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周 伟

    谁扮红娘

     

    1张渝生怎么都没想到,几年分居生活结束,自己竟成了妻子的领导。那天在乡下演出完了,他没卸妆就和大家一起把道具朝车上搬,这时场边来了一辆吉普车。文化局领导跳下车就四面八方地喊“张渝生”,然后冲着满脸油彩的他嘿嘿直笑:“小张,给你两天时间安排一下工作,准备回家。”张渝生说我上个星期去成都开会时才回过家,领导敛容道:“嘿,这次是调你去工作噻!”

    那阵子川剧二团很乱。早先的团长被查出参与迫害老艺术家,送去隔离了;上面派来的临时负责人不懂戏,加上对历次政治运动中文化团体负责人的遭遇记忆犹新,所以每天只让大家读报。女同志们首先发现读报时可以择菜,男同志们看她们择菜没事,也跟着择。领导去检查工作时,那些男男女女正有说有笑地讨论着菜价,而读报人的声音嗡嗡的像蚊子叫。领导气得脸色铁青,最终决定把既年轻又懂业务的张渝生调来主管工作。当然,领导并不清楚张渝生的妻子崔笑莺就是二团带头择菜的人。

    领导在场边拍着张渝生的肩膀说:“你!现在是!授命于!危难之际!”

    “那,”张渝生挤着眼睛说,“我去弄啥子戏嘛?”

    “你是团长,问你自己噻!”

    第二天掌灯后张渝生赶到家,崔笑莺欣喜若狂,搂着丈夫谈了很多建议和设想。她说我以前都荒废了,今后要认真演好每一场戏,为你,也为我自己。然后她问准备排什么戏,张渝生半天回答不上来,崔笑莺不耐烦地说:“管你排什么戏还不都得我上?”说着就把腿朝他小肚子上搁过去。

    问题就是排什么戏。样板戏过去了,老戏纷纷登台,省内其他剧团已经找出传统川剧中的著名折子到处在唱。现在已经错过了上新戏的最好时机,但张渝生怎么着也得打响自己的第一炮。调回来之前,他所在的地区川剧团正演着《拷红》,那里面没他的戏,可是他在指导排演时读了王实甫的《西厢记》原本,有情节、有人物,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啥子?你想上《西厢记》?”他又看《西厢记》时被崔笑莺撞上了,她立刻叫道,“那我演哪一个?”张渝生叫她别那么大嗓门,他还没想好。“就是《西厢记》嘛!”她还叫,“我演红娘!”

    “你,红娘?”

    “咋个不行呢?”

    张渝生没说行不行,只是又考虑了两天。从家属变成了团长,比素不相识的团长或本团提拔上来的团长都要困难些。素不相识的团长可以先发号施令把大家镇住,日后再处理人际关系;而本团提拔上来的有群众基础,老面子谁也抹不开。家属则不一样,张渝生以前每次回来逢人就赔笑脸,现在立刻把脸拉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他最终还是以家属的姿态宣布排《西厢记》的,他说:我的意思是角色就先莫忙着定,哪个想演哪个,自己先准备一下,试装的时候大家评,公平竞争,大家看好不好嘛?

    大院里立刻响起一片“咿——咿,呀——呀”声。荒废了这么些年,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呢?文革给大家这么个感觉:唱戏的就在于上不上台——上了你就能红,并不是你真的比别人行。

    张渝生躲在办公室里一招一式地琢磨张君瑞的角色。他得和大家一样接受评议,而且这是他在团里的第一次亮相,所以排练中的露面比正式上场还重要。崔笑莺则在家里练红娘,到晚上就逼着张渝生说像不像。张渝生看着她娇羞万状的样子说:“红娘是丫鬟,劳动人民的孩子,没什么涵养!”崔笑莺把绢头一摔说:“就晓得说不像、不像,你得帮我改进噻!我不演红娘哪个演嘛?”

    一句话把张渝生问住了。他的直觉是崔笑莺不适合演红娘,但全团人员年龄都偏大,与红娘年龄接近的只有一人——谢小菲,而谢小菲恰恰是崔笑莺的对头。以前排《智取威虎山》,崔笑莺先接下小常宝这个角色,最后彩排时一位领导同志说:“这个‘小常宝’好像娇气了些,我给你们找个人来演。”谢小菲就来了。后来大家知道了她是那位领导的侄女,只有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功底。不过谢小菲敢演,她的“小常宝”一摘下皮帽就把辫子咬在嘴里,胸脯剧烈起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同志们纷纷颔首赞许时,崔笑莺却一甩手走了。谢小菲绝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后来即使是在所有样板戏同时上演的时候,崔笑莺也只得到过《红灯记》里李奶奶家邻居的角色——关键时刻从炕洞里钻过来的那个。张渝生追了她好几年,就是在那时候她含泪同意的。

    “我在问你话!”崔笑莺又说。

    “我看你演崔莺莺倒更合适些……”

    “那哪个演红娘?”

    张渝生不回答。

    “你想让她演?”

    张渝生赶紧说我们要演的不是《拷红》而是全本《西厢》,在全本《西厢》中红娘只是个配角。“人家咋个都说红娘是灵魂呢?”崔笑莺摊开手说,“而且以后还可以演折子戏。”张渝生只好把王实甫的《西厢记》塞给她:“哪个戏多,你自己看嘛!” 

    崔笑莺一看倒看出问题来了。她拍着桌子说红娘和张生互相都有意思,我绝不能让你和她眉来眼去!尤其是她!

    张渝生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2果然,谢小菲也要演红娘。试妆的那天都是她和崔笑莺的风头。她们换上红娘的行头在台上走来走去,眼睛里充满不屑。试妆结束,大家才发现居然没有人要演崔莺莺。同志们都看出了问题所在:谢小菲的功底不可能演崔莺莺,而崔笑莺如今咸鱼翻身,非跟她争这个红娘不可。大家对其他角色畅所欲言,就是不提红娘的事。张渝生让崔笑莺和谢小菲回避一下,大家都听到了她们紧闭的嘴唇下发出的“哼”、“哼”声。

    “团长,笑莺该演崔莺莺噻,气质也更像些!”周人奎终于说。他是唱生角的,算起来也是个前辈,张渝生原先担心他要演张生,可他只提出演老和尚法本。张渝生立刻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同志。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哦,那才对头嘛!”

    张渝生回家对崔笑莺说,并不是我反对你演红娘,但你演崔莺莺是集体评议的结果。崔笑莺说,你是团长,该由你说了算。张渝生说她真的很不懂事,她就哭着朝他喊:“你晓得我这些年是咋个熬过来的?我不懂事?你刚当上团长就这种话!你、你不如不回来!不要回来!!”

