个初级社,人人都得入,你这会儿咋还不要大立呢?”

    李广柱埋着头说:“我的马丢了。”

    “那马不丢也不能干活耶!”

    金锁就提议组里买匹马。大家一合计,每家拿点粮食,到三门峡骡马大会去换匹马来,要既能干活又能配种的。金锁高兴了。“广柱、二牛,你俩受累,去骡马大会上看看!”

    李广柱看着大家。这事有点突然。要是组里买了马,搁哪家喂?还上集配种不?挣回来的粮食咋说?但大队长笑眯眯地等他说话,金铎嫂也偷眼瞅他,他就答应了。二牛嚷嚷着第二天就上路。

    走出金锁家,他和金铎嫂一言不发朝前走。自从乌骓丢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在一起过。到了她院门口,她说:“你要去?”

    “得去哩。”

    “啥时回来?”

    他看到她的眼神有点飘,就像每回被自己搂住时那样,但他这会儿一点都不热。

    “说不好,十来天吧。”临转身时他看见她的眼睛一暗。

    山南县离三门峡二百来里地,李广柱和二牛用独轮车装着粮食,一个推一个拉,眼睛时刻盯在车上。他俩顿顿都是干粮就大葱,连口热水都舍不得喝。路上人们来往不息,都带着牲口,看得他俩眼发直。最多的是牛,歇在路边倒嚼,满嘴白沫。赶牛的冲他们叫:“买牲口吗?看看我这牛。”

     “咱买马。”李广柱总是说。

    “还是牛好啊,力大,还省事。”赶牛的说,“地里等着干活,你们出个价就牵走吧。”

    二牛眼浅,给人说得喜滋滋的。“广柱,你说哩?”

    “不中,咱就得要匹马!咱走!”李广柱赶紧站起来,生怕二牛再和人家唠嗑下去。

    听得多了,二牛就开始犯嘀咕。“听他们这么一说,牛也不赖。” 

    李广柱不回答,只管朝前推车。离三门峡越近,他再找一匹乌骓那样的马的愿望就越强烈。

    “牛还便宜哩!”

    “咱只要……马!”李广柱咬紧牙关,二牛一说话就忘记拉车。

    “咋非得买马哩?”

    “马通人性。”

    “我听人说,牛通人性。”

    “牛没有马通得恁多。”其实李广柱从来没养过牛,只是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后来他只拣见不到牛的地方歇脚。

    第四天头晌他们到了。站在山坡上一看,骡、马、驴、牛一片一片的,尘土四起,乱哄哄地叫。他们都是第一次来骡马大会,从来没见过这架势。

    “广柱、广柱。”二牛不停地叫,他却看呆了,直到二牛推他一下,“咱朝哪儿去?”

    李广柱拎起车把。“走!朝马的地方去。”

    下到市场里,热热的骚气扑面而来,贩子们操着各地口音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吆喝:“这儿看、这儿看!看了再说!”、“这牲口还有嘛说的?你说!”他们不敢站下来和人家讲价,在牲口群中转了半晌。

    二牛去找水喝的时候,李广柱四下打量,寻思着后晌咋办。这时他看到一匹黄马。

     “大兄弟,你懂马!一看就知道啥马好。”马贩子说,“五岁口,正当年哩!”

    “要多少?”这是李广柱那天第一次开口问价。

    “四百斤麦子。”

    “恁贵?”

    “大兄弟,这还贵吗?这是种马,哎,大兄弟……”

    “二百斤。”李广柱已经回身。

    “那可不中。大兄弟,”那人拽他,“你给三百斤吧,我大老远来的。”

    “三百斤?”李广柱犹豫着。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嘶。他浑身一抖,猛然转头:一匹黑马扬起前蹄,如同鹤立鸡群。“乌骓!”李广柱嘟囔了一声,撒腿就跑。“乌骓!乌骓——!”他喊得声嘶力竭。

    乌骓眼睛瞪得滚圆,不停地跺着蹄子。它的脸上、脖子上有带血的伤口。

    “乌骓!”李广柱扑上去抱着马脖子,“乌骓!可找到你咧!”

    乌骓扭过头,贴着李广柱的脖子蹭。“乌骓!乌骓啊!”李广柱只觉得想哭。

    “嗨,我说,你弄啥?”

    李广柱回头,两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搂住马脖子说:“这是我的马。”

    “你的?”其中一个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另一个拦住他,说:“给三百五十斤麦子,你就牵走,咱也不赚。”

    “这是我的马!”李广柱大叫。

    “你的马?”第一个上前抓住李广柱的衣领,“你撒手!”

    “广柱!”二牛端着水瓢跑过来,“咋啦咋啦?”

    “二牛,乌骓在这儿!”李广柱还抱着马脖子。

    “你撒手!”二牛对那人说。那人还没回话,二牛就把水朝他泼去,乘势扑上去和他滚作一团。

    “谁?找死呐!”七、八个男人拿着扁担、木棍围住了他们。被二牛压着的那人翻过身来,又给了二牛几下。

    “这是我的马!”李广柱又叫。

    “给三百五十斤麦子就是你的,少一两你把手拿走!”

    “这是我的马!”

    “你撒手。”他们围紧过来。

    李广柱和二牛瞪大了眼睛。

    “撒手!”为首的咆哮起来。

    “二牛,把粮食给他!”李广柱忽然叫道。

    “啥?!”二牛愣住了。

    “把粮食给他耶!”李广柱近乎大叫。

    二牛愣了一会儿,抹着嘴角的血,在他们的注视下去推车。

    他们又回过头来看李广柱。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脸旁边是竖着的扁担和木棍。

    他记不得他们是怎么走出市场的。歇脚的时候他捧着粮食让乌骓吃,看着它的伤口,鼻子直发酸。

    “这事真窝囊!”二牛终于说。他不看李广柱,扭着头坐在几乎空了的独轮车旁。

    “乌骓找回来就中。”

    “那组里的马咋办哩?” 

    李广柱愣住了。二牛嘴肿着,扬着脖子看他。

    “这不就是组里的马吗?”

