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周 伟

    新儒林

     

    “新儒林”饭店从来没有满座的时候,窗户上的订餐电话缺胳膊断腿已有一阵子了,反正少有人打,到现在也没重新描过。店里最醒目的是柜台上那一溜大玻璃坛,满满地泡着各种药材,都是何老板从四川带来的。没生意时灭了灯,外面的动静都映在坛子上,何老板坐在门边,里外透亮。他呷着茶想,那些作家又该来咯。

    “新儒林”就是那帮作家给起的名。何老板早年倒卖蘑菇,后来到成都开了家小馆,又辗转去佳木斯、厦门开火锅店,都没赶上正点。听同乡说江城生意不错,就托他找个店面,火急火燎付了定金,后来才发觉租金并不便宜,但装修已开了工。装修完等家乡招人来时,闹哄哄涌进一帮人,进来就喊菜名。幸亏何老板自己能下厨,凑合出一桌,他们吆五喝六吃起来。听说话知道是作家,何老板请他们给起个店名,话音刚落,劈啪啪冒出十几个。何老板还没记全,他们已吵作一团,各说各的理。何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因饭店离作协近,没开张就来了这么多文人,当下选定“新儒林”。

    但江城竞争也厉害,“新儒林”只是勉强维持。开张以来不断有人劝他换个招牌,说“新儒林”叫起来不顺口,何老板没听。这么有文化、有情趣的名字,不是作家哪个想得出来?

    他老婆石冬妹却不以为然,“坐到一起就说段子,啥子作家哦?”何老板跟她辩:“他们说的那些一个脏字都没有,不算段子!”“脏字是没有,意思都一样,还能是精神文明不成?”“知识分子成天绷着,出来放松一下,有啥子嘛?”

    争辩中何老板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写文章不简单!我还想写这些年来的打拼的经历,拿起笔就晓得咯!”不料被石冬妹一口啐在脸上,说他越来越没谱。石冬妹个子矮嗓门大,走到哪儿都是四川脾气。没多久她听说有一家全托幼儿园找人承包食堂,请客送礼死磨硬缠,到底签下了合同。何老板原以为她搞不下去,哪晓得她那边硬是比这边好,又吵着带人过去,只给店里剩下两个伙计,都是不会说普通话的。现在只要有两桌客人,何老板就得自己前后跑。他已发过几次牢骚,“多大的家业哦,还分两下?”

    “是噻!你把店关了嘛!当初过来就是上了当的,哪晓得他拿了多少回扣?偏偏你山猪吃起了细糠,这么怪里怪气的名你也说好?我看你就不是个干实事的人!我说的错不错?哪边的收入稳定?你自己看账本!”

    其实“新儒林”没亏钱,所以何老板并不矮她三分。至于那些作家,他们聚会时连其他客人都忘了说话,歪着脑袋跟着笑,你说这是对生意有利还是不利?

    但石冬妹每回说过“你自己看账本”就唉声叹气,何老板几次想在床上给她些安慰,都被她挣开了,“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嗓门比白天还响。

    好在只要他想起作家,不出两天电话就来了。“何老板吗?今晚我们过来。四、五个人吧,你菜量要足哦!”何老板没搁下电话就笑了,最后那句话使他想起他们的吃相。这年头一群人同时保持好胃口的还真不多见。

    这次聚会是老吴发起的。

    老吴当初学的是气象,80年代初文学热,他在大学里没怎么上课,写了小说到处投,临到毕业发表了一篇。据他自己说,一个月之内他收到两麻袋读者来信,还有十来个女青年到学校找他。当时正组建专业作家班子,他拿着气象文凭去作协报到。此后二十来年,不管当面背后,人们说到他时只提这段经历,因为打那以后他就没发表过正经东西。时间一长,大家就不拿他吃劲了,有人甚至拍着他肩膀说:“老吴啊,你浪费了四年大学光阴!”他听出这话背后的意思,不就是笑我两头落空嘛?但还得一本正经地回答:“那你也别说,我看天气预报也比你看得出门道!”这么多年下来,读过他那篇小说的人越来越少,凡是遇到有人提出要“学习学习”,老吴总是那句:“这么多年申报啦、评定啦,我现在是连份复印件也没剩下!”

    近几年形势变了,电视剧赚钱,影视公司到处找人写本子,而当红作家只卖版权,老吴等到了机会。一个姓吴的女制片人不知从哪听说了老吴,在电话上与他聊了两小时,放下电话就飞过来了。他们同姓,吴总小老吴几岁,谈的投机,当场就改口叫他哥。到了这把岁数老吴才知道什么叫相见恨晚,吃完饭也舍不得话别,又到茶馆坐了好久,吴总回去第三天老吴就收到了定金。时隔二十多年,他再次文思如涌,编了条三屏的短信,凡是想得起来的人都被他列入群发名单中。

    那条短信足足发送了两个钟头,还没发完就有了回复,常来往的这帮人无一例外要他请客。那天他们闯进何老板的小饭店并给起了店名。这里价格不贵,口味还行,从此大事小事甚至没事,他们都来这里聚。

    那个剧本老吴写了几遍,总共拿到合同款的百分之三十,到现在也没开拍。后来他又接过两个剧本,都只拿到定金,但他已被圈中人归为剧作家一类了,见面都问什么时候开播。有次在“新儒林”,他被问得来气,掏出手机逐个打给制片人。对吴总他也不以兄妹相称了,却大声调笑,甚至用了“拥抱”、“吻你”等字眼,对另外两个更是义正词严,气吞山河。那晚的事想必给何老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此后一见面就叨叨:“吴老师,你的水平就是不一样,骂人都用普通话,硬是好听哦!”跟念经似的。

    又有人找他写剧本了,合同初稿已发来,稿酬开的不错,但老吴清楚,那笔数额今生未必进得了他的卡。可定金和初稿费加起来就是十来万,不拿又舍不得。思前想后,他决定约几个人聚一下。

    他只给三个人打了电话:土墙是被他“提携”过的,使唤他不在话下;薛启平有阅历、劲头足,老吴凭直觉知道他迟早能捣鼓出像样的东西来。问题是薛启平发了几篇东西后就有点傲,于是又喊上叶二泉。叶二泉是文学青年的偶像,曾指名道姓把当红作家骂了个遍,在他面前没人傲得起来。至于其他人,老吴就不通知了。只有大师才是孤独的,发烧友就像街边的糖葫芦,每串都是一个味。

    叶二泉和土墙比老吴先到,正与何老板斗地主。

    “薛启平呢?”老吴问。

    “谁知道?”叶二泉眼睛盯着牌,“嗳,要不要?快表态呀!”

    土墙犹豫着敲了下桌子,何老板刚想说什么,叶二泉两把甩完了牌,大叫一声:“春天!”