    那正是同志们三三两两往家走的时候,张渝生估计大家都听到了她的叫声。血一下子涌上他的太阳穴,他也叫:“我不想回来!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真正想回来!我现在就后悔了!”

    整个大院寂静得令人害怕,崔笑莺的哭叫声如炸雷响起:“我晓得你咋个想的……你走!你走!!”

    第二天早上,张渝生离家的时候崔笑莺还没起来。他面色铁青来到办公室,考虑由谁来演崔莺莺。同事们都来的很早,从他半敞着的门口经过时小心翼翼地匆匆一瞥。

    “真没想到上任后第一个开刀的竟是自己的老婆。”他这样想着朝剧场后台走。谢小菲正和几个同事凑在一起咯咯地笑,见张渝生过来赶紧止住。“团长。”她叫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目光既害羞又有点灼人。这时有人咳嗽了一下,谢小菲立刻敛起笑容。是崔笑莺来了。她眼皮还肿着,但目光如剑,令人胆寒。

    张渝生愣了一下,忽然大声叫道:“马上开始排练!”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变了调。

    最初几天排戏,张渝生煎熬在一冷一热的两种目光中:张生在花园遇到莺莺和红娘,红娘拼命挡住莺莺,对张生态度蛮横,但眼睛里却充满笑意;崔莺莺羞怯地躲到树后,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张生,目光中却尽是仇恨和鄙夷。当崔莺莺和红娘两人在一道时,崔莺莺态度冷漠,爱理不理的;红娘则动作幅度很大并充满力度,完全没有丫鬟的模样。

    几天下来,张渝生憋不住了。他终于在吃晚饭时说:“我说,大家一起排戏,你要注意对同事的态度。”崔笑莺握着筷子半天没动,张渝生以为她又要大喊大叫,她却幽幽地说:“她对我那样……你看不到?你不要太逼我……”抬头时她已泪流满面,张渝生没敢再说下去。第二天再排戏,他发觉谢小菲的动作更过头了,他把她叫到一边说:“其实,演戏就是演戏,我们不该把个人情绪带到戏中间来。”谢小菲说:“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张渝生解释说可能有些工作是我没做好,大家的思想疙瘩还没解开,但小谢你知道我让你演红娘也是有压力的,再说你们以前的矛盾和我没关系。不要再闹情绪了!一个演员一生能碰上几次好戏呢?

    谢小菲显得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哎呀团长,你这是咋个说的嘛?我得到了我想演的角色,高兴还来不急,哪来的情绪噻?”

    “不过小谢,” 张渝生犹豫着说,“你的表演好像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团长你帮助我嘛!”谢小菲说。看着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张渝生明白了崔笑莺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他支吾地说我说不好,我想……还是听听大家的。谢小菲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独自在台上时她格外卖力,但几个动作下来,就有人就吃吃地笑:“这还是小常宝嘛!”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崔笑莺笑得特别响,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她站起来,向全体同志抛了个媚眼,然后矜持地走了。满脸通红的谢小菲站在那里把手指头绞来绞去。

    看来问题是:谢小菲中学宣传队的功底加上前几年样板戏的训练,形成了动作幅度大、力度大的习惯,怎么看都像是充满了仇恨。张渝生干咳了几声,然后问周人奎:“周老师,你说说看?”

    周人奎挠头了。“我看,除非能请杨少娥来指导一下,否则,再排下去也……”

    “杨少娥?!”大家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团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3杨少娥不住在大院里,所以大家难得见到她。其实她离退休还早,但自从她丈夫在文革中自杀后,她就没上过班,现在连工资都是别人带。她在学艺时就与演艺和生活作风同样大名鼎鼎的李盛荣过从甚密,据说还被人看见两人很晚的时候在街边吃担担面。领导怕出事,把她派到了二团,但李盛荣后来还是离了婚,跟她结婚了。前任团领导曾去找她上班,她说:“我是去读报还是听人读报?报纸我屋头有!”现在大家只是在回忆剧团往日辉煌时让她在语言中存在片刻,就像说一个过世的人一样。

    张渝生学艺时见过杨少娥一次,那是省内汇演,他们等待上场,如坐针毡。忽然大家都朝一个方向看,他扭头,只见一个青年女子风姿绰约地绷紧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还在问那是谁,那女子蓦然回首,美得令他目眩,以至于他后来竟想不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周人奎下午带他到公园去找杨少娥,几个中年妇女围着石桌大呼小叫地打牌,周人奎指了指,快步朝那边走。张渝生一愣,追着周人奎说:“最瘦的那个?好像变了嘛。”

    “哪里哟,”周人奎说,“脸上贴条子的那个!”

    张渝生吓了一跳:杨少娥胖得失了形,两边面颊上都是纸条,嗓门很响。张渝生疑惑地再看周人奎,周人奎却叫开了:“杨老师,好安逸哦!”

    “安逸啥子哦?输惨喽!”杨少娥赶紧再看牌,“啥子?咋个过了呢?我还没出嘛?”

    阳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洒在她身上,小竹椅在她身下痛苦地挣扎。无论如何,这绝不是红娘的形象。

    她又输了,胡乱又往脸上贴了张纸条,把小竹椅一拉,给别人腾出地方。“咋个输了嘛,杨老师?”周人奎说,“这是小张,新来的团长。”

    “团长?”杨少娥立刻警觉起来。

    张渝生赶紧说:“杨老师,团里在排《西厢记》,红娘有点问题……”

    “《西厢记》?”杨少娥眼睛一亮,“让我演红娘?”

    张渝生尴尬了一下。“杨老师,红娘有人演了,就是想请你指导一下。”

    杨少娥一惊:“哪个演的?”

    “谢小菲。”周人奎说,“年轻的,你不一定记得到了。”

    她的眼睛渐渐地暗淡下去。“杨老师,”张渝生凑上去说,“我们想麻烦你……”

    杨少娥避开他的目光。“我废人一个,还有什么用?嗳,哪个输了?又该我了嘛!”她又恢复了公园里打牌的中年妇女模样。

    张渝生还想凑上去再和她说,周人奎却拉住了他。杨少娥回到牌桌上,但不那么大呼小叫的了,抓牌的手还翘出了兰花指。在他们离开时她只和周人奎点了点头。走出很远周人奎说:“有一阵子她到处找领导要给她丈夫平反,但他们都说他是自杀,咋个平反呢?大概他们对她说了些啥子,她后来见了当领导的就这个样子。也许,今天你不来还好些……”

    张渝生犹豫着说:“你没看到她听到《西厢记》后眼睛亮了一下?”

    “啥子?”

    “她对红娘这个角色是有感情的!”

    “有感情?”周人奎朝他瞪了好一会,“哦,当然有感情,一辈子就演好了一个角色……嗳,那有啥子嘛?”