    “这还是你的马耶!”二牛说。

    李广柱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组里可等着牲口干活哩!”二牛扭头嘟囔道。李广柱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面的路二牛推车越走越快,每次李广柱抬头都发现他的身影已经小了。“咱尽顾着说话了,”他对乌骓说,“得快点哩!”

    快到家的时候,他们终于一起走了一段,二牛憋了好一阵子才说:“到家……你先把马牵回去,我去和金锁商量商量……”

    “商量啥?我都说过了这是组里的马哩!”李广柱叫道。

    二牛不说话,李广柱一个劲瞅他,他还是不说话。

    果不其然,金锁不乐意:“那是大家伙儿的粮食!就换回他的马?你这是咋办的事儿?”二牛还想说李广柱的想法,立刻被金锁打断:“那马本来就不是他的!那是陈金龙的马!是战利品!再者说,谁抓住陈金龙的?”

    二牛张大了嘴。他从来没想过这事。

    二牛通知李广柱把粮食还给大家时,李广柱还强调乌骓决不比其他马挣得少。二牛只好向他复述了金锁的话。李广柱这才瘪了,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二牛一走,憋了半天的媳妇说:“咋的?你还真想把马给组里?”

    李广柱吞吞吐吐地说:“我寻思,以后初级社……啥都是大家的,把它给组里倒也中……”

    媳妇半天才说:“那你还换它回来弄啥?”

    “我不是一见了它就顾不上了嘛?”李广柱急了。

    那一夜他俩翻来想去,最终认定:不管到哪会儿,人都有歇着的时候,把乌骓牵到集上,挣的粮食还是自己的。

    第二天李广柱挨家去还粮食,很久以来第一次跨进金铎嫂的院子。她也说:“这不都要那啥社了吗?你还留着它弄啥?” 

    李广柱此时已经坦然。“我也想给组里算了,可金锁、二牛都不要哩。你称称,一百斤。”

    “你跟我还说啥?”金铎嫂嗔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帮着我,我哪来粮食换牲口哩?”

    李广柱笑一笑,站了起来,可眼睛就离不开她了。

    “啥?”

    “你家的毛驴咋样?”李广柱轻声问。

    “你咋不问人光问驴哩?”

    “问驴就是问人。”他憋不住笑了。

    金铎嫂过来就拧他,他一下子发觉又回到了过去。她也是,一个劲地撅,摁都摁不住。在她忽然咬紧牙关时,他明白了乌骓不仅是一匹马,把它换回来值。

    李庙公社是山南县第一个成立的。大队长在县人武部呆了几年,越呆越清闲,县委问他愿不愿意下去抓一个样板,他立刻说要去李庙。于是他就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喜气洋洋地坐在“李庙公社成立大会”的主席台正中,人们开始叫他“郭书记”。金锁穿着志愿军军装坐在大队长身边,胸口挂了好几个奖章,他一下子成了公家的人,瘦瘦的脸上泛着红光。

    大队长来当书记,李广柱很高兴,可金锁也一脸严肃坐在上面,他又觉得不是滋味。大队长讲完了话,李广柱跟着喊口号,喊得特别响。金铎嫂远远地捂着嘴笑。

    公社设在老祠堂,门口放着张桌子,大家就在那里登记入社。金锁那些日子都穿志愿军服,身后是一块“李庙公社”的小木牌,两个人围着他忙前忙后。

    轮到李庙村登记的那天,全村都早早出动了,在老祠堂门口聚成了团。李广柱晚到一步,就听二牛嚷嚷着什么,大家围着他笑。大立见李广柱走过来,故意很响地说:“还是公社好耶!我入互助组都没人要哩!这下公社了,看谁还能不要我?”李广柱赶紧把头扭开。

    开始登记的时候,二牛首先走上去:“金锁,算我一个!”

    “你不算也不中耶!”金锁说,“有啥入的?”

    “啥都没有!”二牛大声说。他的名字就在笑声中被写上了。

    “他兄弟,我咋入呢?”轮到金铎嫂时,她问。

    “嫂子,我给你写上。”然后金锁抬头问,“有啥入的?”

    “有头毛驴,中不?”

    “毛驴算小牲口,不用入。”

    “那我还有啥哩?”

    “这就中。大立,你呢?”

    “要是毛驴不算,我入一匹马、一头骡子。”

    “中。”

    李广柱走上去:“金锁,我入一匹马,一头骡驹子吧。”

    金锁扬眉看着他,好像有很大的疑问似的。

    “毛驴不是不要吗?”李广柱解释说。

    “你只有一头骡驹子?”

    李广柱尴尬地笑笑。“上次从骡马大会回来,欠大伙儿的粮食,我拿原先那头骡驹子换粮食了。”

    金锁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是还有一头嘛?”

    “那小骡驹子管啥哩?”金锁很严肃。

    “那我只能算一匹马?”

    金锁盯着李广柱的眼睛,慢慢地说:“你那马犯套,入社干啥?”

    “嗳,金锁……”他愣住了,旁边的人都盯着他看。“金锁!”他又叫了一声,但没想起下面的话,只是挣红了脸瞪着金锁。他又看大家,大立嘴角上带着笑。

    金锁冷冷地说:“我把你的名字写上了。”

    “那我留那马干啥呢,啊?”他叫道。

    “是你自己要的。”

    “金锁,咱可是搁一块儿打过仗的!”

    金锁不说话。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

    “大队长哩?我找他说!”李广柱终于说,掉头就走,背后是一片沉默。

    大队长学习去了。李广柱愤愤地踏上了回村的路。村里人感觉这事不同一般,聚在一起窃窃议论,一见他就停下了。从他家门口经过时,他们斜着眼睛看,看见他在就扭头。李广柱就咬着牙在心里骂。两天下来,媳妇着急了:“咱留着它有啥用?没人来配种还要糟践粮食,你去找大队长说耶!”