    “春天”是四川的叫法,江城叫“全关”。不知是谁最先看到何老板和伙计玩牌的,他们都学会了这种玩法,戏称为“斗四川地主”,并对为什么叫“春天”做过种种猜测。

    “不要互相埋怨、不要互相埋怨!”叶二泉摇头晃脑说,“水平在那儿摆着的,再伤和气就不值了!”他就这德性,一赢就活焕的按都按不住。

    叶二泉是老吴无法理解的人。他多年不工作,原先写小说,并不勤奋,这几年写专栏,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个把月弄篇千字文,投给好几家地方报纸。老吴为他算过,即便所有报社都按最高标准付他稿酬,他的收入仍然少的可怜。可他活得潇洒,经常为一盘棋、两圈牌从城南跑到城北。更令人吃惊的是不断有文学女青年爱上他,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事,而他每回都像初恋,满面红光,短信发个不停,出牌错挨了骂仍乐呵呵的,然后消失一阵子,再露面时脸色铁青,酒桌上没一句话,打牌较真得令人紧张。一般说来两三个月后他又会爱上,周而复始。

    老吴曾专门找叶二泉的小说来读,读了几遍都不知他要表现什么。一个文艺理论家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体系问题,不同的体系有不同的语境。”老吴估计他也没读懂叶二泉,他们现在只会用“语境”唬人。

    何老板要准备营业,被叶二泉拽住:“你真不会当老板,还亲自动手?没有四川人我们怎么斗四川地主呢?坐下、坐下!”土墙也说:“何老板,给他点四川颜色看看,我帮你!”何老板笑得呵呵的,把伙计叫出来关照几句,再坐下来陪斗。

    土墙真名屠强,土墙既是外号又是笔名,在地震台工作,具体说就是守着仪器等地震,三班倒。上班没事又不能睡觉,土墙就看小说,竟被他看出了门道,随便一试就写了二十多万字。书稿刚寄出去,女朋友就催着结婚。原先她是决不愿在他父母家凑合的,这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还说:“没事,稿费到手不就够首付了吗?”可到她肚子挺多高时,出版社还没任何消息。土墙在单位不敢提小说的事,到这会为了胎儿健康,在家也不能提了,憋得成天自言自语。眼看围产期临近,他赌气把小说贴到了网上,谁料惊人的点击率招来了几家出版社,他们说的都一样:“几年没见这样的好作品啦!”土墙知道那是撒谎,他寄出七份挂号的票根都还留着的。最后他与广东一家出版社签了合同,因为他们一直追到了产科病房。

    摆过满月酒土墙去催稿费,广东人的话却变了,说书销的很糟,当初是为了扶植文学新人,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土墙到处查找对自己有利的评论,发现某个网站全文转载了他的小说,阅读一个章节收费一毛五,还用一个听上去风流成性的名字取代了他的位置。那时候土墙刚认识老吴,老吴听完这事兴奋得直搓手:“你运气好哇!小说刚出版就有了炒作机会,一部作品你就红啦!”他联系了作协维权办,说是一切免费。土墙去了,维权办态度很好,了解情况后让土墙去见崔律师——作协的常年法律顾问。崔律师接了案子,开口要钱,土墙赶紧给老吴打电话。老吴劝他把目光放远点,律师总是先拿钱再干活。他保证为土墙催着点。从此土墙就指望“吴老师”了。

    老吴的确帮了忙,安排晚报记者采访土墙,发了一整版报道,还配了照片。全市人民都知道了一个业余作家的作品被人剽窃,一旦官司赢下来赔偿可能过百万。

    地震台领导没料到蔫不唧的土墙竟是个“英才”(晚报语),专门开会研究拿他怎么办。有的说可以安排土墙去搞宣传,有的则认为他能写小说就证明他长期上班看小说,此风不可长。因涉及官司,会议最后决定等一等再说,如果他赢了官司,可以考虑调他去办公室。

    土墙打听到内幕,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他斗胆请假参加作协活动,地震台领导准了两次,竟成惯例。现在是只要没地震发生,他打个招呼就行。今天他又是借了作协的名来的,因为今天全国都没发生可感地震。

    不过土墙打牌不行。他打牌有两个特点,一是考虑时间越长出牌越臭,二是考虑时被人一催出牌更臭。在这帮作家中,何老板唯一敢于指责的就是土墙。“我在你上家,我说了不要,你不管咋个也得要噻,否则又给他打‘春天’咯!”

    “是谁让你们感受春天般的温暖?”叶二泉像朗诵一样,老吴由此判断他热恋还没退烧。

    凉菜摆上好一会薛启平才到,还带来一位大家都不认识的人,法制办的李处长。李处长一面握手一面拿出诗集请大家“指正”,题赠签字弄了好一会。入了座他又拦住开啤酒的何老板,说初次见面得喝点好的。柜台里的酒他都看不上,偏要喝红花郎酒。何老板一溜小跑去买,叶二泉叫都叫不住。

    “你们都不饿?”叶二泉瞪着大家,“要等你们等吧,我都快饿死了。”他抓过啤酒为自己倒上,一仰脖子灌下去。

    “不愧是艺术家!”李处长竖起大拇指,“个性鲜活而亲切!”

    叶二泉一愣,打了个很响的嗝。

    作家聚会大多抬石头,除非有人得了外快。外快一般指发表长篇作品或获奖,很难得。何老板对他们只有这点看不惯,刚喝得热热闹闹的,不一会拆换找零,一是一二是二,与其他客人争先恐后买单反差太大。现在何老板已学会了看门道,如果聚会没有中心人物,他得赶快去把零钱换好。看来今晚无需为换零钱求人了,这个新加入的处长兴致好得很。

    李处长大概是憋得太久,占了那晚的大部分时间。他满肚子外国诗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朝外蹦,意思好像是说现在中国除他之外没有诗人。老吴原本有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那三个被红花郎酒的包装唬住了,都不说话。可怜老吴对诗从来不感兴趣,又不是甘当配角的性格,汗都下来了。

    幸亏叶二泉受不得委屈,酒足饭饱,如坐针毡。李处长不得不叫何老板买单,老吴也不客气,道声谢,赶紧跟他们说合作写剧本的事。还没把话说清楚,李处长又来插嘴:“算我一个!吴老师,算我一个,我编故事不行,光写对话总可以吧?”

    叶二泉实在憋不住,说:“那你不是一下子又成剧作家了?”李处长没想到叶二泉说话这么冲,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老吴赶紧叫大家散。叶二泉陪薛启平走到路口,分手时还恨恨的,“你从哪认识了这么个鸟人?整个晚上没他妈一句人话!”

    其实薛启平跟李处长交往不深。江城自古文人聚集,薛启平发了几篇东西后,不断有人要为他介绍文友,亏得老婆杜丽娟为他把关,要不他有参加不完的聚会。“文章是你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还不趁现在多写几篇?”杜丽娟把作家聚会叫“哄”,说,“我就搞不懂你们哄什么哄?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哄多了耽误时间不说,说不定还有不开眼的女人跟你们眉来眼去!你别笑,真要有那一天,你这辈子就彻底歇了!”薛启平仍然嘿嘿笑,因为这个家几年来都靠着她。不过去见李处长是杜丽娟批准的,指望他们处今后找人写东西,老吴叫吃饭就一起来了。

    薛启平原先在厂里写宣传报道,工厂资产重组,十一万元把他买断。杜丽娟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在郊区林场向游客推销蜂产品,他不肯去。跟其他搞宣传报道的人一样,他内心深处有个文学情结,被买断更激起他摩拳擦掌。第一回来“新儒林”他兴奋得都没怎么吃,拿出好多打印稿请他们“指正”。大家都觉得他还没上路,又不好说,只为他开了份长长的书单。他真去找几本读了,再回来与他们辩论,满嘴教科书理论,把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可没多久他一个月内发表了三篇作品,都是与下岗有关的。他们都傻了眼,连平时最爱指手划脚的叶二泉也只“咦”了几声,从此再不跟他辩论文学。

    杜丽娟却清醒得很,“你写作我从来没说过什么,现在有些话我倒非说不可了。三篇东西加起来才九百多块稿费,别说儿子上学,你连自己的肚子也糊不饱呀!还兴成那样?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下岗的十一万,指望写作再挣点。现在看清了?物价照这个速度涨下去,十一万再过两年就是个屁!我看你还是得找个工作,林场要是不想去你就在市区找!”

