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 王建国

    农家无闲人(散文)

     

    (一)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老师有事到我家去了一次,回校后,大为感慨了一番:“印象中的农村中老年妇女都是扎个发髻,顶块头巾,晒得黑黑的……,你母亲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母亲是短发、话语温和、衣着虽不考究但得体、整洁。这或许与出身环境有关。外公是老私塾先生,我父亲也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她虽不识字,却受文化环境熏陶。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无粗言浪语。听说她年轻时梳两长辮子,近一米七的个头,脾气是兄妹中最温和的。人品颇受好评。

    但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则是任劳任怨、一世辛劳的人。打记事起,好象母亲从未有过闲下来的时候。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生活可以说是完全自给自足。我们兄妹五人、全家七口,可以说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父亲穿的偶尔买些例外)、吃的每一粒粮食都离不开母亲的双手。好容易决定要给谁做衣服了,喜滋滋的赶到集市上买几尺自织的“白粗布(后来有了“白洋布”,相比稍细洁些)”和一、二包染料,烧大半锅热水染一下,男人的衣服大多染成青、蓝色。然后母亲花大约两天时间就可裁剪、缝制成了。钮扣也不用买,用布条缀成的。现在有些唐装上还可以看到。

    线也不用买。我还记得母亲“捻线”的情景:大都是晚上空闲时,母亲从柜子里把“捻线砣子”找出来,这是个象木砣螺样子和原理的东西,酒杯口大小,约四、五公分厚。中心有一根象筷子似的木把,顶端有个小缺口。再翻找出些旧衣被里的一把或半团棉花,用手拨拉松些,再扭抽出根纱头来,扣在“捻砣”把的小缺口处,在膝盖处裤沿上顺手一搓,“捻砣”即顺着掼性晃晃悠悠地旋转起来,一根纱线缓缓地由指间流出。又被一圈圈地缠在“捻砣”把上,直至象个“纱棰”,最后就可以“合线”了,就是根据纱或用线的粗细,将两、或三根“纱棰”合捻就成能用的线了。做这事没有季节性,往往冬闲时,三两位妇女凑在一起,一边捻线,一边说笑。眼睛甚至不用看手中活。那神情,似乎在弹琴拨筝,悠然自得。我曾好奇地试过,捻出的线,一嘟嘟的倒是象串小冰糖葫萝。

    (二)

    有时看到母亲拿半碗面粉放在锅里煮,嘴馋的我以为有点心吃了。母亲却说要“糊鞋骨子”。只见母亲翻出五花八门的碎布,有新有旧,摊在筛子里,用浆糊抹上去,再将碎布一层层地叠贴上去,约三、五层,最后在里面贴上一层新衬布,外面贴上一层新面布。晒干后,找出一叠“鞋样”,这是厚纸剪成倒“U”形的图样,根据各人的脚型尺寸,选一双合适的将“鞋骨子”裁剪下来,再“压口”,即鞋口缀个厚厚的边。做鞋底的工序与“糊鞋骨子”有些相同,但厚得多,要分多片粘叠,总共约三、四十层,再用麻线千针万线的“纳”起来。麻线也需花一番工夫。买回生麻或熟麻,用水润润湿,再用木榔头反复棰打,直至软得发热发亮,方可瓣出细丝条,再用双手慢慢搓成细麻线,绕成线团备用。这些都是“慢工细活”,不起眼,却很费时间。无怪乎母亲常说:家务事做不完,一年到头不知道忙的啥?

    进入六十年代以后,看到有人买塑料鞋底回来自己做鞋穿上,说是比布鞋底结实多了。心里挺羡慕的。等到终于自己也穿上,才发觉冬天又硬又冷,踩在霜雪上特别滑。夏天则闷得一脚汗,忒臭。还是母亲做的鞋穿得舒服。

    到冬天,能买一双新纱袜子,算是美事了。但不会将新袜直接穿上脚,母亲先要“上袜底”。即把几层布用缝成比鞋底稍小的“袜底”,要用线反复“行”结实。再把新袜子从底部剪开,把做成的“袜底”缝进去。否则,小孩爱动,几天就穿坏了。破了,再补。补到后来,几乎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补丁,袜底最厚。一双袜子可能有半斤把重,很难看出原本袜子是什么颜色了。

    (三)

    那时候的许多人家,尤其是小孩子,夜里睡觉是不穿衣服的。按当时的话说:“白天的衣服还不够穿,那里还有睡觉穿的衣服?”床上也只是四季铺张草蓆子。俗话说: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我是排行第三,自然很难与新衣服有缘了。好在母亲勤快,缝补、浆洗得地较整洁。我们穿着常受邻居称赞,说穿得“清爽,从不披一块挂一块”的。