    大队长没回来,金锁还在老祠堂门口坐着,他们见了面也不说话。李广柱回来,媳妇老远就问“咋说的?” 李广柱不回答,径直朝屋里走。“大队长咋说的耶?”媳妇依然嗓音震天。她无法理解他的难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敢指着金锁的鼻子骂他没良心。

    李广柱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那时候是他和二牛……抓到陈金龙的……”

    她一愣,然后大叫:“可他当时是挂了花四乡里风光过的,现在又挂了牌牌,你哩?”叫的时候她指着门外,好像金锁就站在门口一样。

    大队长终于回来了,李广柱见面就嚷:“大队长,我那马咋弄耶?”问得大队长莫名其妙。等他把事说完,大队长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马可没少折腾你啊,广柱。”

    “我们是一个组的,还都在县大队打过仗,大队长,你说……”

    大队长拦住他。“不要把矛盾闹大了。我再了解了解情况。那马……我看也能入社,就专门配种,行的话就让你当饲养员。中不?”

    许多年后,李广柱记起了大队长当时的话,“那马可没少折腾你啊”,莫非他当时就觉出了后来的事?

    下午开会的时候,大队长不经意地问起了李广柱的事。金锁说那马犯套,不能要。可乌骓那几年配种已配出了名气,其他同志还是觉得该让它入社。金锁立刻指出那是陈金龙的马,现在是公社,咋还能让它成天不干活,就牵母马、母驴来给它配?他激动的样子使大家不知所措。

    “公社的马送去给陈金龙的马配,这成啥了?”他又说。

    “那配出来的马不还是公社的吗?”有人说。

    “那……公社的马都是反动派的种?”金锁涨红了脸。

    没人说话了,大家都看着大队长。大队长打着圆场说现在咱牲口还不够,自个儿有牲口能配种那最好,种牛、种猪、种羊咱都能要。那匹马我看就先入了,以后有了更好的再换。广柱是县大队上下来的,打保安团的时候还立了功,互助组表现也不错。说起来咱都是战友,我看,就让他当个饲养员吧。大队长还说他会后要和金锁个别交换意见,这事才大概定下。

    消息传到李广柱家,广柱媳妇当时就说:“他有啥?还是得听大队长的!我说他还能比大队长强了?公社还是大队长说了算耶!”她冲着门外说给全村的人听,李广柱也不拦着她,还摆出很坦然的样子。传消息的人立刻觉得不该多嘴。

    第二天,广柱媳妇在田头嚷嚷开了,还把以前的老账都翻了出来。人们停下活听她说,见她说得厉害了,又赶忙低头干活,不敢搭话。她却越说越起劲,还叫金铎嫂出来证明他们从来没亏待过金锁。金铎嫂红着脸头都不敢抬,直到广柱媳妇晃着大奶子家去喂孩子。

    下午,大队长上门来了。他进来就要喝水,然后边吹气边四下打量,“你这几年不赖啊!”

    李广柱坐在大队长对面,媳妇和孩子们站在两边,咧嘴傻笑。

    大队长要他白天把马牵去,晚上还牵回来,每天算他两斤饲料。大队长每说一句李广柱就说“中”。广柱媳妇赶紧问:“那他就算政府的人啦?”

    大队长开玩笑说:“广柱家的,你要是再生十个孩,你也是政府的人哩!”

    媳妇羞红了脸,赶紧把孩子们朝外推。大队长笑着看他们朝外走,等他扭回头时,已经满脸严肃了。“我得跟你说,这次我和金锁交换了意见,主要还是那匹马的事……”

    “马咋的?”

    “他说了,马是战利品,我就不该给你。”大队长拦住他,“还有,马也不是你缴获的,凭啥你拿?”

    李广柱瞪着眼,说不出话。大队长一摆手。“这事就别提啦,说起来我也做的不对。”

    “可你是书记哩!”

    “可别恁说!”大队长赶紧说,“现如今都是运动,谁有点啥都不中!”

    李广柱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然后大队长说:“金锁还有点情绪,我寻思着把金铎嫂说给他,你跟金铎嫂熟,你说咋样?”

    跟着大队长,李广柱从来没有过不踏实,但那天朝金铎嫂家去,他却两腿打飘。大队长刚说完,金铎嫂就直瞪李广柱,眼珠半天不动。后来她哭了,没有声音,只是头越垂越低。

    大队长示意李广柱劝劝她,李广柱张了几下嘴,却说不出话。大队长瞪了他一眼,只好自己开口。他说了很多金锁如何好的话,但金铎嫂始终没应声。走出来之后,大队长叫李广柱时常再来说说。

    晚上,他和乌骓走了很远。他不说话,只是希望能一直走下去,再别回来。乌骓很懂事,连蹄声都比平时轻得多。他最后还是站下了,从今往后,自己就是公家的人,而且那事是大队长做的媒。“那也好,”他终于说,“啥问题都解决了。”

    快回到村里的时候,金铎嫂从大树后闪了出来。他一点都没有惊奇,只是四下打量了一下。她还没说话就啜泣起来,一下子背过身去。“你……好没良心……”

    “是他说的,他是书记,我咋说耶?”

    “那咱俩咋办?”这是她这么多来第一次这样问,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耶!”她转身朝他叫。

    李广柱赶紧捂住她的嘴,就在他四下打量的时候,她倒在了他怀里,边哭边朝他肩上打。李广柱任她打了一会儿,把她搂住。他看见乌骓正敞开了在田里啃,略一犹豫,又从大褂底下握住她的奶子。

    搓揉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你说咱咋办耶?”

    “现在这样也不中,不如你就……”

    “啥?”她猛地推开他的手,“你?!”

    “你轻点!”李广柱还想拉她,她却捂着脸跑了。他犹豫了一下才去追,却差点撞倒一个人。

    “广柱?”大立摇晃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耶?金铎嫂……她咋啦?”

    李广柱最初到配种站的日子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他拿不准大立那晚到底看出了啥,所以每天早早起来,趁人家还没起床溜出村子,就跟做贼似的。到兽医站、粮管所的人来上班,他已经把配种站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天擦黑了他才牵着乌骓动身,吃了就上炕。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金铎嫂改嫁金锁。

    喝喜酒的那天,李广柱偷着眼瞅金铎嫂。这些日子没见她,她好像有点变了,可又说不清变了哪儿。她一直低着头,李广柱看不真她的脸。到她给大队长敬酒,仰着脖子朝下灌,李广柱才看清她比过去苍白,笑的也不一样。

    他还在出神,他们已经到了他的桌前。

    “广柱,咱敬你一碗。”金锁在脸上堆出了笑。金铎嫂低着头。

    “不中不中!”二牛拦住他们,“广柱给你们做的媒,你们得敬他两碗,还有一条,滴酒罚三杯,大家可看好了啊!”