    现在看来她的话都在理,可当时他哪听得进去。他一赌气去银行把十一万买成基金,回来对杜丽娟说问题解决了。不料杜丽娟火冒三丈:“基金?!那是老头老太买的!你要真想搏一把就该买股票!有的基金在股市买根本不要手续费,你倒好,那点稿费全搭进去还不够!”薛启平再一打听,杜丽娟说的还真没错。那几天涨停的股票数都数不过来,银行系统却还没把基金显示在他帐上,急的他一天几趟朝银行跑,一到账他就全部赎回了,还好没亏钱,只是前后耽误了一个多星期。接下来的一周他股票赚了九千多,杜丽娟脸上这才恢复了血色。一家三口下了回馆子,那可是他买断后的第一次。儿子一口气点了四个菜,杜丽娟要退一个,他却叫儿子再点一个煲。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晚的感觉:老婆在右边,左边是儿子,整条马路暖洋洋的。

    没想到接下来大盘就跌了,他每天守着电视看股评,听信了指数要上一万点的鬼话,结果越套越深。这一年多来,股市不但卷走了他百分之七十的资产,更卷走了他百分之百的创作激情与灵感。

    万幸老吴在这个节骨眼上邀他写电视剧!清风吹拂,霓虹闪烁,快到家门口了他才觉出红花郎真是好酒。

    他慢吞吞地换鞋,又给自己沏了杯新茶,然后不经意地说:“我要触电了。”

    触电是作家对写剧本的称呼,这年头除了专业作家,“触电”大概是靠写作养活自己的唯一出路。

    杜丽娟迸出一句:“多少钱一集?”

    “还没说呢,就算我拿一半——就算一小半,总数也得在十万以上。”

    “怎么会一小半呢?”杜丽娟叫起来,“明摆着你得多写!你得跟他叹苦经,他一个专业专家好意思跟你计较一万两万的?”

    其实薛启平当时就想问清楚的,可土墙夹在中间“吴老师、吴老师”一个劲地叫,老吴说:“那你们各自弄个梗概出来,听制片人的反馈,看不上自然没钱,看上了按质论价。怎么样?”说实在的,薛启平从来没把土墙放在眼里,但眼下他却成了第一道坎。

    杜丽娟说他浑身酒气,不过还是尽力配合的,然后偎在他怀里又交代两句:稿费问题要先说清楚、争取多分成。

    问题是到底写什么薛启平还没谱,只知道那是一位外地作家的小说,得找来看了才能说下一步的事。

    杜丽娟张嘴打起了呼。这是仰天睡造成的,但薛启平懒得推她,土墙踊跃的样子就在眼前晃,也不指望一时半会能睡着了。

    土墙酒量不行,看在红花郎酒的份上多喝了半杯,骑到半路就想吐。扶着路灯杆喘粗气的当口,他越发觉得今天的事不对头:老吴从不请客,如果不是那个处长——他姓什么来着?那老吴上来就会当众说剧本的事。他没首先想着我呀!

    酒顿时醒了大半。

    土墙的女儿上个月满两周岁,官司到现在没一点进展,崔律师的态度明显是在应付了。他这年把没再催过老吴,见面还格外客气,老吴他总该感到点歉疚吧?

    看来有些话不说是不行了!眩晕退去,只有太阳穴还突突地跳。土墙忽然决定回台里去。电话如果在家打,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婚前土墙跟郁芳来往了几年,总也不顺。等终于带回家,双方父母的态度竟一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土墙觉得很正常,郁芳却觉得很委屈。“我是不怎么漂亮,可你和你们家都在那儿摆着,还想找什么样的?”土墙又是一阵猛追,直到把郁芳送去医院堕了胎,事情才算搞定。

    女儿刚满月,婚前积累下的矛盾就爆发了,此后越来越糟,眼下已发展到郁芳和他父母连一分钟都不想呆一块。小说成了双方的出气筒——小说促成了婚姻、小说引起了官司、小说没赚到钱还倒贴、小说的内容不堪入目……

    土墙一直觉得老吴在这其中多少有点责任。问题在于土墙是个敏感的人,敏感的人总以为别人也一样敏感,可事实并非如此。

    老裴和小徐见他进来,愣了半天。“嗬!今天你哪根筋搭错了?”他们三个一班,老裴是班长。

    “早就想回来了,走不开。无聊得很。”

    “我怎么就不能瞎编点东西呢?”小徐冲老裴叫,“上一回报纸,吃香喝辣都嫌烦了!”

    土墙说:“小徐,创作和瞎编不是一码事!”

    “不是事实就是瞎编!你敢说你经历过那些事?跟那么多女人上床,做梦吧!你拢共只谈过一回恋爱,我还不知道?”

    同样的话以前也说过,土墙今天没工夫跟他辩了。他掏出一盒烟扔在桌上,“人家请的,我给你们留着了。隔壁门开着?我打个电话。”

    他还在琢磨怎么跟老吴开口,小徐就冲了进来。“这烟味道不对!你从哪儿弄假烟来糊弄我们?你不信?老裴他还不信!”他扯着嗓门吼开了。

    土墙这才想起他们都说坡上那家的烟不能买。

    “快拿去退呀!你不是在坡上那家买的嘛?”

    脸滚烫。他俩站在门口看他推出自行车,背着光土墙都能看到小徐在笑。

    今天怎他妈这么倒霉?

    一个公安员突然去世,种种迹象表明他有外遇。他老婆找到了怀疑对象,那女人不但承认,居然还炫耀他俩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结果这一切都是她瞎编的,那个公安员是在做好人好事。

    小说不长,薛启平一会就看完了。他真不敢相信制片人会看中这样的东西,还要把它改成三十集连续剧。

    他正愣着,杜丽娟打电话回来了。“书找到没?”

    “找到了。”

    “我中午带菜回来,你抓紧看。”

    “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什么书你就看完了?”

    薛启平说着说着来了气,最后还是杜丽娟打断了他。她要他认清形势,说这个年纪开始写作,能发表实属编辑不开眼,决不能指望一直有这样的好事,所以眼下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看来稿费的问题得缓一缓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学到老吴的思路,”她掂量着说,“你请他吃饭,该花的还得花!”

    放下电话,薛启平叹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真正与时俱进的是杜丽娟。

    中午的顾客大多来自附近写字楼,要的简单,也不喝酒,似乎就为来让他们忙乱一阵子,所以何老板总是两句话,一句是“来啦?”另一句是“好走!”老吴和薛启平一露面,何老板竟兴奋得涨红了脸,“来啦,吴老师?呵呵,薛老师里头坐!嗳,我还没想你们嘛!”这帮吃午饭的大多是常客,看着何老板就像不认得一样。

    薛启平非要老吴点菜,老吴一摆手:“何老板,你就看着安排吧。”

    他们今天肯定是谈电视剧的事,何老板让后头赶紧出两个凉菜,然后对着酒架犯了难。头晚的红花郎酒瓶没舍得扔,这会它亮晃晃硬是把其他酒都比了下去。最后他还是决定给他们舀两杯药酒,这几坛药酒简直没卖出钱来,作家们有时要尝,喝了又皱眉吐舌,何老板就没好意思算钱。

    “拌白肉、蕨菜拌凉粉,你们先喝着,热菜一会就上。”

    “药酒?!”

