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周 伟

    艳遇在30529年元旦

    报载科学家预计世界人口将达1300亿、住2000层高楼,遂有此篇)

     

       我醒来,身边的毯子空着,随即我听到了歌声。坐在马桶上唱歌是她的习惯,我已抗议过多次,可她一高兴就忘。我想大叫一声,忽然发觉那不是她。原来是网络在播放《祝你新年快乐》。

    “好、好,新年快乐。真烦人!”我赶紧对屏幕说,否则它会一直唱下去。然后我意识到我们进入了30529年。

     30529,这个数字使我想起一段掌故。很久以前,人类在年份前加“公元前”或“公元”的字样,据说那和宗教有关。显而易见,“公元”并不是人类纪年的开始,但这个问题直到公元8000年才被人正式提出来。学者们就此展开争论,并在多次学术会议上大打出手,先后有8位著名科学家被人用杯子、蒸馏水瓶子砸死,几乎引发世界性的战争。争论持续了两千年,他们终于感到无聊,这才达成一致:从公元10000123124时起废除“公元”的使用,并把人类到那时为止的一切考古发现加到纪年中去。于是紧随公元10000年之后的是14829年。

    这类小常识我总是过目不忘,所以我在1551层至2000层居民知识竞赛中获过大奖,奖品就是居住第1999层的权力。其实我是可以选择住2000层的,可是一旦屋顶漏雨,他们得过三个月才来进行处理。维修人员是全世界最忙的人,资源太缺乏了,任何东西都得修修补补。调查显示,在从事维修工作的人中,三年没与异性发生关系的占64.2%,这个数据使我们理解了用户报修为什么要拖三个月。反正1999层也不错,有自然光,而且即便窗外是层层叠叠的屋顶,你也能依稀看出地球是圆的,这就够了。

    卫生间空着,她上哪儿去了呢?古人可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会在元旦那天不打招呼就独自出门。

    她是在我得到奖品后搬来跟我一起住的,算来已有四年。科学家早就发现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只能持续三十个月,三十个月过后,她们连生理反应都变了。她的身体为那项科研成果再一次提供了证据,只是我们至今还没把话说开。我估计是这套位于1999层的公寓在起作用。她曾经说过:“其实人家是上来看阳光的,一不留神上了你的床,太便宜了你!”

    古人不会是这样的。同居好一阵子了,有这样说话的吗?

    厕所的气味提醒我清洁公司该来了。楼房太高,生活污水是不能直接排入地下的。清洁公司每45天来一次,把环绕大楼的污水槽抽空,我们的卫生间就可以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没有异味。这种做法是对的,请设想一下,假如高层有五户居民同时冲马桶,碰巧他们住在同一侧,比如说东侧,那么,大楼就会在地球引力、加速度力以及摩擦力的共同作用下向东倾倒,那五个如厕的人连裤带还没系好就被从窗口甩了出去。因为楼间距太小,他们不太可能直接坠地,多半是一头栽到了东边大楼西侧居民家的床上,造成尴尬和麻烦。这种事以前发生过,那还是在大楼普遍只有1000层高的时候。打那以后,全球高层居民都学会忍受臭味了,这也是大楼低层得以动销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住低层还有其他好处。由于楼层太高,电梯不可能一次到顶,以前是每50层换一次电梯,随着科学的发展,现在普遍采用的是液氢爆炸技术——在电梯上升途中一次次点燃液氢推进器,电梯喷着火花,一窜一窜地跳进了云端。这对心脏病患者或恐高症患者来说都不太适宜。住低层的人嘲笑我们说:“您是回家呐,还是上太空?跟您这样说吧,光是看您上楼我的心脏就受不了。说到底,要不是我们住着只差一千九百多层,我哪有工夫操这份闲心!”我们的社区活动一般限于50层楼之间,所以我和那些低层居民接触不多。我的印象是他们收入微薄,油嘴滑舌,但心地善良。

    天色灰得一如既往,云层厚厚地拥塞在大楼半腰,楼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看来要下雨,我却不知该怀有怎样的心情:新年,又逢难得下雨,可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古人会是这样的吗?