    “二牛,你也来,咱以前都是一组的。”金锁说。

    “不中!你和嫂子得专门敬我哩!”

    大家都在看。李广柱不知说啥,伸出碗就碰。她的手在抖!李广柱赶紧把碗遮住脸。再看她的时候,她又垂下了眼。他们仨又碰,一声不吭而且一饮而尽。大队长带头喝彩,金锁赶紧嘿嘿地笑。

    在金锁拄着拐走向二牛时,她看了李广柱一眼,眼睛里像是汪满了水。他担心她憋不住,一直盯着她看,她却再也没回头。她和二牛也是碰了就喝,喝完第二碗立马捂着嘴朝屋后跑。李广柱以为她会摔倒,但她一直坚持到了屋后。他愣站着,哄笑声却从四面响起,然后他隐约听到了哭泣声。有人叫道:“快去个妇女看看金锁家的咋的啦!”

    “金锁家的?”李广柱有点迷糊,然后意识到金铎嫂从此就是“金锁家的”。她不再是金铎嫂,也不可能再跟他叫亲祖宗了。

    他忽然睁大眼,这样我不就踏实了嘛?他又想喝酒,这才发觉酒碗还没给倒上。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到了配种站烧着火又走神了。西圩村打谷场上的暗红的余烬……小孩们窜来窜去……月亮出来的时候她捋头发……她的手真暖和……身子滚烫……抿着嘴笑……眼神打飘……脸红得跟绸子似的……

    他发觉自己既踏实又空落落的。

    他拎着饲料走出锅屋,正碰上金锁拄着拐从围栏外经过。“金锁,今天咋也没歇着?”

    “没歇。”金锁没有一点笑的意思,只停了一下,然后又拄着拐赶路,悬在半空的腿晃得厉害。

    “他知道了?”李广柱看着他的背影想,隐隐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事没完。

    “可不哩?到这会儿还没完!”1981年秋天的李广柱老汉蹲在田头说。太阳贴上西边的山梁,地里的小牌牌们拉长了影子。

    回家后,他就听说了金铎嫂和金锁的事。太阳很高的时候,四大爷去金铎嫂那里叫门。四大爷家没有房子,只好让他们先在金铎嫂那里将就着。大家围过去听,却听到了金锁在骂,还摔了东西。他面色铁青地出来,话都没跟他爹说。广柱媳妇和几个妇女进屋,金铎嫂正蜷在炕沿旁边的地上哭,问啥都不说。

    李广柱听完也啥都不说。媳妇问:“你咋咧?” 

    “啥?”

    “脸咋恁白?”

    “我脸白?”后来他就不记得自己都说啥,脑子里炸雷似的一遍遍地响:事情没完,事情还真的没完哩!

    没过几天,他就在傍晚的村外见到了金铎嫂。她背着光,几根头发伸在晚霞中红红的上下晃。“你?!”他吓了一跳。

    “你咋不遛马了哩?”她问。

    他半天才回答:“每天来回走恁些路,还……那个啥?”

    “你躲着我!”她侧过身去抽泣起来。

    他赶紧四下看看。“你,啥事?”

    她猛然说:“咱走吧!” 

    “啥?上哪儿?”

    “随便上哪,咱走吧!”

    李广柱还愣着,她又说:“他不是个男人!”

    “啥——?” 他好久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里面没他的事!他是清白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说耶!那会儿你咋恁管哩?”

    李广柱只是四下打量。

    “没种的东西!”她跺着脚说,“和他一个熊样!孬熊!”

    她走了之后,李广柱的第一反应是牵着乌骓朝公社那边折回去。心里既紧张又轻松:“她以后不会再找了,她都骂过了哩!她骂我没种,还说我是孬熊。到这会儿我咋有种?我不孬也不中耶!骂了好,骂了她就消了气。事情就该派这样,还能咋样哩?”时远时近的狗吠淹没了乌骓的踢声,他就更踏实了。

    可是所有的事都没朝“该派的”方向去。接下来大家就吃食堂了。一到吃饭的时候,大人、孩子围成了堆,吃馍、吃菜、喝汤。每顿下来,粮食满地;豆子熟了也没人去收,劈啪地炸在田里;家里的铁家伙都拿去炼钢,小高炉的火苗伸出来像个舌头,给啥吃啥,连配种站的大铁锅也喂了它。

    二牛带人来拿铁锅时,李广柱不肯。他说乌骓配过种得喝热水,二牛立时恼了:

    “炼钢可是现如今的大事,这马连拉车送点柴火都不会,还得喝热水,它是啥?”他们不由分说掀起了大锅,当院砸碎了扔到车上。

    钢到底没炼出来。李广柱后来去那儿看过:一块地皮烧得跟砖头似的。

    日子艰难了,他一家人就是靠乌骓活下来的。

    大家想起了要种地,配种站又成了重要的地方。上面给了李广柱一口锅,可尺寸差点,放在灶上不关风,一生火满屋都是烟,还没烧好乌骓就开始叫了。

    “烫着哩!急啥?”李广柱一面喊着,一面把小米糊糊朝桶里舀。给牲口吃的小米总是有股子霉味,里面沙子也多,李广柱顾不了那许多了,在用木勺搅和小米糊糊的时候他就喝几口,到了喂乌骓的时候,他还不时地从它嘴边舀起一勺,和它一道喝出哧溜哧溜的声响。

    乌骓瘦了,毛色灰灰的。他边吃边说:“人都没吃的了,要不我咋能吃你的哩?这都是炼钢给炼的!”