    “哦。昨晚我听你们说要写电视剧,那可是费神的活,先补一下嘛。”

    老吴眼角勾着薛启平笑,“可别补到那儿去,那就没工夫考虑电视剧了!”

    “吴老师说笑咯!这里头除了海马、人参、鹿鞭,也有天麻、杜仲、枸杞、大枣,还是有些安神补脑的功效噻!”

    “行,”老吴端杯,“来,祝合作成功!”

    “你们两个合作哪有不成功的?我就等着看电视播出咯!”何老板挤眉弄眼,笑出好大的声音,引得其他顾客朝这边张头张脑。

    老吴以为薛启平会立刻进入正题,薛启平却不停地敬烟敬酒,一副巴结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老吴明白了:他心里还没底。

    其实老吴心里也没底。他看过小说,那故事最多只能撑三集,全得靠编剧添油加醋,正是这个原因他才要把薛启平拉进来,不过这点千万不能让他看破。“怎么样,有构思了?”

    “要写成三十集得加很多东西呢!”

    “那当然!编剧的钱那么容易拿?”

    薛启平嘿嘿笑,老吴又说:“你想朝哪方面加内容呢?”

    “我想听你的意见。”

    “嗳启平,我们是合作,我的观点拿出来就会左右你的思路,那你就不是编剧而是枪手了!”

    薛启平忽然冒出一句:“枪手稿费是多少呢?”

    “唔?!嗨,最多就是写小说的钱!你问那干嘛?”手机响了,老吴脸上一紧,示意薛启平别出声。“喂,啊,好。”他压低声音说,“还没散会呐。唔、唔……”

    “吴老师、薛老师,过水鱼!”何老板来上菜,“我特地叫后头多搁薄荷叶,你们尝尝合不合口?”

    老吴赶紧挂了电话,瞪着何老板欲言又止。

    “我有个想法,”薛启平说,“开两次追悼会!”

    “啊?”老吴还没回过神来。

    “第一次遗体告别仪式,事情还没弄清,就没大操办,等事情调查完了,公安员的正面形象已经确立,同事和受过他帮助的群众强烈要求再开一次追悼会,大家对他的怀念在这时才真正表达出来!”

    “唔,这样煽情、这样煽情!”老吴一个劲点头,“不过这只是个大框架,中间还得细化。”

    薛启平松了口气。“我就想问你这个思路行不行,现在我心里有底了。来!”

    老吴笑道:“看来这个酒还的确有功效,啊?”

    赶午饭的走的差不多了,薛启平让何老板拿来纸笔,摆开了架势。他不停地说,老吴只下判断,“这个可以”或“这样不行”,不觉已写了几张纸。薛启平来了神,“好、好,就这样写!何老板,再来两杯补酒!”老吴连连摆手说够了,他建议薛启平打几斤药酒带回去,写到半夜喝上两口,说不定又能冒出个好情节来。何老板听了喜滋滋的,这几坛药酒总算有了销路。

    石冬妹回来睡午觉,也没顾得上回应老吴的招呼,“嗳,咋还有一个在外头不进来呢?”

    “谁?!”老吴站起来一看,顿时满脸通红。

    土墙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脸几乎憋成紫色。

    先头的电话就是土墙打的。老吴说在开会,可土墙分明听到何老板的声音,跑过来一看,气得半天动弹不得。

    老吴朝薛启平使个眼色,出门道:“进来呀土墙!吃过没?要不在这儿将就点?”

    “吴老师,我可是从来都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的!”土墙几乎是噙着泪说。

    “土墙,别误会!土墙你听我说,这是集体创作,我不得一个一个摸底嘛?”他把土墙硬拉进来,叫何老板再加个菜。

    何老板大概猜出了是咋回事,只管点头哈腰。他叫石冬妹加付碗筷,石冬梅却推门上了楼梯,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

    店堂里好一阵子没人说话。何老板头回见这么安静的作家。

    土墙昨晚去退香烟,在坡上摔了一跤。卡在迎面骨上,脚踏也弯得没法骑了,好一会才一瘸一拐扛着车回到台里,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吴打电话,老吴已上了床,没等他说到正题就挂了,那口气竟与崔律师一样。土墙找把榔头,把自行车脚踏砸得像飞机翅膀才算泄了气。

    半夜面对郁芳的质问,他只说是在班上喝的酒。郁芳嘟囔着骂,说让他们预报地震就是糟践纳税人的钱。他的腿疼得钻心,都没法跟她辩。早上郁芳刚走他就起来了,瘸着腿把正忙着的书报亭烦了个遍。还好,才走四条街他就买到了杂志。他看得认真,还做了笔记,掂量再三,到中午又给老吴打电话。

    可老吴却耍了他!土墙此刻竟憋不出话来,猛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何老板再……咳、咳咳!”他呛得差点吐出来。

    老吴拦住何老板,对土墙说:“土墙,你没酒量,喝了我们还怎么谈事?”随即示意薛启平买单。

    薛启平跟着何老板去了柜台,何老板说:“二百一十六块,给二百吧。”

    “这么贵!?”薛启平差点没压住嗓门。

    “就是多几杯药酒嘛!超市里小瓶劲酒还卖八块,你看这个、这个,劲酒的功效哪能跟我的这个比?薛老师,你要是想买些带回去喝,我就给你便宜些,三十八块两斤,就是一千西西嘛,够你喝一个星期的!咋样?”

    薛启平只是上下看账单,然后一声不吭付了钱。何老板估计是自己把药酒价格开高了。

    薛启平还没回到座位,老吴就说:“启平,要不你先走,我和土墙再聊聊?”

    薛启平点头,但土墙拧着脖子,一直没回过来。出了门薛启平真想仰天大笑,各人的水平大家都清楚,你跟我较什么劲?

    土墙的构思有点出格,他想让公安员真的爱上那个女人,又一直克制着没有出轨。他的理由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能把持住是很难的,这才显出他的不平凡!”老吴先由他说,等土墙激动劲过去才优劣长短一一道来,令坐在柜台后的何老板点头不已。他们又要了一沓报告纸,何老板心痛又不能说,他现在已没地方去找那样的报告纸了。

    但老吴并不能说服土墙,眼看着要到上班时间,土墙一瘸一拐出了店门。何老板收拾好上楼,石冬妹又准备去幼儿园上班了。

    “他们咋中午来呢,还闹矛盾?”

    “为写电视剧的,哪个不想挣钱嘛?”

    “说几年咯,听都不要听!”

    “这回是真的!起码有两种方案,我听着都不错。”

    “你说不错顶个屁嘛!中央电视台不是你开的,你开了个不挣钱的饭店!”