    张渝生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吃晚饭的时候,崔笑莺平静地说你现在不用考虑我们是夫妻的事实,可是第一,她已经被实践证明不行了;第二,就算她演红娘当初是集体评议的,可今天是又一次集体评议。现在我要求演红娘,实践检验和集体评议我都接受,如果不行我就一辈子在剧团跑龙套打杂,我愿意!

    她的这种口气令张渝生不知所措。“那,哪个演崔莺莺?”他半天才说。

    “那哪个演红娘?”她反问,“你去请过杨少娥了,又怎么样?”张渝生无法回答,只好埋头扒饭。崔笑莺却放下筷子。“拖是拖不过去的,你不改正错误我就不演了!”

    他瞠目结舌。

    “你没注意我这些天没太吃东西?”她又说,“跟她在一道排戏我反胃!”他忽然发现她竟是如此陌生,就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他朝外走时,崔笑莺又说话了。“两天时间,够不够?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演了。等你答复!”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眨都不眨。

    张渝生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文化局领导的楼下。天已黑透,家家户户飘出刷锅洗碗声。领导家的窗子比别人家的亮,隐约还能听到领导在高谈阔论。张渝生在楼下踱来踱去:怎么汇报眼下的问题?不管怎么讲这都有点刚调回来就撂挑子的嫌疑,而且,今后自己怎么办?

    “……内怨女外旷夫窥视已久,怎怪他咏淑女君子好逑……”忽然传来几句唱,张渝生一惊,正想再听,一阵突如其来的水声盖过了后面的唱词。

    这是红娘的唱段!字正腔圆还透着股俏皮劲!水声很近,红娘的唱腔在水声中飘忽无定,但肯定就出自身边的这个楼道。张渝生摸进楼道,没走几步他就撞上了,一伸手,摸到张旧藤椅。手上立刻沾上厚厚的灰。

    这时一声“夫人哪”盖过了一切,水声也戛然而止,“红娘”又接着唱了起来:

    “张相公本是个文章魁首,

    我小姐也算得仕女领头。

    他二人寄书柬唱和时有,

    小红娘奉差遣代把书投。

    那夜晚约莫在三更时候,

    我小姐悄悄地携着红娘同下绣楼……”

    就是这家!张渝生觑准了门扇下微弱的光亮,正要走上去敲门,脚下却被绊了一下,一样东西被踢到门上。他蹲下,摸到一个破搪瓷脸盆,扑面而来的垃圾味令人作呕。

    门框上的灯猛地一亮,张渝生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拉开了一半。杨少娥惊愕地俯视着他。她袖子挽得高高的,手里还抓着抹布。

    张渝生也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蹲在一堆垃圾上。“杨老师,”他终于站直了,“是……你在唱?”

    她不回答,继续瞪着他,再看地上的垃圾。

    “我、我来扫,杨老师,你家笤帚在哪儿?”

    “我自己扫,你走嘛。”她半天才说,好像连嘴巴都没动。

    张渝生想摆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紧得拉也拉不动。“杨老师,我来找你的!”见她愣着不说话,他又说,“你先忙你的,我等着。”

    门,在他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开大了一点。张渝生朝里走的时候,两人都在回避对方的目光。

    她没请他坐。他脸红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杨老师,我听到你唱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红娘!杨少娥说唱得好有什么用?红娘不仅靠唱,尤其是全本的《西厢》,更不是唱几句的问题。这个角色很复杂,年轻演员把握不好,上了年纪的演不了。张渝生抢过来说,所以我要来请你嘛,用你的经验去指导年轻的。杨少娥说我还能指导哪个?我现在是啥样子你不是看不到。张渝生说杨老师你哪怕不教,就是坐在旁边我们心里也踏实些。他们就站在门后把这几句话说了无数遍,杨少娥连手上的抹布都没时间去放。“你演哪一个?”后来她问。

    “我演张生。”

    “你这个劲头倒真适合演张生!”

    张渝生一愣,腆着脸说:“杨老师,你夸我了!其实你才是最适合演红娘的人!”

    杨少娥猛地抬头,怔怔地张着嘴。

    杨少娥的女儿在这时回来,进门就跺脚,“哪个又把垃圾踢翻……”话没说完她就看到了张渝生,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杨少娥尴尬地介绍,女儿一句话都没说就进了房间。张渝生只好抓着门把说:“杨老师,戏要是排不出来,二团怕是不得行了。”他一脚高一脚低地摸出了漆黑的楼道,杨少娥的眼神一直在他眼前晃,但他实在琢磨不出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崔笑莺已经上了床,神情严肃地斜靠在被窝里。“你咋个想的?我在等你的答复。”

    张渝生气不打一处来,说:“我请求回下面去!”

    “啥子?”崔笑莺一下子坐直了。

    他不理她,往床上一倒,长长地叹了一口。内外交困,真的没辙了。

    4大概是张渝生头天的话起了作用,第二天崔笑莺没敢撂挑子,只是板着脸,对所有人横眉冷对,戏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排成了这样:

    张生向方丈借房,正遇红娘奉老夫人之命来问何时与老相公做好事。张生的眼睛就直钩了,一个劲朝上凑。红娘白了他一眼(今天她不再风情万种),张生赶紧与老和尚作揖道别,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假山后。红娘出来,张生上前施礼,口口声声“红娘姐姐”。红娘避之不急,厌恶地舞动胳膊。

    “不对、不对!”突然有人大叫。大家扭头,顿时目瞪口呆。杨少娥径直从后面走到台边,气喘吁吁地冲谢小菲大声说:“红娘不是那样的!她是下人,是有些势利,但对张生不会那样!”

    谢小菲莫名其妙地看看其他人,张渝生半天才笑出声来“嘿嘿、嘿嘿,杨老师……”只有崔笑莺反应最快,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哎呀杨老师,你来了嗦?坐嘛、坐嘛,你再不来就不得行了。这下好了,你指导嘛。嗳,给杨老师泡茶噻!”她一下子和杨少娥这么热乎,令所有人不知所措。杨少娥直说在家喝过了,但崔笑莺坚持给她泡上。“等会儿再喝嘛,杨老师。”说着她就占据了最靠杨少娥的位置。大家都围上去问长问短,只有谢小菲站在外围,想搭话都插不上嘴。

    接下来他们把张生和红娘在假山旁边相遇的戏练了好几遍,每次没念几句杨少娥就叫不对,不是手势就是眼神,语调也纠正了好几次。谢小菲的脸渐渐拉长了,可崔笑莺却越发来劲,捧着茶杯紧跟杨少娥:“是的、是的,杨老师,你喝了茶再说。”谢小菲忽然挤出僵硬的笑说:“杨老师,你说的我理解不了,你给我示范一下嘛!”