    乌骓不理他,吃得飞快。他再想舀一勺,木勺就碰到了桶底。“你也没吃饱耶!”他叹息着把桶收拾了。

    每天二斤的粮食补贴那会子停了,李广柱只能在临回家时抓一把小米或掰一块豆饼。媳妇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搁在锅里,就等他回来撒下那点干的,而四个儿子就不停地窜到锅屋来看。他们的头发都很长,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瘦,只有刚吃完那会儿肚子还有点鼓,没到上炕的时候又瘪了下去。李广柱看着儿子们那样就不吃了,把肚子留到第二天,和乌骓一起分那点小米糊糊。他对大队长说乌骓得配种,那点饲料不够。

    “人都配不上了,哪还顾得上马哩?”大队长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叫人给李广柱送来一杆秤,要他把精饲料匀着用。李广柱就在每天秤好饲料之后,再从秤盘里抓一把藏起来,乌骓给他挤得越来越瘦。

    不过,因为粮食金贵,私下里也有人来找他配种,说好天黑了在哪儿等着。他像做贼一样把乌骓牵去,再偷偷摸摸地溜回村子,从鼓囊囊的胸口掏出几斤粮食交给媳妇,一再叮嘱她藏好了,连儿子都不能说。

    他真的把金铎嫂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在黄昏的地头上遇到她。她坐在地上挖野菜,已经完全失了形。

    “是你?”他像是自言自语。

    金铎嫂没说话,眼睛直直的。

    “你咋样?”李广柱走近蹲下,“手都肿了哩!”

    “腿也肿。”她说。

    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还和他睡过的女人连眼珠都不会转了!李广柱没多想,从怀里掏出小包袱塞给她。“给。”

    “啥?”她还是木木的。

    “粮食!别让金锁知道!”

    她看着他,不哭也不笑,只是看。

    回到家,李广柱对媳妇说:“今天没有粮食,你把藏着的粮食弄上点。”媳妇赶紧问:“以后哩?”

    “说不上来,”看着她怔怔的样子,他又说,“真说不上来。”

    那年的麦子稀落落的,长得特别慢。好容易等到麦子灌浆了,就有人偷割麦子。半夜里好些人家锅屋冒烟,大家都明白是咋回事。

    “抓到了就是现行反革命!”大队长在会上说,“这样下去公粮咋交?”然后他朝民兵队长一个个地吼:“你们村民兵都是干啥的?”

    他们都不说话。

    “从今天起,都别回家,给我日夜巡逻!”

    虽然大队长吼得响,大家还是松了口气:剩下来的人有熬头了。

    开完会回家,李广柱在金铎嫂家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拐了进去。“有人吗?”他站在堂屋门口问,里面黑洞洞的。

    “谁?是……广柱?”她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没有一点力气。

    里屋更黑。“你咋啦?”李广柱问。

    “我晕,躺着哩。”

    他走到炕沿把小包袱塞给她。“金锁今晚不回来。你弄点干的吃吧,能起来不?”

    她半天没吱声,然后他摸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抖。

    “你咋啦?灯在哪儿?”

    灯亮起来。她已倚在炕头,衣襟湿了一片。“没有你……我不得活哩……”她的眼睛抠得厉害,比上次见到时更糟。

    “快了,收了麦就中。”

    “广柱……”她说不下去,朝他身上偎过来。

    他僵直着让她偎了一会儿。“赶忙起来弄了吃吧,我得走。”

    “你不是说他不回来?我可恨死你了哩。”

     “还恨不?”

    “恨。”她说,却靠着他一动不动。

    李广柱从她敞开的领口偷眼朝里看,忽然愣住了。他猛地撩开她的衣服,只见她肩头、胸口都是青紫块。“这是咋的?”

    “他咬的。”

    “啥?!”

    “他不是男人……”她哭着说,“他不是人!”

    李广柱闭着眼把她搂紧,没有任何欲念,只有心被揪紧了的痛。

    那天回家,他叫媳妇把藏着粮食拿出来。“从现在到收麦,”他说,“配种站没粮食了。” 

    麦收过后,李广柱家又添了头小骡驹。按说饥荒结束了,这时候添了骡驹子,该算是喜事,可这些年来李广柱养成了习惯,一见喜事就琢磨它会惹出什么样的祸。母驴还在舔着骡驹子,他就把一家人招到牲口棚里,再三说白天不能让骡驹子出来,牲口棚的门和大门都得关着。

    媳妇说:“恁大一个活物,咋能不叫人知道哩?马拴在咱家,咱就说不知道它啥时配上的,不就中了?”

    “那你给粮食?”李广柱一句话就把媳妇问住了。从此他家成天掩着门,就连铁蛋他们唱“大马大马一丈高”都压低了嗓子。

    其实广柱媳妇说的不错,一个活物,不叫人知道是不可能的。应该主动找大队长说,让他决断。可李广柱生怕再给金锁落下把柄,憋着没说。他咋都没料到事情会出在大立身上。

    经过了灾难,大立前思后想,还是觉得该给自己留一手。这时候他的母驴尿线了。他跛着脚来到配种站。“广柱,我找你说点事。”

    “找我?”自从互助组的事以后,大立从来没找过他。“啥事?”

    大立不回答,只管把他朝牲口棚里推。到了里面,大立先看乌骓。“这马……老没?”

    “啥?它还和以前一样!”

    “恁些年了,它咋还能那样哩?”

    “你说配种?”李广柱说,“它中!每天配两回,没事!”

    “只配两回?还是不中了哩!”

    其实乌骓的确不如从前了。它作为种马的年限是长了点,但李广柱觉得它每天配不了那么多次是给饿出来的。“人饿久了也不中耶! ”他说。

    大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那,你给我家驴配个种吧。”

    “你牵来不就中啦?”

    “牵到这儿?”

    “咋?”

    “那不得给粮食吗?”

    “你是说……”

    “你晚上遛马时给配配不就中啦!”

    李广柱看着他,半天没说话。饥荒过去了,自己家又添了骡驹子,眼下还是小心为妙,千万不能惹事。“这事可不好办。” 他终于说。

    “我给点粮食就是。”

    “可不敢!”过了会儿李广柱又问:“你还配它弄啥?”

    “你看我这样能跟人比干活吗?”大立拍着腿说,“我不得自个儿想点辙?这几年的事你没见?饿成那样谁管?”

    李广柱不敢接他的话,转身朝外走。

     “广柱,”大立拉住他,“你听我说,还得自己留一手!你给配了谁知道?”