    何老板发觉现在简直不能跟她说话了。女人真不能比男人挣钱多,多一点都不行。

    花钱不落好,李处长心里一直堵着。这帮人只不过是发表了点东西,对高深的作品不但不感兴趣,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他们见到红花郎酒时显得那么浅薄,哪有丝毫《爱莲说》所描述的品格?他想打电话给薛启平表达这种观点,但还没想好措辞,故而憋了几天。

    李处长是中文本科学历,在师大读书期间为诗歌和爱情废寝忘食,以至于毕业时得到的评语是“不适于做教师”。现在看来是诗帮了他大忙,他给自己博客起名“扒根草”,就为纪念在师大草坪上那些神魂颠倒的日日夜夜。近年时兴自费出书,他整理二十来年的诗作,竟有一千多首。分门别类,编成四集,已出了三本,第四集的校样早就到了他手里,书商催了多次,他却犯了犹豫。

    办公室已被诗集占去了一小半,显然送到退休也送不完。他在大楼内分发诗集时,大家都千恩万谢的,可没多久清理旧书报,每个办公室都清出了他的诗。寄给当年诗友征求意见的交流的那些也如石沉大海,他等不急打电话去问,他们的回答是:“就是那个时代的味,挺怀旧的。”

    他迫切需要当今文化圈的认同,所以托人介绍认识了薛启平,又兴冲冲跟来见剧作家,还抢着做东,可他们没把他当回事。

    其实诗歌边缘化的说法二十年前就有,要不是自费出书,李处长都不觉得边缘化有什么不好,是人们在接受诗集时说的话刺激了他,“出这几本得花多少钱?三万多?!哦——反正你也不在乎这点。”李处长清楚今生是当不上局长了,如果半辈子的爱好再得不到认可,那岂不等于是当了一辈子文员?

    这样一想,那些穿外贸平价服装的作家就显出了独有的魅力。李处长终于拿起电话,“剧本写的怎样了?我心里一直挂着呐,有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薛启平在那头叹道:“真需要帮忙啊,想象力都被榨干了!”

    李处长顿时来了精神,“行!什么时候有空就告诉我一声,还去……嗳,那家馆子叫什么来着?‘新儒林’?对,那儿实惠!”

    说来也怪,圈内人都知道叶二泉喜欢谈恋爱,却没人见过他女朋友。有一回大家看他发短信忙不过来,让他把人叫过来一起吃,他却说:“也不看你们一个个都什么德性,女人被你们看过我还怎么爱?”他们一齐骂,把何老板笑趴了。

    何老板倒是见过叶二泉的女朋友,而且不止一个。每回叶二泉闹“初恋”(大家都这么说),总要带女朋友下一趟馆子。凭心而论他并不老想来“新儒林”,但毕竟手头拮据的时候居多,渐渐也不再尴尬,而且何老板口紧,叶二泉已绝对放心。

    叶二泉总是带女朋友坐在角落里,与聚会时相反,他吃的很少,却一个劲给女朋友夹菜,放下筷子就把女朋友左手握着,叽叽咕咕像鸽子一样,到结账时已是满面春色。何老板知道他的境况,尽量少收钱,他也不谦让,谢过揽着女朋友就走。以前何老板还琢磨:叶二泉看上去四十几咯,这个女娃子看中他啥子呢?后来发觉那都是白操心,因为每个女娃他最多只见一面。

    眼下与叶二泉恋爱的叫陶茵,今年三十二。不过如今女性三十二根本看不出来,说陶茵二十二也有人相信,这也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之一。人家打牌三缺一,到处叫人,叶二泉和陶茵都赶去救场。主人不过意,让他俩坐了对门。他们打牌不来钱,只是输家请吃。他俩第一次合作就赢得畅快淋漓,上了饭桌后她才知道他是写小说的,半天憋出一句:“现在还……还有人看小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你牌打的真好!”出来已近十点,夜色如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了一路。叶二泉邀她去他那儿坐坐,她去了,当晚就在叶二泉处过的夜,只在叶二泉扒她衣服时拦了一下,“慢!我得把手机关了。唔。”

    陶茵是独生女,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最佳时机,但她跟一般剩女不同,过了三十反而不急着结婚。叶二泉开头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天没亮就害怕起来。陶茵悉悉索索起身,他装睡直到她出了门,随即打定主意:她的电话坚决不接。可她没再联系,叶二泉紧张了两天,第三天开始庆幸,一周后才意识到恐怕她不会打电话来了。他憋不住打电话过去问,陶茵回答:“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缠着,而我也不想缠人。”

    她是他爱过的人里唯一不喜欢文学的,却做出如此有文采的回答,叶二泉追悔莫及,从此抓住一切打牌机会约她,期盼能再带她回家。她的确又来过,但多数时候就在路边挥手作别,令他整晚吟诵徐志摩的著名诗句。她没提过任何要求,连早饭都没吃过一顿,叶二泉只为她买了把牙刷。他越想越不过意,决定请她一次。

    只要涉及男女问题,叶二泉都格外仔细。他先问何老板有没有熟人订餐,然后才说他今晚要来,订角落那张桌。何老板嘴上哼哈着,心里已在猜这回他会带来个啥样的。

    写作的事不能盯着问,杜丽娟也算是当了几年作家夫人,这点还是懂的。可几天下来没见薛启平眉飞色舞,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天下班到家,她进门就叫累死了。薛启平起身下厨,她赶紧到里屋上电脑查看。这一看看得她头皮发麻:统共三个月的期限,可几天过去他只写了十来集梗概。“你这是怎么啦?写小说你不是蛮快的嘛?”她冲到厨房叫。

    薛启平抓着满把芹菜,苦着脸说:“这哪是小说哦?这就是命题作文!”

    “命题作文也得写呀!老吴不是都跟你交代清楚了嘛?”

    “别提他!”薛启平叫起来,“他说的那些顶个屁!遇到具体问题他根本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他扔下芹菜进了房间。电脑上的文字索然无味,狗日的老吴把我的感觉都折腾掉了!杜丽娟不知何时站到旁边,搭在他肩头说:“要不,我们再请他一次?”

    他一愣,一甩手到了门口。“要请你请!”

    “嗳,这会你去哪?”

    “我去透口气!”他摔门走了,杜丽娟莫名其妙想起他们管写剧本叫“触电”。

    薛启平在外转到饥肠辘辘,天黑了仍不想回家。老吴说:“这个意思画面怎么表现呢?没有可操作性呀!”或者:“这个太费钱,制片方说了这是个小制作!”好像是坐在那里等着否定他的构思似的。杜丽娟还说再请老吴吃饭,吃他妈的蛋!看着饭店里攒动的人头,薛启平忽然想找人喝酒,打了一圈电话都说有事,最后试探着打给李处长。李处长嘟嘟囔囔,分明已经吃上了,一听说想见面聊聊,顿时来了精神。没一会他们就到了“新儒林”,眼睁睁看到一个白胖的女青年从叶二泉手中挣脱出来。

    剩女大多是矛盾的,陶茵平日尽管洒脱,可那天上午接了叶二泉电话后就心神不定,吃完午饭就找借口溜号。赶到叶二泉处,窗帘早已拉上,二人径直滚倒在床。事毕陶茵才把房间里外都看仔细了——往日来都是夜晚,叶二泉特地只开幽幽的床头灯,此时光天化日,无处不显出叶二泉住处的寒碜。他呼呼睡去,她却辗转反侧,自从与他结识以来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惆怅。

    到了“新儒林”,何老板早有准备。叶二泉总是老一套:一个凉菜、两个热炒、一个煲,不一会都上齐了。何老板躲进柜台,等着看叶二泉去拉女娃子的手。他哪知道陶茵心事未了而叶二泉激情已过,等得脖子都酸了,叶二泉才放下筷子,捉住女娃子的手捏几下,放到嘴边亲了一大口。偏偏薛启平和李处长在这个当口闯进来,弄得叶二泉和何老板都没尽兴。

    “呵呵、呵呵,你们怎么来了?”有陶茵在场,叶二泉只好硬着头皮叫何老板拿菜单来,一个劲让薛启平和李处长点。他倒不是为了客气,而是生怕钱没带够。薛启平看出了他的心思,把菜单接过去。李处长这回没摆谱,只是听信了何老板的建议要喝药酒,薛启平上过当又不便明说,顿时有了汗蒸蒸的感觉。

    话匣打开自然都是关于电视剧的。李处长听了剧情觉得不妥,振振有辞说了好几条理由。一直没说话的陶茵忽然插嘴:“这才有真实感呀!现在在外头包二奶的什么人没有?一个民警算什么?可现在播出的电视剧都是瞎掰的,离生活差得远!你说的这个什么时候播?”