    全场顿时一片寂静,大家都看着杨少娥。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张渝生欲言又止,崔笑莺抢着说:“杨老师,你就随便露两下,我们都学一些!”

    杨少娥木木地朝台上走,嘴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她站在那里,紧张地瞪着张渝生。

    张渝生猛然意识到轮到自己了,于是踱步、抖袖、搓手,他还在想下面动作与台词,杨少娥就向他飘来。张渝生赶紧上前施礼:

    敢问来人可是相国府崔莺莺小姐面前的红娘姐姐?

    红娘还礼道:正是。不知先生有何见教(透过翘在脸侧的兰花指瞄了他一眼)?

    张生: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生,未曾婚娶……

    红娘绷住笑道:哪个问你来的(眼睛朝上一翻,做了个大大的白眼)?

    张生稍一尴尬,腆着脸又问:敢问红娘姐姐,小姐常出来否?

    红娘嗔道:先生是读书人,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老夫人治家甚严,我告诉老夫人,著人将你打了出去(兰花指向张生伸出去,半途中赶紧收回)!

    张生大惊道:红娘姐姐、红娘姐姐,小生对崔小姐心存仰慕,见姐姐好生面善,故斗胆探问,绝无恶意。姐姐何故动怒,且欲报于老夫人?哎呀呀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红娘偷偷回头一看,掩嘴笑了(做出兰花指的手背贴在脸上)。

    张生立刻上前作揖:红娘姐姐垂怜则个,小生一时性急,失了礼数……

    红娘躲闪,张生口称“姐姐”,绕着红娘作揖。红娘两手从这边换到那边,眼睛里尽是俏皮和得意,将身体扭来扭去。

    忽然一阵笑声响起,只见谢小菲浑身颤抖地背过身去。杨少娥愣在那里,其他人迅速避开目光。

    崔笑莺叫道:“张渝生,你当团长的还管不管事嘛?还笑,太不像话了!”

    谢小菲立刻转过身来。“啥子?我笑我的,你操啥子闲心嘛?”

    “现在是排戏!”崔笑莺毫不相让,“你不跟着学,还有心思笑?!杨老师是做啥子请来的,你晓不晓得?”

    谢小菲冷笑一下。“我咋个不晓得?我还晓得你的心思!这屋头的人都晓得!”

    崔笑莺也冷笑一下。“反正杨老师到这儿来不是教我演崔莺莺的!”

    谢小菲再冷笑:“哦,她来是教我的!我看到的,这儿的人都看到的,恐怕她的动作我学不到!”

    “莫说了!”张渝生大声喝道,“小谢!你这是弄啥子嘛?”

    “团长,”谢小菲带着哭腔说,“我想演好这个角色,大家提意见,帮我改进,我都接受。这些日子有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一直忍着,你是看到的!刚才我是笑了一下,你还没说话,你婆娘倒跳出来指手画脚,哪个是团长呢?我看这个团是容不下我了!好嘛,名角也请来了,为一个小小的红娘,我犯不着遭这个罪!我不演了!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到上头去说清楚?”

    “小谢,可能她说话在方式方法上存在问题,可是你笑无论如何是不对的!你看杨老师教的好累哦。”

    “是的,我看着也累!我的红娘演不到那个样!我没有那个身段!”

    张渝生一惊,赶紧回头,杨少娥已经无影无踪;再扭头,谢小菲正高视阔步地走进阳光,披肩长发如瀑布般地抖动。

    剧场里一片寂静。许久,张渝生听到了像蚊子叫一样的哼哼。大家都回头看,只见崔笑莺捧杯端坐。见大家在看,她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远方。这回大家都听清了,她哼的是《军港之夜》。

    门敲了半天才开了一条缝,杨少娥的脸迅速闪到门后,张渝生感觉到了她关门的力量。“杨老师,太对不起你了!”他说,像是在叫。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杨少娥下意识地闪开一条路,转瞬之间张渝生就在背后把门推上了。

    她红着脸垂下眼睛,而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脚步从门外经过,他们都听到了对方的呼吸。

    “我的确不该去的……”她终于幽幽地说。

    “杨老师,都怪我,谢小菲她太……”

    “见笑了,小张。” 

    “杨老师,你莫要那么说!还是你演的好哦!我刚才都觉得自己就是张生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

    “我做错了的!”

    张渝生半天才说:“啥子?”

    “张生围着红娘作揖,红娘想躲。她的手护着脸,同时,手臂还要遮在胸口,可是……应该是这样的,我这样了。”

    张渝生一个劲地眨眼。“可是,杨老师,这个……有啥子嘛?”

    “红娘是那个年龄的少女,又是大户大家的丫鬟,她咋个像个老太婆一样对着张生?”

    张渝生笑了。“杨老师,哪个看那个嘛?”

    “可是红娘的态度就没找对。”

    “态度?”

    “红娘对张生的态度。红娘对张生的好感是渐渐发展起来的,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不能一下就那样。” 

    张渝生差点叫出来。上次崔笑莺说红娘和张生有意思他还不以为然,以为那只是王实甫在剧本中添加的笑料,没想到杨少娥在表演中考虑到了红娘每一步的情感变化!他更惊讶地发现杨少娥在自己注视下面颊绯红!

    “……亲密了不好,生硬了也不好,”她看着别处说,“我学戏的时候老是不到位,可今天……又过头了。难怪那个娃儿……”

    “她算什么嘛?我不叫她再演了!”张渝生脱口而出。

    “啥子?”杨少娥猛地抬头,“她、不演了?”

    “哦!”

    杨少娥瞪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

    “杨老师?”

    “啥子?我不得行!”杨少娥的手遮在脸的一侧,肘部掩住胸口。他一怔,这不正是年轻俏丽的红娘的动作吗?他猛地凑上去低声说:“你,就是红娘!”

    杨少娥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猛地转身,面色惨白,神情恍惚。

    “杨老师,你听我说……”

    杨少娥一直瞪着的眼睛这时挤了挤。最令张渝生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就为他开了门。张渝生莫名其妙地走进幽暗的楼道,再想回去但门已关上。他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对刚才两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行为大惑不解,走出楼道时他头脑里依然混沌一片。“可是,”张渝生忽然想到,“她与红娘的确相去甚远呀!”他回身,只见杨少娥的身影迅速从窗口消失。

    5全团的人连续两天无所事事,大家一声不吭地坐在靠近舞台的地方,只有当张渝生的脚步声远去时,崔笑莺才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喝茶。周人奎等老同志甚至注意到她的动作带上了杨少娥的味道。看来事情在朝她设定的方向发展,大家更不说话,加紧喝茶,然后依次朝厕所跑。

    张渝生坐不住,里里外外不停地走,直到周人奎忧心忡忡地拦住他。“小张,你转来转去,头都给你转晕了!咋个办你得说噻!”

