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周 伟

    最后的耗子

     

    说来命苦,这只耗子打小没见过爹。娘怀他时,人类为能源开战了,互相扔核武器就像扔空饮料瓶一样。据说蘑菇云密密挨挨地升起,地球肿起来一大圈。娘成天喊饿,爹不得已出去觅食,从此再没回来。

    娘怀了六胎,生出来只有他一个还活着。娘没日没夜地哭,他根本没尝过奶水的味道,喝的全是娘的泪。

    没多久南北极就彻底融化了。大地在颤抖,洞顶沙土刷刷地落。娘叼着他的脖子朝树上拖,他疼得要命却不敢叫。洪水从远处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堵墙转眼就推进到树下,娘的嗓眼发出吓人的呼呼声。树晃得厉害,他几次觉得娘嘴就要松开,只听娘挣命一吼,天空和大水在他眼里快速变换,然后他们重重地摔下。

    几个同类在一片不大的地方窜来窜去,原来是娘叼着他落到了邻家屋顶上。没人和他们打招呼,大水在屋檐下努力上窜。娘把他卡在铁条支脚下,叫道:别撒手!话音没落一个巨浪就砸了下来,娘几乎把他挤扁。随即一切都轻松了,他看到刚才的那棵树转了一下,像根火柴棒似的顺流而下,再回头,屋顶上只剩他自己,娘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话别。

     

    大水包住了地球,不会水的淹死了,有点水性的被泡死了,最后那些原先就生活在水里的物种也因失去了栖息地、找不到洄游线路或无法产卵而大批死亡。他块头小,在漂浮的尸体和树木上腾挪躲闪,经过了无数个日夜才靠上了一个山尖。据说地球上像这样露出水面的山尖统共只剩下三个。

    目力所及,只有鳄鱼和秃鹫在不倦地进餐,漂浮在全球的尸体足够它们吃几辈子的,但如何繁育后代成了问题——陆地过于窄小,秃鹫卵被鳄鱼踩碎或吃掉,而鳄鱼的卵被一层层盖住,无法获得阳光照射。争夺产卵地的打斗从来没停止过,温湿的气候使它们终年处于发情期,产卵时时刻刻都是迫在眉睫的事。

    耗子在山尖上找到一条石缝,一旦风吹草动,他就缩到秃鹫嘴和鳄鱼爪子都够不到的地方,只有外面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声音——如大吃大嚼时的吧唧或交配时的哼哼,他才伸头看一看。时间在日出日落中过去,南北极融化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他说不清了。他没学过纪年方法,而且到处湿漉漉的,根本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他只知道自己不小了。问题是他身上还没长毛,大概也是潮湿的缘故。更糟糕的是他还生了疥疮,鲜红的疮口凸起在粉红的皮肤上,显然会刺激鳄鱼或秃鹫的食欲。所以他非得熬到天黑透了才爬出岩缝,就近找些树枝充饥。那些树枝一直在水里泡着,越来越难嚼出木头味。

    鳄鱼和秃鹫们无休止的交配对他也有所触动,但自打洪水以来他就没见过同类。白昼漫漫,他在岩缝中回忆当年屋顶上的一幕。那场景渐渐不再令人惊恐,有时竟还罩上了温暖的光环。每当这种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万一哪天遇到幸存的同类,他们会嘲笑我现在的模样吗?我和娘的相貌相差太大了呀!

    产卵逐渐成为母鳄鱼和母秃鹫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它们不再为保护后代费心,到了实在憋不住时,母鳄鱼在岸边随便找个地方,排泄般地屙出一堆,也不掩埋就扭着身子朝水里去,那里有漂浮的尸体,或许还有公鳄鱼在等着交配。母秃鹫就更没责任心,站在浮尸上时,产下的卵滚入水中,它们甚至都不回头看一眼,而飞翔时,只要憋不住它们就直接把卵排出体外。久而久之,耗子就等着岩缝里掉下秃鹫蛋,那是他增加营养的唯一途径。

    经年累月的大吃大嚼之后,水面恢复了一碧万顷,吃什么的问题摆在了鳄鱼和秃鹫面前。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因为鳄鱼在水里,秃鹫在天上,互相示威却没法真正较量。