    在我的脑海中,曾有两次置办新衣裳的印象:一次是春节前,其时我好象还未到入学年令,父亲为我买了一顶新帽子。因挑来挑去的,人家说:这小孩脑袋瓜挺大的。还有一次是我到县城上初中后的第二学期,母亲和父亲商量,将全家的布票省下来,凑钱特意为我做了一身新的蓝色学生装。引得许多农村同学注目,我也好象浑身不自在了很长时间,仿佛己穿不惯新衣服了。

    还有一件事也印象挺深,大约是小学四、五年级时,冬天特别冷,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冻得流清水鼻涕。母亲找出一件父亲的旧中山装,原本的青颜色已褪成灰色了,破得“披一块挂一块”的,穿在身上长一大截。我心里真不愿意穿,但挡不住母亲的严令。她说: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小就要穿好看的了?有一天,我准备下午出去玩,于是在吃午饭时说:今天不冷嘛!吃了一半把上衣解开又说:今天一点儿也不冷!吃完了再说:我都吃得热了!还做出擦汗的样子。母亲半信半疑的,允许我脱掉那件讨厌的“大褂子”。我赶紧把衣服一甩,一溜烟跑了。事后我二哥调侃说:“你很会造舆论哪!”

    (四)

    开春后,家里买回来七、八只毛茸茸的小鸡,挤成一团叽叽地叫着,煞是可爱,小兄妹们喜欢逗着玩。我忍不住伸手去捉,二哥在一边提醒:轻点儿。熟悉了环境,小鸡也缠着我们脚前脚后的跑。可我们几岁的小孩子,没有定性,往往一声呼叫,拔腿就跑。母亲急得大声招呼:当心小鸡!可管得了这次,管不了下次。好比不看红绿灯的汽车与慌不择路的自行车容易撞到一起,记忆中有几次小鸡撞在我们脚下,只是责任问题不了了之。鸡子逐渐长大,最后选两、三只壮实的母鸡留着下蛋,常年饲养。多了不行,因冬春两季野外它们找不到吃的,母亲需匀出些喂猪用的粗糠拌些菜根屑喂它们。

    那年头,鸡屁股是农家的“银行”,待鸡蛋攒上十来只,小心翼翼地装到小篮子里,到供销社去换点盐、“洋火”(火柴)、“洋油”(煤油)回来。“洋油”比较精贵,一般人家不轻易舍得点灯用。我们家有小孩读书,功课紧时,晚上免不了要点盏“洋油”灯。母亲也就着微弱的灯光,做点针线活。农村的夜晚,一片寂静,时而有虫声轻轻传来。我尚未上学,闲得无聊,背对着油灯,用手指比划着,看墙上的人影随灯光晃动。

    夏秋季节,鸡食无虞。鸡蛋也就下得多了。母亲有时会在饭锅里炖只蛋,里面掺点面粉。端上桌来,热气香味散开,翠绿的葱花点缀在金黄色的蛋糊上面。母亲先给我们一人分一小调羮,第二碗饭盛好,看到母亲又拿起调羹,我赶紧说:我要蛋碗!于是母亲把剩下不多的蛋平分掉,我则将饭倒在炖蛋的里碗,反复搅和起来,直到将碗壁的蛋屑蹭得干干净净,才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五)

    在父亲回家的时候(他在外工作),母亲和他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买只小猪崽养养。因为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可能相当于家里二、三个月的日常开销。如果不养猪也不行,就一点人粪肥,生产队里隔一段时间还要组织人挑到大田里去。为了菜地、自留地能长点东西,还要靠猪屁股。于是,母亲请人帮忙,到集市上挑了一只嗷嗷叫着,约十来斤重的仔猪回来。抱一团干稻草放到猪圈角落里,小猪惊甫初定,嗅来嗅去,终于哼哼地躲到稻草中去了。或许是刚断奶的缘故,往往开始两三天不大吃东西。于是母亲陪着十分小心,既要想法调剂猪食,又要随时把被弄湿的草晒干,把猪圈的门帘挂好,防止冻坏。有一年,小猪养了几天,不知怎么竞死了。母亲既内疚又心疼,忍不住哭了一场。后来听邻居议论我:“昨天呢,小猪死了,他妈妈哭了。这孩子同我说的时侯,眼泪汪汪的。才这么丁点大的人,就晓得仁义了。”其实,那时的我并不懂事。