    古人是结婚的。我在博物馆的玻璃箱里见过结婚证。他们靠在一起拍照,样子很傻。和结婚证放在一起的还有离婚证,上面只剩单幅照片,冷冷地注视着参观者,就和我们现在的正常表情一样。我们的表情是被1300亿人口逼出来的,而过去离婚者的表情是婚姻生活的结果。离婚证上都注明了结婚年限,几年婚姻生活能达到1300亿人口的压力,看来婚姻真的很可怕。为了挽救婚姻,我们的祖先还一度采用过重新登记的办法——每五年对婚姻重新登记一次,要求双方自愿单独前往。正是这个办法加速了婚姻制度的灭亡,五年一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去重新登记,而是守在法院外面,等候宣布婚姻过期。我们汲取历史教训,婚姻这种闹剧形式早就废除了。就我和她而言,我们随时可以分开,谁先提出、在什么时候提出都不重要。我一直憋着没说是想让她先开口。她要是先开口,我估计她就不会哭,因为我最怕女人的眼泪。可是她就这么跟我拖着,真没办法。可能不少古人也遇到过相同的问题。

    那么,我该鼓起勇气打破眼下的局面吗?电梯坐得我昏昏欲睡,到了底楼我还没决定是不是就在近期向她摊牌。

    雨没落到地面。云层在1000层左右电闪雷鸣,但雨滴到了700层就挥发掉了。我终于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底楼最靠电梯口那家的姑娘。她正站在街边仰着脖子朝上望。

    “当心仰过去!那你漂亮的后脑勺就要砸在街沿上了。”

    她扑哧笑了。我和她以前开过玩笑的,她的笑极具感染力。“看什么呐?”我又说。

    “这雨怎么就下不来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乌云遮盖了窄窄的天。从这个角度连闪电也看不到。我说:“只下了一截。要不,我陪你上去看看?”

    她一愣,忽然做了个鬼脸。“坐几小时电梯就为看一场下了半截的雨?那我新年过得多没意思呀,你怎么不请我吃点什么?”

    古人可不是这样的,但如今这已不算唐突。1300亿人了,大家都清楚男女在一道图的是什么。我笑着问:“那,你说吃什么?”

    “炸鸡翅怎么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吃炸鸡翅的人很多,我们等了很久。历史上这玩意曾被视为快餐,现在却被赋予了奢侈的意味。我们成天吃合成食品,盒装的,热都不用热。我就在食品厂工作,每天一箱箱白花花的膏状物体从流水线上运来,由我们把色素和香精掺进去,标上牛肉味、羊肉味或者别的什么味,再注明营养含量及适用人群的年龄、体重范围。我们从来不注明原料配方,因为我们厂里没人知道。捧着这样的食品盒,你感觉是被人饲养了,连我这个生产者也有这种感觉。

    我们都没见过真的牛羊。它们吃了草就打嗝,而它们打的嗝造成了地球的温室效应,很久以前它们都被送到火星上去了。我听上过火星的人说,现在那里的温度很高,牛羊们不得不吹着空调吃草,然后齐刷刷地打嗝。我想那景象一定很壮观。鸡则不一样,鸡不太打嗝,或者说鸡打的嗝形成不了温室效应,所以它们没去火星。不过它们会传播流感,现在它们都呆在金星上。根据历史记载,有一年金星上爆发禽流感,这边派人带着火焰喷射器上去消毒,结果那年一颗25克拉的钻石只能换半根炸鸡翅,有人想换整根的,得到的回答是“缺货”。

    底楼姑娘吃吃地笑。“吃一回炸鸡翅你想那么多干吗?累不累呀?我什么都不烦,反正不管是什么,他们都是按我们的基因配的方,你就吃呗!”

    “嘿嘿、嘿嘿。”我还没笑完就意识到古人也是这样的。我指的是男人被女人埋怨之后“嘿嘿”傻笑这一点。

    终于轮到我们了。虽然还是没座位,但鸡翅里的骨头是真的。

    “我就不明白,”她边啃边嘟囔,“我们把鸡翅……拿来炸了,鸡还能……再长新的?”

    “什么呀?”我的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他们只把鸡翅……割下运回来。”

    “那,鸡感觉不到疼?”