    李广柱瞪着他,想起了入社时大立说的风凉话。这没准就是个圈套。“骡驹子生下来还有谁不知道?”他推开大立的手走到门口,“这事我可不能干。”

    大立不再说话,只是咬紧了嘴唇看着他。李广柱回家叫家人千万别让人看见骡驹子,对自己当时没听媳妇的懊悔不已。

    李广柱从此既躲着金锁又躲着大立,可他咋知道,他躲不过“四清”哩?

    “四清”刚开始不厉害,就是开会讲话,还放过一次电影。到人人过关的时候,工作队挨个动员,叫大家给干部提意见。大家憋了几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早二年受的罪。意见一下子就多了,而且事无巨细,城里来的工作组搞不清楚,只好让大家“面对面”,干部们从来没料到群众中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赶紧缩着脑袋,任大家走上来指着他们骂:

    “我说了咱只会种庄稼,咱不去炼钢,你们还偏要我那口锅!你们造啊,啥都烧了,钢哩?没有钢就还我的锅!”

    “炼啥钢?到要干活的时候,农具都没了!叫我使木犁耕地!咋耕?解放前我就使铁犁了哩!”

    “食堂就吃了几天,到了身上都肿了,你们谁来过?咱孩他妈没熬过来……”

    一提死去的亲人,大家就嚷嚷开了,工作队要大家一个一个地说也没用,大队长只好站了起来,说:“这事不能怨哪一个人,‘大炼钢铁’是当时的形势,谁知道事情就到了那一步……”

    “你们干部咋没人饿死哩?!”“你们活得滋润得很哩!”会场更混乱了。

    “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 工作队又叫。

    “说就说!”大立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你们这些干部,哪有为群众着想的?我自小腿就坏了,到互助组的时候,金锁还不要我。”大家的目光投向金锁。

    “我自个儿也残耶!”金锁说,“我说了不算,让你找广柱的嘛。”他看着人群中的李广柱,“广柱,你说是不是?”

    “咱那会儿就两个劳力哩!”李广柱在人群中说。

    “李广柱,你是啥好人?”大立嗓子提高了。

    “我咋了?”李广柱有点胆怯。

    “公社的种马,配种要交粮食,你家的驴都下了骡驹子了,谁见你交粮食的?!”

    李广柱脸顿时通红,大家看着他。

    “你把骡驹子关着,当我不知道啊?晚上你把它放在院子里,我都见了。这算不算多吃多占?”他问工作队。

    “你来,” 工作队队长指着李广柱,“怎么回事?”

    李广柱想朝前走,可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咋走到前面去的。

    “怎么回事?” 队长又问。

    “那马……那马跟毛驴拴在一道,它要是夜里配上的,我咋知道哩?”

    “啥!”大力叫道,“夜里配上的?哪家不把牲口拴好喽?它能有那么长,还够得到?”社员们哄笑起来。工作队的人不理解,赶紧问:“笑什么、笑什么?”

    李广柱看见大队长也想笑,但绷住了回答工作队的问题。

    “那,”工作队队长很认真地对大立说,“这事以后再调查。”

    “可得调查,事儿多哩!”大立说完瞄了一眼李广柱,一踮一踮地走下去。大家还在笑他刚才说的话,工作队叫了几次都止不住,就狠狠地瞪了瞪李广柱。

    李广柱顿时浑身冰凉,眼前所有的脸都不认识了。

    那两天真乱。外面乱,李广柱的脑子更乱。他几次想找大队长说补交粮食的事,可大队长总是被工作队围着开会。媳妇还没觉出事情有多严重,嘴里不停地骂:“怪道他恁坏哩,生下来就烂腿!咱啥时亏过他?”

    “你别嚷嚷!”李广柱怕极了,真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那原先就是咱的马!有啥不服的?”媳妇不怕,反而叫得更响。

    李广柱却不住地自言自语:“第一次他牵牲口来配,我说了不要他粮食。他们都在,都听见的。”

    “凭啥?喂牲口不得粮食啊?”媳妇还在叫,“有啥哩?顶天了就是把马拿回来,咱种自家的地,还有啥不中?这不又要分田到户了吗?”

    “种地?”李广柱瞪大了眼。他在那时就预感到自己要回来种地了。

    好多年以后,李广柱才知道当时大队长是不想搞扩大化的,但他说饿死人的事哪儿都有,这句话被工作队队长抓住了把柄。“哪儿都有?这是你说的?!”大队长顿时脸色苍白,额头冒汗。

    工作队不愧是上面派下来的,他们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发现群众反应的问题很多带有普遍性,得向上级请示了才能处理。然后他们集中了半天时间,把乌骓原先是战利品的问题搞得一清二楚。大队长说话都结巴了。

    李广柱提心吊胆地活了两天,知道要出事,又不知事情有多大。第三天早上,他还在拉着风箱,金铎嫂站到了配种站锅屋的门口。

    “你咋……”他只说了两个字。

    金铎嫂钻进满屋的烟里。“你站门口,我来拉。”

    “啥?”他还在发愣,她就坐下拽起风箱来。李广柱看得出她也很紧张。

    她是来向他报信的。头天晚上,金锁吃饭的时候喝了酒,不住地夸工作队水平高,马上就看出了问题,还说一匹反动派的马,早该收拾了,他一直憋着气。当年是他和二牛抓到的陈金龙的,凭啥把马给了他李广柱?还把他弄成了配种员?啥活都不干,见天跟母马、母驴操、操、操,公社的母马、母驴都给操遍了!金锁当时还拍了桌子:“工作队说这是阶级立场不清!那就是有水平,你不服不行!”

     “你可得仔细些!”金铎嫂对门口的李广柱说,但李广柱的眼睛已经直了。

    “你咋……”她话没说完,李广柱猛地走过来拽起她。

    “你赶忙走、赶忙走!”

    “那你?”