    “我说?”张渝生一愣,“说啥子?我咋个说?”他的手一直甩到了空中。大家都在朝这边看。周人奎压低声音:“谢小菲那边……”

    “啥子?!”

    “你轻点!她叔叔……”周人奎赶紧回头打量。

    门只敲了一下就开了。谢小菲劈头就说:“张团长,我晓得你是一定要来的!有一点我始终搞不懂:你一表人才,咋个会讨那样一个婆娘?你坐嘛,来点咖啡?”她穿过沙发、茶几朝厨房走去。这房子比他住的大很多。“凭心而论,你张团长对我是够意思的!我在我叔叔面前还说了你好话的,嗳,你可以去问嘛!”她把一杯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他面前,自己也挨着他坐下。“张团长,我叔叔批评我了的,说我的做法不利于团结。其实我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来,你喝!”

    杯子被送到他嘴边,香水掺杂着烧焦的味道使张渝生连眼睛都不敢抬。咖啡简直比中药还难喝。“这是我叔叔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叫啥子‘雀巢’咖啡!”谢小菲凑得很近,“咋个样?再搁点糖?”她的手放在了他胳膊上。张渝生一抬眼,她的睫毛就在眼前忽闪,而且还弯弯地朝上翘。“小谢,”他赶紧看着杯子,“你该理解团里的难处……”

    “我咋个不理解哟!团里能演红娘的就我一个,是不是嘛?”

    张渝生只好点头。

    “红娘我是要演的,而且,和你搭戏的感觉就是好,你感觉到没?”

    张渝生一愣,难道她也感觉出红娘与张生的那种意思?

    “哎呀!这样的戏就是演着玩的,又不是啥子宣传任务!”她又说,“大家都平常心一些,玩玩就算了。哪有像你婆娘那样的?她不是没有角色,说起来她的角色比我的还大!你当团长,她的尾巴倒翘到天上去了,真是!团长,她太厉害喽!要是再有矛盾你说咋个办?”

    “咋个办?”

    “就……让其他人演崔莺莺。”

    “啥子?”

    她的睫毛不再忽闪,目光却灼灼逼人。“团长,你要是答应,我就去演。”

    张渝生目瞪口呆,都不知自己嘟哝了点啥。

    “你坐下来喝嘛!”

    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我……喝不惯、喝不惯。”

    “嗳,张团长,你就在这儿吃饭嘛!要不要把我叔叔叫来?”

    “不吃了、不吃了。”

    “嗳,你还没说咋个说嘛!”

    张渝生赶紧拉开门。“再考虑、再考虑……”

    “我等你回话噢!”她在楼梯上叫。他连头都不回。她别说没有杨少娥的感觉,连崔笑莺的感觉也没有呀!

    张渝生走到自家门口才意识到谢小菲的叔叔的问题。他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崔笑莺在厨房忙,张渝生虎着脸朝里走。“我把辣子给你搁面条里头还是你自己搁?”她说。

    “我现在不吃。”他头都没回。

    “饭你还得吃噻!”

    他回身,只见崔笑莺正含笑看着自己,而且是一种异样的笑。几天来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是杨少娥式的笑。他咽了口唾沫,说:“是你把事情搞到这一步的!”

    “你这个人一点原则性都没有,我那是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她没恼,依然憋着笑容,“那你就自己搁辣子?”她转身向锅台那边飘去。连杨少娥的步态也用上了?张渝生目瞪口呆。

    “你的。”崔笑莺放下碗说,“我和不良现象做斗争,咋个就不对了呢?看你这几天慌成那个样子,天垮不下来!”

    “天是垮不下来,可是戏要垮!”

    “戏照演不误!他叔叔现在只是个挂名的副职,你怕啥子?有人演红娘!”她语气坚定,眼睛却努力朝上翻。

    他一下子没了胃口。“你根本不合适演红娘!”

    “你看着吧,到时候你就晓得我合不合适了!嗳,你少搁点辣子!”

    张渝生这才发现面条已经完全被辣油覆盖,他气恼地又加了两勺。

    下午一上班,周人奎就凑上来问:“行了?”“莫说她了!她的条件我办不到,而且我们演的不是《威虎山》!”周人奎挤了挤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那你想让谁扮红娘呢?笑莺?”

    “那谁演崔莺莺?”张渝生大叫,“你?还是我?”

    周人奎瞠目结舌。

    老远的就听到了妇女们打牌时的叫声。张渝生在贴满纸条的女人脸中间站住,转了几圈也没发现她。身边的这桌又战完一局,其中一个大大咧咧地蘸着口水朝脸上贴纸条,张渝生认出她上次是和杨少娥一道的。“请问杨老师在哪里?”

    “杨少娥啊?她几天没来了。嗳,头回是你找她的噻!”她们一起打量他,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朝他飞眼。张渝生脸上发烫,转身就走,身后却响起了中年妇女吃吃的笑。“中年女人,”张渝生摇头,“实在无聊得很,什么都朝爱情上牵!”

    “爱情?”他在公园门口忽然站住,“我怎么会想到爱情?”然后他意识到杨少娥臃肿而激动的样子其实这几天一直在他脑海里转。

    门一开他们都愣住了。杨少娥瘦了一圈。她穿得很少,前胸和腋窝附近已经湿透,腰上还扎着练功带。“杨老师,你……这是?”她想关门,但他一使劲挤了进去。杨少娥慌忙转身,衣服全粘在背上。张渝生立刻被包围在由护肤品和汗混合而成的气息里。“杨老师,我在等你……”他没说完就停住,环视堆在墙边的桌椅板凳,又看见屋子当间的地上还留着汗滴。“你在练……?”

    “我在屋头随便耍的!”她不回身,圆圆的肩膀在张渝生眼前起伏。这时他看到了搁在窗台上的书。王实甫的《西厢记》和剧团演出脚本《西厢记》。

    “红娘!你在练红娘!!”他大叫。

    “我真的不想再演了!”

    “你是想演的!那么些年你咋个不在屋头耍呢?”

    “……你不晓得!……你不理解!”

    “我理解!我晓得!”

    她猛地转过身来。“你理解啥子?”

    他发现她眼睛里噙着泪。“杨老师?”

    她不说话,侧过身体,肩膀开始抽搐。张渝生探过头去。她乳房的形状清晰无比。“我理解!我的感受和你一样的!”话自己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很响。

    “咋个会一样的呢?不会!不会!!”她几乎是叫。

    “是的杨老师!听了你那天的话我才明白你怎么会把红娘演得那么好的,难怪这两天我头脑里尽是你!”