    后来发生的事使耗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类间的厮杀开始了。鳄鱼在水边打斗,秃鹫在天空搏击,一旦有伤者出现,同类们就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尸骨全无。哄抢引发争斗,然后是另一场哄抢。生命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不论公母一照面就想吃掉对方,交配的事被彻底抛在了脑后。

    秃鹫的劣势越来越明显,它们在空中自相残杀,落下来还是自相残杀,鳄鱼还不时发动突袭。当天空只剩下最后一只秃鹫时,水面和岸边上万条鳄鱼成天仰着头。那只秃鹫几十天不敢降落,昼夜发出凄绝的叫声。当它脚沾到山尖的那一刹那,鳄鱼铺天盖地涌上去。结果秃鹫没了,山尖周围还少了几千条鳄鱼。存活下来的鳄鱼连续几天拉肚子,而此前它们很长时间没大便。

    秃鹫的灭绝的场景让耗子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要是能换个山头就好了。他不止一次看着星空下的大水想。但只是想想而已,他很清楚自己游不到另一个山头,而且游不出二十米就会落入鳄鱼的嘴巴。

    弥漫的尸臭渐渐散去,不时有清新的风吹进岩缝。没有了秃鹫蛋,耗子终日饥肠辘辘,但他明白,这情形对鳄鱼也一样。后来他发现水边只剩两条鳄鱼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西边的那个块头大,经常去东边挑衅。它们追逐激起的波浪涌进岩缝,腌得他疮口针刺似的痛。不厮杀时,它们就在自己的半圆内来回搜索,整个山头都能听到它们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

    等吧,耗子对自己说,要是西边鳄鱼不趁年富力强把东边鳄鱼干掉,东边鳄鱼迟早会给它致命一击。不管哪种情况发生,我的出头之日就不远了。鳄鱼食性窄,撑不了多久的。

    在等待鳄鱼灭绝的日子里,他深居简出,思维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很远,如:鳄鱼灭绝后谁将成为世界的主宰?我死后会不会有来生?宇宙间还有没有适合耗子生存的星球?

    如果上天——我是说如果——赐给我一个伴侣,我的后代会长成娘的样子吗?他们将在什么环境下生活?他们治理世界的基本理念会是什么,哲学的、生物学的、还是物理学的?

    饿了他就喝岩缝上挂着的水滴,而不停地喝水又使他尿意频频,那些对生命和宇宙的思考都是在尿骚味中进行的。他清楚有些问题永远得不到验证,但想到自己的思维具有那样的深度和广度,他有了些许自豪感。

    当然,悲凉之情也会在不经意间涌出:多么深邃的思考,居然没人与我分享!

    要是还有一只耗子该多好,我不计较性别呀!

    他每每被泪水带回现实的山尖——岩缝在滴水,鳄鱼饥肠辘辘地游荡。他能分辩出它们各自的脚步,它们也都知道他的存在,时时凑着岩缝朝下打量,呼出的气息腥臭呛人。

    那天一大早,东边传来了厮杀声。起初他不敢出去看,但岩缝里的水越漫越高,等他终于钻出去,已是黄昏时分。只见浊浪排空,鳄鱼的身影不时窜到夕阳里扭动。

    难道今天我将看到鳄鱼的灭绝?这可比我预料的来得早呀。

    忽然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个生命,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生命,在不远处瞪着他。

    半天他才认出那是一只麻雀,他一直以为他们是绝迹了的。麻雀翅膀一扑,撑在岩石上。他看清了麻雀的状况:除了翅尖有几根湿漉漉的翎羽,身上一片粉红,光秃秃的和他一样。

    他们久久打量对方,直到一阵大浪涌来。那是鳄鱼们最后的挣扎,它们至死还互相咬着对方的肢体。

    血红的波澜连到天边,翻滚不停。这是他第一次尽情欣赏夕阳。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麻雀,又不知它懂不懂耗子的语言,正犹豫间,只见麻雀庄重地点了点头。

    日落太美了!他叫出声来。麻雀朝后一闪,瞪着他半天没眨眼。看来语言是个障碍,他比划着吃的动作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麻雀朝前一个趔趄,他的心顿时揪紧,并在刹那间理解了麻雀所受的一切苦难。