    “可他事实上没包二奶!”

    “他即使包了也得说没包,这个我懂!但你得让观众看出那个意思来,”她强调“那个”二字,“大家保证爱看!”

    他们都愣住了。她的想法简单却令人耳目一新,薛启平忽然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叶二泉也点头不已:“唔,现在看来这个鸟玩意有点写头了。”

    薛启平来了情绪,挤着眼让何老板上滋阴壮阳的药酒,而他自己只要补脑安神的。叶二泉看出他要买单,嘴上客气一番,喝起来却一点不谦虚,暗中指望一会就能见效。李处长放下干部兼诗人的架子,嚷嚷着要跟薛启平写剧本。“稿费随你给,只要让我署名就行,嗳,如果我写的被采纳,这可是最起码的法律权力呀!”薛启平这时已有了新思路,却经不住李处长纠缠,只好点头答应。李处长笑眯眯地起身去洗手间,顺便买了单。他们看到了也没起身阻拦,只异口同声责怪他“过分”。

    他们聊到很晚。叶二泉一向对这类东西嗤之以鼻,看在陶茵的份上也提了些建议。薛启平心里越来越豁亮,打定主意按这个思路写下去,连说服老吴的话都想好了。如果老吴不同意,他就此罢手,光凭这个点子就能弄篇小说出来。李处长则心悦诚服,自叹没有解决如此棘手问题的本事,只要求大家经常见面以帮助他拓宽思路。

    李处长买单不还价,让何老板着实赚了一笔,晚上兴冲冲对石冬妹说了。石冬妹嘴上说“难得一回,有啥子哦”,脸上也露出了笑,何老板不由动了心思,她却突然正色道:“姓叶的又换人咯,这样的人还能当作家?”“他又没结婚,耍朋友哪个管得到?”“我看他是存心不结婚!就想天天换着耍!你也是这样想的嗦?”她一下子坐直了,瞪着眼好像是抓住了何老板的错。何老板直懊恼不该接她的话,好容易等到个机会又泡了汤。

    叶二泉带陶茵回到住处,果然立刻有了冲动,陶茵又挡了他一下。“说到写作他们对你都很尊重,可你干嘛不一道写呢?”她朝房间里乱指,“你看这儿、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难道不该改善一下?”

    “行、行,明天我去跟老吴说,行了吧?”叶二泉腆着脸,不依不饶地骑上去。

    老吴没想到薛启平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推倒重来,抓着电话的手抖了半天,“你这是……你这是……啊?”制片方已催过几次,原想拿出梗概先把定金糊弄到手,而现在的情况就是在与金钱告别!

    “原先的思路走不通!”薛启平说,“这是明摆着的,如果你自己也写,问题早就暴露出来了!”

    他还敢指责我!老吴心口憋得疼,好容易才忍住没发作。必须有一份梗概拿出来,这已不是钱的问题,更是面子,人家只认他而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薛启平!“那你什么时候拿出梗概?好,薛启平,你说十天,那可是最后期限!”说完他就摔下电话,他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根本没写呀!

    老吴正气得团团转,电话又响了。他以为还是薛启平,拿起来没好气地说:“又有什么事?”

    “我影响你搞腐化了?”

    “什么……?!”老吴忽然听出是叶二泉的声音。

    叶二泉把任何性行为都称之为搞腐化。“打牌还哈欠连天,昨晚肯定在家搞腐化了!”他还强调,“在家也是搞腐化,你说在家搞与在外头搞有什么本质区别?一男一女干那事呗!”

    “呵呵,是你呀?”老吴说,心里却在纳闷。叶二泉是个不打电话的人——起码不给男性朋友打电话,理由也很充分:“我跟你们有什么事一条短信说不清楚?”

    “老吴,写剧本也算上我一个吧。”

    “你也……写剧本?!”

    “我的写作水平还能不如他们?你这话问得太伤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吴嘿嘿笑,“你不是一直看不上‘市民趣味’的东西嘛?”

    “谁说我看上了?就是想挣点钱花花呗!我不多要,反正你抽头也是应该的。你给我跟薛启平一样多就行!”

    话有些刺耳,老吴还想解释,被叶二泉打断。“嗨,你就别解释啦,换了我也会赚一把,谁都不傻。我估计土墙没长那个脑子,就你、我、薛启平,我拿三分之一,怎么样?你同意我就去和薛启平分一下工。”

    真是快人快语,老吴也不必端着了。“你真得给他指点指点,他肚子里只有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故事,有些话我都不好说!”

    “他是弄不下去了,”叶二泉说,“昨天是我女朋友提供的思路!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三人分我没意见,谁要是再带人进来就是他自己的事。”

    原来是薛启平把李处长拉了进来,老吴哭笑不得,“他怎么就没点眼力劲呢?这样下去他是连三分之一也不想要了!”

    放下电话,老吴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幸亏叶二泉想接手,否则到时候他连份东西都未必拿得出来。只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接近中午的时候薛启平来电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吴已调整好了态度:“小薛,我一直看重你,土墙闹的那出你都看到的。事实上我承担的风险和压力决不比你的小,可到了这一步,我是经不起再出差错了,相信你一定能理解,唔?”

    薛启平在那头半天没吱声。这正是老吴预期的效果。

    叶二泉下午就叫来了陶茵,“你就住这儿吧,遇事也有个商量,你虽然不写东西却有那方面的天赋,到时候拿了钱我们分,怎么样?”陶茵长久地凝视他的眼睛,以叶二泉的经历都快扛不住了她才开口:“你真爱我吗?”

    “爱。爱!”叶二泉把她搂得紧紧的。他当时说的是心里话,两天后才发觉事情不那么简单。陶茵对写作完全没有兴趣,他陪她在床上的时间远超过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而且她不下厨,叶二泉还得做给她吃,原本炒饭、下面条的生活在这节骨眼提升为两菜一汤。她还有个怪毛病,他一打电话她就贴上来,把他的手按在她腰上,撅着嘴做动情状。老吴几次催“你抓紧时间呀”,叶二泉还没把话说完就被她封住了嘴。

    “你几天不回去,你爸妈不问?”

    “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而且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什么心思?”