    她转身瞪着他。

    “你……你演红娘的样子……”他怔怔地说。

    她呼吸紧促,胸脯起伏,一下子遮住脸。“张生,不要……”

    她管他叫“张生”!张渝生愣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是想演的!而且你就在角色中!不要再否认了,杨老师,我只想和你排戏!”

    “你……真的觉得我还能……?”

    “你行!你……”忽然,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张渝生赶紧把手拿开。手上湿漉漉的,不知是谁的汗。这时他发现她想说什么,却始终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终于,她用力点了点头。

    6见到杨少娥,大家都吃了一惊。她头发盘在脑后,穿着宽松的对襟上装,虽然丰满却也亭亭玉立。她站在那里不知该朝哪儿看。又是崔笑莺第一个叫了出来:“杨老师,这下好了!你教我演红娘嘛!”张渝生厉声喝道:“崔笑莺,哪个是团长?杨老师是我请来演红娘的!”

    大家一愣,然后一声不响地朝自己的位置上去。崔笑莺忽然咯咯地笑了:“好嘛、好嘛,这下我们就齐心协力把戏演好!其实杨老师,你亲自演好累哦!”杨少娥边点头边朝台上走。崔笑莺跟在她身后又说:“排戏的时候我会看着的,趁年轻多学点,没坏处噻!你说对不对嘛杨老师?”

    “锣鼓!”张渝生大叫。刹那间鼓乐齐鸣,杨少娥似乎一惊,怔怔地看着摆好造型的张渝生,忽然侧过身去,慌张地拢了拢头发,翘着兰花指的手就此留在腮边。好一个大户人家丫鬟的姿态!张渝生心头一热,唱词从胸中喷薄而出:

    “游历中原,脚跟无线。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望眼连天……”嗓音洪亮得令他自己振奋。

    到底是杨少娥!除了体形之外,她的一招一式恰到好处,连一些小动作,像跨门槛、走楼梯、耍手绢什么的,都居然引得同事们喝彩。和张渝生配戏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在躲避中流盼,在斥责里传情。张渝生刚一察觉,那目光就跳到了另一边,如同蝴蝶在花丛中忽闪,他真想用网子扑住看个仔细。

    刚开始崔笑莺还偷空跟着杨少娥比划了几下,但杨少娥动作很快而且连续出彩,崔笑莺渐渐跟不上了,而杨少娥根本没有传授的意思,不上场的时候她在台边踱来踱去,看上去急切甚至焦躁。

    从来没有过戏在一天之间进展得这么顺,直到下班时张渝生才觉得累了。崔笑莺正在保温桶旁倒水,张渝生等着她递杯子过来,她却径自走开,还用眼角白了他一下。他这才感觉今天崔笑莺简直就是个跑龙套的。这时周人奎叫道:“杨老师,歇一下再走嘛,你路远!”只见杨少娥依然是舞台的身段飘然而去。张渝生忽然生出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即熟悉又很陌生,在胸腔里奔突。再看崔笑莺,她端着杯子,一手叉腰,嘴唇咬得紧紧的。“其实她离崔莺莺也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想。

    张渝生独自又坐了一会儿,猜测崔笑莺又将怎么折腾、自己该如何回应。但他没法思考,杨少娥的眼神漫天飞舞,空荡荡的剧场里全是。起身回家时他打定主意:捍卫这种发自内心的躁动不安。

    崔笑莺从厨房灶台边斜视着他,一言不发。“怎么啦?”他绷住脸问。她说:“怎么啦?你没觉得有问题?”“什么问题?”他的脸有点发热。

    “我说,老妈子怎么演红娘?比她年轻、身材好的还是有的嘛!”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高声说:“你的戏怎么就那么难配?你是演大小姐而不是真的大小姐!位子要摆正!”“啥子大小姐哦?带着那样的丫鬟最多就是地主的女儿!”她说着把菜狠狠地摔进锅里。他冷笑一声:“谢小菲像相国府的丫鬟,对不对?可你容不下她!崔笑莺我跟你说,我的办法已经想尽了!再不行只有你让位!我找其他人来演!第一次担任主要角色你就搅成这样,以后我工作怎么开展?”

    “还是的噻!我是主要角色!”崔笑莺用锅铲敲着锅底,“可是一天下来她的戏硬是比我的多!”

    “多不多是演出来的!剧本上还是你的比她的多噻!”

    崔笑莺瘪了,几次想说什么,终于被他叉腰的样子镇住。

    那晚的菜咸得像盐一样。

    崔笑莺开始争夺戏份了。她不停地飞眼、扭动腰枝,还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在《闹道场》一出中她疯疯颠颠,完全没有相国府小姐的样;而《听琴》时和张生一见面就挤眉弄眼,整个就是兜揽生意的风尘女子,看得台下的同事们都捂着嘴笑。和崔笑莺的张狂相对照,杨少娥则沉默了许多。不上场的时候她不踱步了,而是捧着胳膊肘出神,而且,张渝生发现她在表演的时候居然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和最初的情形大不一样。

    张渝生憋了几天,终于和崔笑莺说表演分寸的事。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向杨老师讨教过的!她说要把握人物的感觉!你想嘛,崔莺莺正在那个年龄,又没和男性有过接触,张生的年轻风流还不一下子就让她昏了头?这是初恋的感觉!”张渝生说可是她是相国府的小姐呀!“相国府的小姐咋样?你看杂志上说的外国皇室都那样,都是人嘛!”然后她搭住他肩膀,“你说,跟这样情窦初开的女娃子配戏你有啥感觉?哎呀你说嘛!”说着骑到他腿上,眼睛已经飘飘的。“好累哦,”他使劲挣开,“我好累!”然后他琢磨什么时候得找杨少娥谈谈。

    谁知第二天排《探病》,杨少娥又让大家开了眼:

    张生病卧在床,老夫人叫红娘去探望。红娘出来,又被小姐唤住,叫她送药方与张生。红娘绕着药方走,浑身哆嗦,半天不接。(几次伸手又缩回。)

    崔莺莺:接了去呀。

    红娘:奴婢不敢。(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崔莺莺:快接了去呀!

    红娘:奴婢委实不敢!(她向后一跳。)

    崔莺莺:这红娘却又作怪!药方一笺,不敢是何故?快接了去,我在绣房等你回话。

    红娘:小姐、小姐,(“扑通”跪倒)若非张秀才相救,我们一家性命早已休矣!谁承想老夫人悔婚,他已经神情恍惚,昨夜在花园又被小姐嘲弄,更是命悬一线。小姐若是再将书信撩拨,可怜的张相公必死无疑。咱家纵是相国府第,怎生好端端地要他性命?奴婢万万不能呀!(她以额叩地,嚎啕大哭。)

    同事们劈劈啪啪地鼓起掌来。崔笑莺显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拉起杨少娥,“杨老师……?”