    我去给你叼根树枝来!他说。不等麻雀反应,他已跑向水边。

    他拖回几根细树枝,放到麻雀面前后才发觉麻雀不能啃。你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呢?他问。麻雀只是摇头,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的话。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先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注意到麻雀乞求的目光。

    来吧。他把树枝嚼碎了放到麻雀面前。

    麻雀愣了半天,忽然热泪盈眶。

    没什么,全当我磨牙的!他不好意思起来。

    天黑透了,但他们都没有告别的意思。气温降了下来,他们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暖。除了娘,他这辈子还没和任何生命靠这么近过。他想问你有什么感觉?还没开口就看到星星在麻雀的眼睛里向他闪烁。

    多么幸福的夜啊!他不知地球上还有没有凶恶的动物存在,但此刻这个山尖只属于他和麻雀!他久久无法入眠,此前对生命、对宇宙的思考又在他胸中涌动,但麻雀已开始打盹,一副长久缺觉的样子。他憋到半夜,终于俯在麻雀耳边说:这么多灾难我们都熬过来了,生命的奇迹呀!麻雀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蹭着他寻找更舒适的位置。

    来吧。他把前爪搭在麻雀赤裸的背上,清晰地感觉到麻雀的心跳。

    他醒来时,麻雀正在梳理,太阳在羽毛间跳荡。你醒得早嘛。他说。

    麻雀赶紧背过身去。他一愣,随即笑了:没什么!我身上还有疥疮呢!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享受阳光了!早餐你想吃什么?

    其实除了树枝,没别的可吃。他仍然为麻雀把树枝嚼碎,麻雀吃得很认真。

    鳄鱼的尸体在岸边的浅水中浸泡着,似乎比活着时还大。可它们没熬到最后,他对麻雀说,现在我们是世界的主宰,不管能持续多久,我们已经赢了!

    麻雀久久凝视着他,那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忽然麻雀背过去,蜷起身子,只将翅膀支起。你干嘛?话刚出口他就明白了麻雀是在向他示爱。

    那是一件很难的事,他试了几次却不得要领,麻雀已经支撑不住了。我的确喜欢你,他下来说,可是我们不是一类,这事以后再说吧。

    麻雀朝他叫了一声,再次摆出交配的架势。

    他努力配合她,就在他又准备放弃时,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血液奔突超过毁灭地球的洪水,所有的顾虑荡然无存。仿佛是雷电击中了他,颤抖、飞升。

    许久他才喘过气来,却发现麻雀已站不直了。你、你怎么啦?!

    麻雀没反应,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带着歉疚去找柔软的树枝,却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动作迟缓,呼吸急促,多年的疥疮忽然萎缩、干裂,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

    他再次为麻雀嚼树枝,不时停下来喘气。难道我们都老了?他说,可我觉得生活刚开始呀!

    麻雀看看他,艰难地咽下一口,但她的眼神满足而安详。

    鳄鱼的尸体开始发臭。他们不得不朝山尖的最高处挪。今后觅食要多走一段路了,他想,不过也值,我们将在地球之巅延续我们的爱。

    但麻雀走不动了,她用翅膀支撑着挪动双脚,像是在使用一付拐杖。临近山顶时她忽然发出了一阵呻吟。

    你能坚持吗?要不就在这儿歇歇?

    麻雀没答话。她浑身绷紧,大叫一声,在岩石上产下一枚卵。

    啊?!我们的……?他叫起来,但麻雀仍在痛苦地挣扎,发出哀求的呻吟。他想把她拉起来,麻雀的身体却一个劲地往下坠。他一使劲,背上的疮口被挣开了,顿时鲜血如注。

    啊——!麻雀又产下一枚卵,身体倒向一边。

    别!你别!!

    麻雀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来不及悲伤,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两枚卵聚在一道,那可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呀。但脚不听使唤了,整个身子像是在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忽然一惊。一个小生命从第一只卵中钻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叫声。第二只卵也颤动了几下,这回他看清了,他们是四条腿,有翅膀,长着像麻雀一样的喙,里面却生着两排乳牙。

    他想拥抱他们,他们却又扑又跳地跑开去。

    回来!他叫道,但已经喘不上气了。这时他听到云端里降下声音:

    卵胎生,食性杂,能飞能跑,地球的新生命诞生了!

    新生命诞生了,他最后嘟囔一声,我的……后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