    我们就这样不着边际地聊着,座位还没空出来,鸡翅骨头已经被我们咂摸得干干净净。出了店门,我们互通姓名,还交换了电话号码。她叫俄娅,基因卡的祖上是埃塞俄比亚人。

    “可是你很白。”我说。

    “哎呀两万来年都没被晒透过一次,你还指望我们能保持那种骄人的颜色?你让我住1999层试试,你信不信?”

    我一惊。这是个机会呀!

    “干吗这样看着我?”俄娅说。

    “要不……我们去太平洋怎么样?”

    “去干吗呢?”

    “……就是去看看,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看看就好,不过你可别有其他想法。”说着她就挽起了我的胳膊。

    她和我不是一个类型,但她身上总有什么在吸引我。是什么呢?她的率真?但1300亿人大多率真,因为不率真你根本没法活。

    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到了那儿才发现岸边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一对一对抱得紧紧的,把头搭在对方肩上,互相亲吻脖子。一旦有人想吻对方的唇,总会引起一阵骚乱,因为两个头叠加在一起总会挤占别人的空间。太平洋过去很大,还是咸的,现在只剩一个水塘,里面的盐也被提取光了。上水管和下水管密密麻麻地插着,直观地告诉人们什么叫循环。

    我挽着俄娅一个劲朝前走,也不说话,只希望能找到个空挡,让我贴紧她站一会儿。你想想,你的嘴搁在一个有埃塞俄比亚血统的、现在已然洁白脖子上,接下来的事你还烦得了吗?

    可能是心情激动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给太平洋加了屋顶——防止水汽蒸发,我发觉自己在冒汗。“不会有空挡的!”俄娅忽然说,“你怎么看不出来,还朝前走?”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随之一阵狂喜。她知道我的心思还一声不吭地跟我走了这么远,就是说她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呀!

    上了回程车我就揽住她的腰,两站之后我们开始接吻,再下一站她就拧着身体在我身上蹭。我努力避开她的隆起,在眩晕中认识到她真正吸引我的是生命本质的流露。

    到了楼下,没有任何询问或示意,我们搂着就上了电梯。液氢推进器的每一次启动都引发她一阵尖叫,我的脖子被她越搂越紧。过了1500层她才战战兢兢地朝外看了一眼,“哇!”

    其实今晚的星空不算明亮,但我喜欢她一惊一乍的样子。

    开门的时候我也没松开她的腰。随即我呆若木鸡。天呐!她在家!而且正在与一个男人苟且!

    “你!你们!!”

    “啊?!”俄娅的嘴巴张了半天,忽然踉跄地扑向电梯。

    “俄娅!俄娅!!”

    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飞速翻动的数字令人目眩。

    我冲回家,大叫:“你!不要脸!”

    “叫什么、叫什么?”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对那个男人温柔地说,“你到门口等我。”

    我认出了他。他就住在我楼上,我们经常在电梯里见面。“等一等……”

    “你让他走,有什么话跟我说。”她打断我。

    “你干的好事!”

    “你叫什么?叫得越响越丢人!刚才门口的那个还不是你从楼下骗来的嘛?”

    “可你们……连措施都没采取!我都看见了!”

    “那又怎么样?”

    “要是我没抓住你呢?”

    “你是怕为别人养孩子?嗨!1300亿人了,谁还在乎那个?”说着她开始收拾旅行包。

    我瞠目结舌。

    侧身从我身边走出去时,她居然还对我笑了一下。古人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

    他们带着坦然的笑容走进电梯,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们就这样走了?!

    嘿,这世界成什么啦?

    电话响了。是俄娅,她在哭。“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你这个骗子!”

    “俄娅、俄娅听我说,你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你!”

    “现在?!”她愣了好一会儿,“你的事……完了?”

    “结束了!你来吧,我现在就下来接你!”

    “那……我们在第1000层电梯口见。”

    电梯下得太慢。对面楼上吃合成食品的、打孩子的、做爱的历历在目。我忽然想大叫:“大家新年好哇!”

    古人要是活到现在,他们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样。

    因为是新年,而且换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