    杨少娥一言不发,接过药方抹着泪退场。张渝生赶紧迎上去,“太好了杨老师!你坐下休息一会儿!”

    杨少娥却将他一推,他一愣,她指了指舞台,还泪水涟涟地瞥了他一眼。张渝生心头一紧:那样的眼神他这辈子从没遇到过。他浑浑噩噩地走到病榻前,忍不住又回头看,过门立刻响起。

    红娘(场外念白):异乡易得离愁病,妙药难医断肠人。(出场,唱)只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好时节依韵联诗,侧耳听琴;忽变作“非礼勿动,授受不亲”。娘悔约你却将相公拴定,分明是合伙要了卿卿性命。(念白)张相公,你好傻也!

    张生:门外依稀有人唤我,莫不是无常鬼提小生来也?

    红娘:哪有无常要提你这样的傻……?(她推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

    张生滚下床来:害杀小生也!我若死呵,小娘子,阎王殿前少不得你的干系!

    红娘:相公、相公如何病得这般了?(朝后躲闪。)

    张生捶胸高叫:小生救了人,反被害了!自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却反其道,小娘子还帮衬着欺瞒于我,是何居心?(向前扑倒。)

    红娘:相公!相公!(扶起张生,泣不成声。)

    杨少娥的泪水滴在张渝生的额头上,他微微睁眼,杨少娥泪流满面,急切而深情注视着他。张渝生赶紧闭眼,生怕这种感觉消失得太快。

    张生:小娘子可是来看小生死不曾死?

    红娘:相公错怪红娘也!奴婢奉老夫人之命来看相公要什么汤药……

    张生:不看也罢。

    红娘:小姐亦有一药方送于相公。

    张生:药方何在?(挣扎而起。)

    红娘止泣,瞪视张生良久,从袖笼掏出药方冷冷地递过去。张生作阅读状,忽然大笑。

    红娘:相公你……?

    张生:不知红娘姐姐前来,有失远迎。请坐,快请上坐!

    红娘:老夫人、小姐等红娘回话,奴婢不敢久留。

    张生:敢问小姐可曾为小生减损风韵?

    红娘:你?!……恁地死心塌地?(赌气要走。)

    张生死死拉住红娘:红娘姐姐、红娘姐姐!(跪倒)只求姐姐再传书一次,张珙愿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红娘撕扯不过,回身扶起张生:你这痴心的傻汉……(背过脸去。)

    台下一片喝彩声。张渝生抬头,杨少娥又在流泪!他赶紧扶住她,她掩面而泣,任由他架着朝后台走。

    大家都朝台上涌,张渝生用手势拦住他们,说:“想练的自己练吧,正式排练今天就到这儿!”

    周人奎示意大家回去,然后蹑手蹑脚地上台,还把食指在嘴巴上竖了一下。他俩远远地站着,面面相觑。

    许久,杨少娥朝张渝生缓缓地抬起头,似有无限哀怨。在她正要说什么时猛地一惊,扭头瞪着周人奎。

    “杨老师,好些了没?”周人奎走上前去。

    杨少娥赶紧站起来,抹着脸低声说:“见笑了……”随即匆匆而去。

    “杨老师!杨老师!!”张渝生大叫,却被周人奎拉住。

    “嗳?她……”

    “等一下。”等杨少娥的身影消失后周人奎才说,“小张,我看得想其他办法了!”

    “想……办法?”

    “她的戏恐怕有点过头了,还有……她也太累。”

    “累?哦,这么多年不演肯定是累,可是……”剧场外已经空空荡荡。

    周人奎若有所思:“她以前演红娘也激动。”

    “以前……也这样?”

    “没到这一步,不过也激动。所以都说她演得真嘛!可是,这也太过了!”

    张渝生没答话。他没感觉杨少娥的表演有什么不好,却一直在猜测如果周人奎不在场杨少娥会说什么。

    回到家崔笑莺说:“其实老演员也没什么嘛。哭成那样,还有啥子分寸哦!”

    她也这么说!难道自己当初的决定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动?张渝生惴惴不安直到夜阑人静。杨少娥的各种眼神渐次显现,浮在半空满屋子绕,挥之不去,而那双泪眼则越来越近,逼视得他无法呼吸。许久,哽咽的声音从空中飘落:“相公,你好……!”后半截话不甚清楚。他一下子坐起来,浑身汗津津的。天已蒙蒙亮了,崔笑莺在旁边均匀地呼吸着。

    上班时间到了,可杨少娥没来,大家窃窃地议论着昨天的事,还不时扭头朝剧场后门看。“今天排《拷红》,杨老师该知道的噻!”有人说。崔笑莺立刻说:“啥子《拷红》哦?要是还有那么多眼泪,我看改演《哭长城》倒更合适些!”有人“扑哧”笑了。张渝生顿时觉得脸上滚烫,大叫道:“说啥子?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戏咋个演!”“你说我咋演?”崔笑莺有点不屑,似乎看出了张渝生的心虚。张渝生还要在说什么,周人奎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哎呀还吵啥子吵?有办法了没?”

    “有啥子办法哦?这个团你比我清楚噻!”张渝生唯一的办法是提高嗓门。

    “她要是不来呢?”

    “她不来……?不可能!”

    “就算她来!她控制不住感情,这戏还怎么演?刚才笑莺说的是对的!”

    “嗳,昨天你还说她演的真……”

    “是的!我是说的!”周人奎急了却不得不压低嗓门,“这么些年了,到底什么情况哪个说得清楚?她是想演,你得想她能不能顶得住呀!你当时叫她来……唉!”

    “我去看看!”张渝生忽然说。“嗳、嗳!我去、我去!”周人奎拉住他,“这儿怎么办?”

    张渝生想起了杨少娥昨天没说出来的话。“我去!你让大家各自先练!”

    7杨少娥赶紧背过身去,但张渝生还是看到了她肿着的眼睛。他还在想怎么说,她却先开口了:“眼睛肿的……我没法……”

    “你休息嘛、休息嘛!需要团里做啥子……”他停下,她的肩膀似乎瘦了些,“你太累了,杨老师!”

    “累倒还好,就是心里太堵……”她不再说下去。他就在她身后一直站着等,忽然想起了周人奎的话,“那,杨老师,下面的戏……怎么办?”

    “各人先练着,到时候合起来排一下……”

    “杨老师,你……?”

    “啥子?!”她猛地转身瞪着他,面色苍白,耳语般地说,“……不叫我演了?”

    “不是、不是!杨老师,我是怕你顶不住呀!”

    “顶不住?”

    “我是想由你来演!一个红娘被你演到这样,真是绝了!这是我的心里话!可是杨老师,接下来的《拷红》才是重头戏!你看……我是为你……”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到《拷红》已经没啥子了噻!”