    “你走耶!”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脚步迈得很快。在围拦外她又扭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李广柱从来没敢问那天到底发生了啥。只是他媳妇在经年不息的吵闹中逐步弄清了金铎嫂离开配种站后发生的事:

    太阳没多高的时候,工作队的人进了村,问大立住哪儿,把村里的人一下子都招来了,挤满了大立的院子。工作队同志关上了门,大家就贴在门上、窗上听。

    大立反复强调李广柱说的是瞎话,牲口夜里不可能自个儿配,马和驴都拴在槽上,它们想配也够不到!“你们想耶,马在这边,母驴在那边,它那家伙再长也没恁长!对不对?”大家就在院子里笑,更想知道工作队能把马的那家伙怎么处理,然后他们听见大立提了嗓门:

    “那会儿我们都饿得全身肿了,可他哩,一家人还活得好好的,一个肿的都没有!”

    “你看没看见?”工作队问。

    大立说:“那他肯定是偷吃的!我才说了,他家一个都没肿哩!”

    “我们问你有没有亲眼看见他偷吃饲料!”

    大家半晌都没听见大立回话,忽然他说:“工作队同志,你们要走?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问题?”

    “他搞破鞋!”大立大声说。

    “他搞破鞋!”“李广柱搞破鞋!”院子里的人立刻重复着,然后一下子寂静下来,侧耳倾听。

    “和谁?”工作组的声音。

    大立一字一句地回答:“和、金、锁、家、的!”

    金铎嫂走了没多会儿,来了配种的,进门就叫:“广柱,配种!”

    李广柱从锅屋里出来,脚软软的,这时他听见乌骓在叫。

    “嗬,还是那样啊?”来配种的说,“今天广柱都不急,你倒急啦?”说完冲李广柱大笑。

    李广柱笑不出来。他把母马拴到架子上,乌骓已经躁动不安了,缰绳一解,自己就朝前去。李广柱给它拽着,只见它浑身肌肉绷紧,一棱棱地突出着。那时他就想:“恁好的种马,咋就是反动派的马了哩?”

    乌骓不容他多想,到了架子旁边就腾空而起,怒目圆睁,腮边和脖子上的筋一条条暴起。

    然后,它眨眨眼睛。

    这样的经过,李广柱不知看过多少次,并无数次地被引得口干舌燥,但这一次他的心里却沉甸甸的:它要是定下来是反动派的马,那我哩?我是啥?他当时根本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乌骓配种。

    “还是这马中!”来配种的舔着嘴唇说。

    李广柱想说话可心里咋都不是滋味,这时又有人来了。“耶?刚配过?”

    李广柱把乌骓拴好,对刚来的说:“得等会儿啦!”

    “等吧,我也走累了。”那人放下粮食口袋,一屁股坐上去。李广柱想叫他后晌再来,但犹豫了一下没说。

    这一切,到了1981年秋天依然历历在目:他去烧水,刚点上火二牛就跑来了。最后一次配种之后,乌骓没喝上他烧的水,还有,他回来时乌骓没拴在桩子上,已经站不直了。它是喝了水缸里的凉水哩!那人配了种没把乌骓拴上,连粮食都没留下!

    “广柱!广柱!”二牛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咋?”李广柱停住风箱。

    二牛喘了两口:“广柱,你胆也忒大了!”

    “啥?”

    “你媳妇堵着金锁家的门骂哩!”

    “啊?”

    “他们说你跟金锁家的搞……破鞋,你媳妇就去骂!”

    李广柱愣住了。

    “我说你也忒胆大了!”

    “谁说的?!”

    “大立跟工作组说的!”

    “我没有!我没有!”李广柱大叫。

    “赶忙回去耶!要是出了人命你咋办?”

    李广柱站起来朝外走,觉得自己的步子飘得厉害。二牛走在他身边不住地问:“你中不?”李广柱记得自己好像是点了点头,二牛就说“那你快耶!”

    从李庙村到配种站的路,那天李广柱走了好些趟,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和二牛是咋回到村里的。老远他就听到媳妇在叫:“破鞋!死不要脸的!”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像是人的声音。

    “你给我回去!”四大爷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但媳妇的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撕扯着人们的耳朵:“一个男人给折腾跑了,你又找一个!你还不够啊,还要勾我男人!”

    “你给我回去!”

    “破得连鞋帮都掉啦!你给我出来!”

    李广柱只记得他一下子看见了金铎嫂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门在拼命地晃,四大爷站在门外把住门栓。“你给我回去!”他扭头叫着,满嘴白沫。

    媳妇就站在离四大爷不远的地方朝着门叫:“骚货,睡过那么多男人也没见你下一个蛋!”

    李广柱刚想说什么,门猛地打开了。金铎嫂两眼发直地站到门口,。她肯定看到了所有人,但又好像谁都没看。四大爷跌倒在地,赶紧爬起来拦在金铎嫂面前叫道:“你给我回去!”但他立刻闭嘴了。金铎嫂手一拨,慢慢地朝前走,大家都愣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李广柱觉得现在的她和早上到配种站来报信的她很不一样。

    “揍她去!”李广柱媳妇推着铁蛋和小二说。她还没看见李广柱。

    “我搞了……我搞了……”大家都听到了金铎嫂的自言自语。“我搞了!”她大叫一声,猛地撕开自己的上衣,向所有围观的人挺起她满是青紫的胸脯。

    “啊?!”人群被吓呆了。

    四大爷打破了寂静。他捂着脸跌跌爬爬朝外冲。“造孽啊!造孽啊!”但人们没理会他。

    “哈哈、啊啊、哈哈……”金铎嫂大叫起来,斑驳的奶子跳跃着,惨不忍睹。

    二牛冲上去把金铎嫂推进了屋,扣上门就回头大叫:“广柱,把你媳妇拉走耶!”

    大家这才回头看李广柱。

    “你放开!”李广柱还没伸手媳妇就挥动胳膊了,“好啊,你跟她干那丢人现眼的事!”