    “哎呀你真讨厌!”她又扑进他怀里。几年来叶二泉第一次感觉爱情很累。

    按照新思路,薛启平头两天就弄出了四集故事梗概,晚饭桌上眉飞色舞都是他的话。杜丽娟包揽了一切家务,连儿子做作业算错了题都不大声斥责。第三天薛启平饭桌上没怎么说话,杜丽娟紧张得要命,洗了碗就到里屋来问,确认他当天仍然弄出两集后,赶紧退出,还把门轻轻带上。薛启平独自坐一会,开始玩电脑游戏,他隐约发现了新思路的致命伤——比原先的思路更不靠谱。

    问题是叶二泉已经插了进来,现在再说任何话就等于是主动退出,到这会只能硬着头皮朝下写。

    冲动一旦消退写作就成了一种刑罚。接下来薛启平又回到原先的状态,一天一集甚至半集。“写作像便秘。”他对自己说。

    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了,叶二泉和薛启平都哼哼哈哈没一句实在话,老吴坐不住了,非要核实具体进展。这一核实差点没让他犯了心脏病——薛启平弄了十来集,野马无缰;叶二泉只拿出六集,云里雾里。老吴连打电话骂他们一通的力气都没了。他打定主意,要是制片方再来电话,他就说身体不适,实在不堪重任。

    老吴没有异议,可薛启平并不显出得意。杜丽娟心里纳闷,亲自看一遍,立刻发现了问题:“他没说什么是因为实在不值得说!这不是在瞎胡扯嘛?”薛启平开头还跟她辩,杜丽娟上了火,“人家要花钱请演员来演的!你如果有钱会投拍这样的东西?”那晚上她再没跟他说一句话。

    第二天薛启平自己也觉出了问题,再把原先写的拿出来一对比,竟是原先的好得多。不能再陪叶二泉玩了,他把两份梗概中能用的东西一拼接,居然拼出了新味道。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得赶在期限前独自完成。

    杜丽娟回来还是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吧,”薛启平想,“我抓紧打几行字。”

    这期间大家都忘了土墙,可他夜以继日,进展神速。
    写电视剧的事不能跟郁芳说,免得写不成又挨骂。土墙编了个单位准备考评借口,每天早早起来揣着U盘找网吧写作。网吧大多开门晚,他有时得在街上转好几圈,然后一头栽进角落里,噼噼啪啪打到上班。
    班上有台旧电脑,小徐玩扫雷把鼠标玩坏了,凑合打字还行。土墙到班上先各处转一圈,让大家都知道他来了,然后缩在电脑后一直打到下班。遇到卡壳的时候他就想买房、家庭关系、老吴的态度等实际问题,司马迁的名句不时蹦出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几天下来,郁芳发话了:“考评也得有个期限呀!你神神叨叨的得弄到什么时候?”土墙壮胆说:“单位里的事,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钱发?”“就是有也得等到考评通过,现在谁敢问?”
    土墙知道撒谎不能长久,更加抓紧,遇到问题也不考虑逻辑上的关联了,而用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构思来推动情节发展,以至于回头一看,自己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老吴交代“梗概要详细,每集两千字左右”,土墙没弄清两千字是按电脑记数还是按页算。不过也没必要去问了,电脑计数他已写了六万多字。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情意绵绵又令人瞠目结舌地收尾,那是他心目中的最佳结局。他在前头每到关键时刻就让公安员和那个女人打住,弄得自己憋足了劲。一场酣畅淋漓的爱情戏不仅是为他们,更为他自己。
    他对结尾下了几番功夫,自己一次次呼吸急促脸发烫,等到麻木了他才意识到:“这可是公安题材哦!”
    他终于给老吴打了电话。“什么?涉及公安员私生活的尺度?你……?”老吴好一会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该结束了,可我还觉得有点不过瘾。”土墙说。
    “你还……?那赶快发给我看看!土墙,你……嘿嘿我早就说你是个人才。”
    土墙明知道这是假话,可鼻子还是有点发酸。“吴老师,我确确实实是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的!”
    “我知道、我知道,等我看过了就请你吃饭。嗳,你写了多少字?”
    “电脑计数六万四千多,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呵呵,太好了!多了才能把话说清楚呀!”
    老吴等到邮件,兴冲冲打开一看。天呐,这哪是被误解的公安员?分明就是个为爱情而神魂颠倒的愣头青!这样的东西简直没法改也不值得改!
    老吴没给土墙回话,而是把电话打给了薛启平。“启平,还写着吗?好。在我认识的朋友中,我最看中的就是你。说实话现在的东西并不令人满意,但我们得把事情按时完成吧?”
    “老吴,这个不用你说!我已经做了修改,而且基本完成了!”
    “你自己完成了有什么用?还得跟叶二泉的统统稿呢!”
    “我弄的是三十集的梗概,他怎么写我管不着了。”
    “唔?!那快给我看呀!”
    “最晚明天夜里给你发。”
    “好!我明天不睡觉都等着!”
    当制片人又打来电话时,老吴拿出了两份梗概。薛启平的稍好,不过缺陷也很明显,老吴只在上面加了四个字,“梗概一号”,不用说土墙的就是二号了。他原本不愿把两份标题、人物相同却构思迥异的梗概都拿出去,但转念一想,这不是更能说明我尽心尽力嘛?

    陶茵被叶二泉劝回去住了几天,但他的梗概没有突飞猛进,而发给陶茵的短信倒是精彩而动情。她被撩拨得按捺不住,娇喘吁吁地在电话里问“你需要我吗”,他“唔”一声,半小时后他们就在床上此起彼伏了。那晚陶茵不肯回家,“人家习惯在你身边了嘛。”她撅嘴的样子真看不出年龄。
    期限过了两天,叶二泉还没写出来。他跟老吴商量,说是第一次写,进入的稍慢,但现在真正有了感觉。他有些口齿不清,老吴听得很费劲,因为陶茵正跟叶二泉捣乱。老吴说期限已过,制片人那边恐怕很难商量。“他们得给你面子呀!”叶二泉说。老吴仿佛看到了他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模样。这大概就是他现在不如土墙、薛启平的原因。
    老吴没把话说定就挂了,叶二泉赶紧推开陶茵,要她立刻回家,这几天不要再发短信。陶茵临走前想再做一次爱,被他咬紧牙关挣开了。“三天,行了吧?”他架住她的胳膊说,“三天后我死在你怀里都心甘情愿!”陶茵欲罢不能,临出门又在他脸上狠掐两下。

    卫生突击检查,在幼儿园的厨房锅台上测出大肠杆菌超标。并没有小孩生病,而且石冬妹每个月都给园长红包,但园长仍然当即终止了石冬妹的承包合同。
    石冬妹逢人就喊冤,何老板怕影响“新儒林”的生意,不让她说,她却叫得更响:“哪家锅台上测不出大肠杆菌哦?那都不要吃饭咯!中国人都是一样的肚皮噻?江城人硬是娇贵,还没的拉肚子的就不让我做了!每个月的红包都喂了狗——还不如喂狗!当初就不该到这个鬼地方来!”
    人手一下子多出好几个,却只忙一顿午餐。一到晚上“新儒林”店堂里都是自己人大眼瞪小眼。何老板念叨作家几次也不见有人露面,石冬妹开始嚷嚷卖掉生意回四川。
    “有啥子可卖?装潢旧了,生意也不火,现在注册个生意太容易了,哪个花冤枉钱买我们的?再说这么些年了也没挣到钱,回去做啥子?又不光宗耀祖。”何老板说,“我一直觉得没必要扯两摊,现在就齐心协力把这个店弄好!推些新菜单,我不信没客来!”
    “那就改个店名!”
    何老板真拿她没办法。“你盯着它做啥子哦?他们来的多,留点面子嘛!”
    “他们现在不来了!”
    “他们要来!”
    “哪天?”
    何老板最受不了石冬妹这样问话。她就像个疯了的考官,不管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制片方终于有了消息。出乎老吴的预料,他们竟觉得“梗概二号”比“梗概一号”好,但还没好到让他们立刻拍板的程度,换言之他们不能付定金,一切都要等十集初稿出来以后再说。老吴跟他们吵起来,指责他们言而无信。制片人说:“吴老师,别这么说,您也不是自己写的,谁还看不出来呀?您去打听打听,现在哪儿不是满意了才付钱?”
    他们以前都是先付钱的!老吴感慨半天,逐一给那几个打电话说明情况。薛启平和叶二泉都叫:“那我们就白忙了?!”
    “我也没法子呀!改天请你们吃饭,行了吧?”老吴赶紧挂电话,集中精力去和土墙谈。
    “我要是写出来十集,他们又说看不上,我怎么办?”
    “土墙,现在就是这世道,他有钱他狠。情况我都说清楚了,也不能给你任何建议,你自己拿主意吧。”
    “吴老师,我是在网吧和单位写出来的呀!怕人发现,像做贼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谁写作不苦呢?叶二泉想写写不出来,你说他苦不苦?薛启平写出来了人家没看上,你说他苦不苦?”
    “我的他们看上了也不付钱!”
    “是啊、是啊,所以你要把问题想好。现在说别的都没用了,你考虑好了告诉我。发短信吧,我最近可能出差。”