    “没啥子!?《拷红》……没啥子?”

    “帮他们偷情才是红娘最难过的时候!到《拷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心,还有啥子?”

    张渝生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的感情经历是怎样的?”

    “……怎样的?”

    “她先对张生产生好感的!可她是丫鬟噻,怎么表白?只能是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等小姐爱上张生,老夫人许下了婚事,她还得在自己的情人和情敌之间传递书信。那阵子她很没办法,但表演上不好表现。到老夫人悔婚,她心思又活动了;崔莺莺在花园斥责张生,本应让张生醒悟,可他倒为崔莺莺病得要死!红娘眼见自己的情感又要落空,还要安排他们幽会,你说她心里……?”她没说下去,头扭向一边,正是头天在台上的最后一个动作。

    张渝生一惊,差点拽住她的手继续演下去。她猛地回头,肿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慌。张渝生立刻打消了自己的冲动,深深地吸了口气。“可是杨老师,你这样理解,能不能被大家……接受……?”

    “以前就是这样演的。学戏的时候李盛荣就跟我这样说,我还有点半懂不懂的……”她看着窗外,似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是李老师说的?他才是真正的大师噻!”

    “大师不大师我不知道,可他真正让我尝到了做红娘的滋味!到处有人请他去讲课辅导,他就到处都有了莺莺和红娘……我嫁了他以后才晓得红娘就是红娘,她永远得不到张生!”

    “杨老师?那是表演嘛!”

    “我以前也只是怀疑,跟他吵,到运动结束了我去找组织给他平反,他们把他的材料拿出来,吓死我了!每一个剧团里都有他的相好!外省都有!还不止一个!她们都被揪出来挂着破鞋游街!他是看到事情败露才自杀的!可我被关在农场,哪里晓得这些?还傻乎乎地去为他要求平反!!”她捂着脸,颤抖不已。

    张渝生惊呆了。她抽泣着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好点就去……”

    “别!杨老师,你就不要再……”

    “我要去!”她大叫,“我必须得跨过这道坎!”她叫得声音都裂了,随即嘤嘤地哭出了声,肩膀剧烈起伏。他一把搂住她的肩,她就势倒进他怀中。他箍紧她,在消除她颤抖的同时体会到了她的柔软。他们就那样站在房间当中,直到她啜泣完全止住。终于,她的头动了一下,似乎在找更舒服的位置;他按捺不住,俯下脑袋。“莫要……张生,莫……”她的手挡在面颊两侧,而且是兰花指!忽然她挣开了,他们瞠目结舌地对视。

    “我……”他的手僵在空中。她却踉跄地冲进卧室。

    他懵懵懂懂回到团里。周人奎立刻迎上来:“怎么说?”

    “啥?”张渝生看到大家围都了上来。“她就是红娘!你们自己练自己的!”说完他就钻到办公室去了。

    8杨少娥说的不错,《拷红》排得很顺利,全剧上演也很顺利。杨少娥上了装,胖胖的、傻傻的,又目光流盼,活灵活现一个青春、多情的丫鬟。她到关键时刻依然情绪激动,但观众们看得有味。一来是杨少娥多年后复出,二来其他团没演全本的《西厢记》,所以二团没挪窝就演了三十几场。张渝生接待其他团体的“取经”都接待烦了。

    临近过年崔笑莺病了,是甲亢,医生嘱咐只能静养。眼看着其他团打出春节期间的演出预告,张渝生急得团团转。文化局领导说:“急啥子急?你《西厢记》在城里演那么久喽,也该让人家吃碗饭嘛!”张渝生说可我春节这一块就完了!领导说:“发挥你的强项噻!” 张渝生愣愣地看着领导。“到下面搞巡演!是不是你的强项?”领导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折子戏!你最拿手的!”

    “嘿嘿。”张渝生笑了,“嘿嘿、嘿嘿。”

    那次去杨少娥家之后,他们两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可是杨少娥回避的目光总是令张渝生想起她喃喃地说“莫要……张生,莫……”的样子,并立刻感到血液的奔涌,所以一上车他就忐忑莫名。

    红娘的再度成功使杨少娥添了几分矜持,对同事们的说笑报以微笑,但给予张渝生的始终是匆匆一瞥。同事们一直呆在左右,张渝生没有机会。

    带下去的是《探病》和《拷红》两折。反应也还不错,不过观众们真正想看的是幽会和团圆的事。每次演完都有当地通讯员拉住张渝生问一些相同的问题,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杨少娥被各级领导簇拥着朝饭桌上去。

    回成都的头天晚上,他们推说第二天赶路,早早回到招待所。“团长,我们回成都后演什么呢?”有人在上楼时问。

    “你还不累呀?”张渝生说,“回去都歇着吧,过完年再说。”他遇上杨少娥的目光,这次她没有回避。

    他的房间就在杨少娥隔壁,他跟着她朝走廊尽头走。她圆圆的肩膀绷紧了他的眼睛,他知道那里很柔软。她拿钥匙开门时,他站在了她身后。多么熟悉的感觉,只要伸手她就会自己靠过来。他扭头朝走廊里打量时,她却进屋关上了门。

    张渝生倒在床上,杨少娥用水的声音透过墙壁,清晰得如同能看见。他坐起来再听,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走廊里飘荡着打牌的嘈杂,窗户在吱吱嘎嘎地响。张渝生在杨少娥房门口深吸几口才敲了一下。

    “谁呀?”

    张渝生略一犹豫,又敲。

    门开了一条缝,杨少娥直直地看着他。他想推,这才发现门后上着链子。

    “我……”

    “戏演完了,小张。”她不让他说,眼睛里是另一种眼神,似无奈、似悲哀、似解脱,又什么都不是。“戏演完了!”门随即轻轻关上,许久张渝生才发现走廊里风飕飕的。

    节后的演出市场清淡得很。团里的人都闲着,杨少娥也不再露面,工资又由别人带给她。崔笑莺身体恢复了,进进出出都带着舞台上的做派。那天谢小菲由周人奎陪着上门,礼品拎了一堆。她叔叔已经下去了。崔笑莺表现得倒也有点名人大度的味道。喝了茶,谢小菲垂着眼睛说请团里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知道自己错了,今后一定要在各位老师的辅导下努力学习。周人奎说:“笑莺好了,我们也歇够了,戏还得演嘛!”

    谢小菲说:“我是说的噻,我们就再演《西厢记》!”

    “再演《西厢》?”张渝生一愣。

    “哦!”他们一齐说。

    “那……谁扮红娘?”他又大声质问,“谁扮红娘?”

    他们面面相觑,他却第一次意识到县招待所的走廊非常寒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