    “胡扯啥!赶忙给我回去!”李广柱只顾大叫。

    “咋的?你还要打我?”她一头向李广柱撞过来,“你打!你打!”手从空中不停地扑向他的脸。

    李广柱头脑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的腿在抖,想和她对打也没有力气了。他胡乱地挥着手,还不停地叫“你给我回去!赶忙给我回去!”那声音听上去都不是自己的。二牛从后面抱住他时,其实他都快撑不住了。他被二牛拖着走,媳妇追着叫:“你还护着那不下蛋的破鞋!你还护着那不下蛋的破鞋!”他记得那时候他听到了金铎嫂的声音:“哈哈……啊啊……哈哈”,还有门的剧烈晃动。

    后来是二牛叫村里的妇女把广柱媳妇给拉回来的,他叫她们看住她,别让她再去骂,然后拽着李广柱走。李广柱没挣,踉跄地跟着二牛。他到了配种站,二牛扭头朝公社去。李广柱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乌骓已经站不直了,他木木地走进锅屋去烧水。

    金铎嫂斑驳的奶子在火苗中跳跃,还有她“哈哈、啊啊、哈哈”的叫声。他瞪着火苗,咋都不明白她那到底是哭还是笑。他不时瞅瞅门外,准备着随时有人来抓他。

    但没有人来。后来他知道金锁听到了消息半天没说话,大家都看着他。他突然喷出一口血,喷了大家满脸,然后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朝县医院送。那天粮管所所长上吊自杀,他多吃多占的问题非常严重,工作队实在太忙。

    李广柱到后晌才意识到乌骓真的不行了。他跑去找大队长,见面就叫“大队长,乌骓不行了!得赶快请医生给看!”

    “谁?”大队长眉毛拧着。他这个样子李广柱从来没见过。

    “就是那匹种马啊!”

    已经要站起来的大队长又坐回椅子里。“广柱,你都干了些啥?你都干了些啥?!”

    “我没干!”

    “没干?金锁都气倒了,送县医院了哩!”

    “我没干!”

    大队长看看李广柱,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那马也不用治了,你就牵走吧,配种员也找其他人了。”

    李广柱瞪着大队长,可大队长躲开了他的目光。

    “那,马也不是公社的……?”他终于问。

    大队长点点头,还是不看李广柱。

    “它、它可是好种马哩!”

    “那是阶级敌人的马,当初就不该……”

    李广柱张嘴愣了半天,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大队长。

    大队长这时抬起了头。他们谁都没说话。

    那晚回家,李广柱和乌骓都走不动了。路,还是那条,当年他第一次牵它回来的那条,赶集配种拉回粮食的那条,但这一回长着哩,走也走不到头。乌骓的蹄声乱了,断断续续,有几次它还停下了脚步。李广柱回头看它,它张着嘴喘个不停。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拉着它走。

    好长的路耶!

    乌骓坚持到了家门口,在进门的时候扑倒了。它在地上胡乱地蹬,可就是站不起来。“乌骓!乌骓!”李广柱大叫着拉它,但它的身子却贴着门框朝下滑,两条前腿终于离地,在空气中惊慌地划动,眼睛越瞪越大。

    媳妇和四个儿子站在堂屋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和乌骓,一动不动。都十几年过去了,他们的目光依然让人凉透了心。

    “乌骓!乌骓!”他又叫。那声音简直不是自己的声音,空得很,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

    乌骓再也没起来。它躺着,把整个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眼睛就一直瞪着,很怕人。

    是二牛帮着李广柱把乌骓埋了的。死了的乌骓装了满满的一板车,白花花的眼睛随着车子晃来晃去。二牛拉着车,李广柱在后面推。二牛走得快,李广柱又老是走神,不时被拉在后面,就像是当年在三门峡找回了乌骓后一样。

    他们就在李广柱现在蹲着的这块地里挖了个坑,把乌骓掀下去。填土的时候,李广柱有几次想哭,但都忍住了。后来他就坐在锹柄上,手捂住脸。二牛停了一下,然后李广柱又听到了填土的声音,越来越快。

    二牛拍着他肩说:“走吧,广柱。”

    李广柱抬起头说:“你先走吧。”他都站不起来了。

    二牛走了之后,四下里一片秋虫的叫声。李广柱看着那堆微微隆起的新土,忽然发现自己在哭。“你到底走了。”他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我咋就弄不懂你到底是哪个阶级的马哩?”

    1981年的秋虫和1963年的秋虫是一个叫法,叫得李广柱老汉心酸,对儿子们的气不知啥时就消了。

    他从配种站回家后,在屋里躲了些天。媳妇天天哭着骂,骂着骂着就上来打他。他也骂,和媳妇对打时手很重。后来就听说金铎嫂不见了,过了十多天,拾柴的人在乔家山上发现了她,除了条绿围巾,身上啥都没穿。尸体已经发臭,但青紫块还在。很多人去看,都说那是牙印子,于是人们就到处打听为什么金锁要用牙咬自己的女人,而且咬成那样。那时候金锁在县医院躺着,大队长对工作队说是自己给金锁做的媒,可金锁又没说他不行,“这事怨谁哩?还能怨我?他们成了亲,我也不能问耶!”

    李广柱吓懵了,但就是不松口;金铎嫂死了,无法对证;工作队去问金锁,金锁是怎么回答的村里没人知道;大立见出了人命,吓得不敢再说啥,最后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村里人私底下的结论是李广柱和金铎嫂肯定有那回事,再明白不过了。

    金锁出院后成天不说话,半年后又吐血,送到县医院后就再也没回来。一年后,四大爷也死了。

    对金锁和四大爷的事,李广柱渐渐地就不再去想,但这些年来金铎嫂的影子始终在他眼前飘:她和他看完戏一路回家、她在草垛里叫“亲祖宗”、她扭头努力睁开眼说“你咋恁大的力气?”,还有她最后离开配种站时低垂的头和匆匆的脚步。他和媳妇打那次事情以后就没咋房事了,一般是她把他的手推开,难得有几次挣不过他,也是把头扭在一边,睁着眼睛等他完事,再也没为他“尿线”。他汗都没出就爬下来,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而金铎嫂准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眼前。他想着金铎嫂,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乌骓。

    这辈子,他有两个问题一直憋着:金铎嫂是咋了?她离开恁些天,咋只到了乔家山哩?还有,最后来配种的那个人到底配没配上?他咋不知道把乌骓给拴上?

    1981年,这些问题仍然在秋虫唧唧声中缠绕着李广柱老汉。

    “大马大马一丈高,……整个身子看不到。”他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

    “真的看不到了哩。”

    在西边的山头隐隐地还剩最后一条线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腿有点麻,他轻轻跺了两下,腿肚子凉飕飕的。

    “老啦,”他开始挪动脚步,“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