    陶茵听到消息,下班就过来了。电脑还开着,光标在文字的最后一行末尾闪。两人都没上床的意思,愣坐着直到太阳落下大楼。
    陶茵终于说:“那个什么老吴得给个说法呀,是他叫你们写的!”
    “是得找他说,可我是后来自己要加入的,得把薛启平和土墙他们叫上。”叶二泉说着给他们发了短信。
    再说薛启平。杜丽娟一到家他就把情况说了。“完全没看上?”半天杜丽娟憋出一句。
    “完全没看上。”
    “那就是分文没有了。”杜丽娟去了厨房。
    薛启平过了一会才跟过去,低声说:“我去卖蜂产品吧,你跟人家再联系一下。”
    “你先把这个东西改成小说呀!”
    薛启平不说话。
    “已经写了那么多字了!”
    “可现在我想起它就觉得恶心……”
    杜丽娟瞪着他,再没说话。
    土墙情况特殊,他没对任何人说过写剧本的事,忽然唉声叹气起来,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徐说:“我估计你是又在小说中失恋了。这一点我佩服你,你有唐伯虎的心,只可惜相貌惨了点。”
    “再惨也比你强!”
    老裴呵呵笑,“我估计写东西很累,写人家高兴你得自己高兴,写人家伤心你得自己伤心。土墙,说白了我觉得为那个上天入地的不值。”
    “我哪是为人家上天入地哦?我……”土墙拍了两下腿,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他上早班郁芳就回家吃饭。“你们考评没通过?”她问。
    “唔?!”他差点忘了这话,“噢!没通过……”
    “那也得发点钱意思意思呀!”
    “没发钱!”
    “我不信!忙这么长时间。”
    “真的没有钱!”他嗓门大得吓了郁芳一跳。然后他看到了叶二泉的短信。

    作家又来了,何老板想向石冬妹指出这一点,但他们一个个都沉着脸。陶茵也跟来了,眼睛没上次活焕,看上去老了几岁。
    “先上蕨菜拌凉粉和麻辣花生,还有啤酒。”叶二泉把菜单推开。这是抬石头的标志。
    薛启平说:“别呀,你点!把老吴叫来,我们还不该狠狠吃他一顿?土墙,你给他打电话,我把李处长也叫上,不吃白不吃!”
    “对!”叶二泉说,“何老板,那你给就我们上药酒,我们白辛苦一趟,补补身子也是该的!”
    “对头!我今天进了几条中华鲟,珍稀动物哦,当然我这个是人工培育的,弄一条尝尝嘛!”
    叶二泉不表态,看着土墙和薛启平打电话。
    “喂李处长,有空吗?过来喝酒?……你来了就知道了。好,等你啊。”薛启平收了线,土墙却把手机朝大家摊开,“无人接听。”
    “我打他家!朝哪儿躲?”叶二泉朝老吴家里打,也没人接。
    李处长兴冲冲来了,没坐下就问剧本的事,一付撸起袖子大干的架势,听了他们的话,顿时傻了眼。“那就白干了……这么长时间?”
    他们低头不语。陶茵一个劲地喝酒,也不吃菜。
    “我就不信!”叶二泉又打,然后摔下电话骂,“他狗日的肯定是故意不接!”
    李处长喝完了杯中的药酒,说这个药酒真好。他们问他怎么好,他什么也不说,光是嘿嘿地笑。大家的思绪都朝向了那个方向,他却站起来说:“我今晚原本有事,既然剧本不写了,那我先走,改天我请各位。”一眨眼他已没了人影,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石冬妹在柜台里拉何老板一下,“你看到没?”
    这会不是斗嘴的时候,何老板甩手出了柜台。
    老吴发来了短信,说他在外地采访,是组织上下达的任务。
    桌上的菜立刻显得太多。“我恐怕要去郊区打工了,”薛启平说,“股市套着,这年把简直没挣钱,唉!”
    叶二泉说:“年把没挣钱?我都几年没挣钱啦!”
    “可你们都有自己的房呀!我都现在还在父母家凑合!”土墙赶紧说。
    “别说了,”薛启平说,“大家尽量再吃点,今天只能抬石头了。”
    大家闷头吃起来,一时间无人说话。“你吃呀!”叶二泉对陶茵说。她也不拿筷子,冷冷地看着他们。
    “行了吧?”薛启平环视一圈,“何老板,买单!老规矩!”
    何老板早有准备,“每个人摊到六十八元,吉祥数字哦!”
    “她也算?!”叶二泉指着陶茵叫,何老板只是陪笑,就是不说话。叶二泉扭头说:“你先付了吧,我没带那么多。”
    陶茵瞪着他,欲言又止,忽然从包里掏出票夹把钱付了。何老板还没把找零点清楚,她已站了起来,接过钱就朝外走。何老板赶紧追过去开门。“走好、走好。再来哦!”
    “嗳,陶茵、陶茵!你去哪儿?”叶二泉追出门外。
    “别拉我。”陶茵挣开,“你都成这样了,我可不想再增加你的负担!”
    “我就是最近有点紧!”
    “你不是最近有点紧,你既没钱也没本事挣钱,甚至连挣钱的欲望都没有。”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又恢复了看不出年龄的姿态。
    薛启平和土墙陪叶二泉站了一会,竟说不出一句话。“走吧。”还是叶二泉先开口。
    “走。”他们不看各自的眼睛,就在“新儒林”门口分三下走了。

    石冬妹当晚就向何老板摊了牌:粉刷店面改店名,否则她明早就回四川。
    何老板说:“哪个没有点矛盾哦?我们还经常拌嘴嘛。”
    “他们不是拌嘴!那个女娃儿说的不错,都是些没用的,就你把他们当圣人!我说的你同不同意哦?”
    “哪有合适的名哦?”
    石冬妹立刻去收拾行李,被何老板死命拦下,答应一切照她说的办。
    十天后“鸿运酒楼”开张,生意果然有了起色。石冬妹再没提回四川的话,两个月后还想再找一处合适的房子,把孩子带到江城来读书。作家不再露面,但何老板嘴里还会不时冒出“新儒林”,人家听了一脸茫然。石冬妹赶紧纠正他,“不是‘新儒林’了,现在是‘鸿运酒楼’!”
    人家这才明白“新儒林”是原来的店名,都说:“还是‘鸿运酒楼’好,叫起来顺口多了。”
    听了这话,何老板脸上火辣辣的,而石冬妹这时总要狠狠白他一眼。

    (完)
    2009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