    春夏两季,母亲叫我们相帮打些猪草。秋季,她把那些地瓜、南瓜藤叶洗净,切成三、五寸一截,以及菜皮等,泡在一只大缸里。临喂猪食时,从缸里舀两瓢出来,再掺些糠。如是冬天,则要放在锅里用烧饭的余烬加加温。看猪呼哧呼哧地吃,母亲常站在那观察一会儿。如果没吃完,她就不放心了。由于猪食不多,常常是每天只喂两顿。于是,猪饿得把圈底的碎砖和泥巴掘得乱七八糟。将到喂食时间,把前爪搭在圈门上,朝着外面使劲叫唤。那年头,由于穷,养猪不养狗,只听猪叫不见狗咬,也算一景。

    按这种穷办法,一口猪一般要一年左右时间才能养肥,也就一百多斤重。大多数情况下,是卖到收购站去。钱的用途是早就有了安排的:一部份还买小猪的借款;一部份留着学生开学时的学杂、书本费;年间有几笔人情费要留着;买斤把肉,让小孩子解解馋。家里要添置什么的,先等等再说吧。有时猪养肥了,恰好临近春节。父亲提议:把猪杀了卖肉也一样嘛,还能赚点猪下水吃。可母亲想了想说:不杀猪不欠(人)情,左邻右舍送一些下水好办,生产队干部肯定知道,送什么、怎么送呢?何况还有一些大队干部住得不远。哪一处没想到都会得罪人!

    不过,虽然常年养猪,我从未有过“大块吃肉”的体会。

     

    旧照如烟 精贵的草

    秋收以后,生产队给每户按人口分了些干稻草,母亲请人挑回来,在屋西山墙外堆成一小垛。邻居余二妈说:就这么鸡屁股大点的草堆,怎么够烧到明年麦收?我这两天都在外头铲草呢,你要弄就早点去哟。这年头,草精贵着呢!妈妈赶紧给我们一人一把小锹和篮头,她自己也抽空去。说:弄到一把是一把,哪天烧饭也不能缺最后一把草。于是,河沟边,田埂上,家前屋后,草茎甚至连根都铲得清清爽爽的。倒煞是整洁。为了积肥,河里天天有人罱泥,还常有人捞水草,水里也是干干净净的。要是评比环境清洁、无公害,非斯时莫属。后来,为了解决柴草问题,供销社曾从外地购来煤炭出售。但因为要花钱,当地人也不习惯使用煤炉,所用者了了。以至于有人私下里戏言:“毛主席,没胡(须)子,大灶不烧烧炉子。”我跑到贴在中堂墙上的毛主席像跟前,仔细地看来看去,确乎没有胡子,心存老大的疑惑。

    放眼望去,秋野萧瑟,茅屋稀疏,且低矮。窗户少且小,约三、四十公分见方,中间嵌一横木,大约是防贼爬窃罢。冬天,用一把稻草塞上挡风,屋里就更暗了。家家木门,下有石臼或砖臼,开合时吱呀有声。闭上时,若从门外使硬械由下插入向上撬,使门框脱臼,往往可“夺门而入”。

    虽说农村都是土墙、草屋,但还是有区别的。“看房子就晓得那家是干部”,这是心知肚明的道理。稻草屋,这是最普通的(公)社社员家;小麦秸杆、茅草顶,可能就是生产队干部了,如是社员家,就至少是有几个强劳动力的殷实户。若全部是茅草盖,则是生产队干部无疑;若再有个砖门面,就是大队干部了。如果茅草屋,墙又全部是砖,不是公社干部住不起。历经秋雨,冬风凜烈,屋上的稻草蔫了,薄薄的贴在屋梁上,象瘦人穿汗衫,肋骨都显露出来了。茅草则不然,象皮毛大衣,抖掉雨水,照样毛茸茸、黑簇簇的。小麦秸的质量比稻草稍挺、略显厚实。

    因为是土墙,怕雨淋蚀,所以大都数人家要用草编成“墙帘子”,再用泥巴粘在墙上,象围了一圈长裙。但碍于草少,要积攒几年才能换一次。又因屋草日久经风吹雨淋、麻雀钻洞,会漏雨,甚至屋里“见天”,需及时用草“打补丁”。这种活,我们家总是要请人来做的。每临大风大雨天,则不免提心吊胆,看到风吹起一团草飘过去,心里一炸:屋顶被刮坏了?以至我参军入伍后,还几次梦到这样的情景。“大雨连天下,草湿房要塌”,草湿了,不能生火煮饭。现在说出来没有几个人懂了。

    旧照如烟 “吃食堂”

    懵懵懂懂中,听说将来要过“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出门小汽车一跨”的生活,我国要“赶英超美”了,我们农村马上就要“吃饭不要钱”,再过几年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名词,既新鲜又虚幻。我家邻居荣大爷家有人在上海,带回来一张说是“外滩”的年画,贴在墙上,是一条大河边(后来说是江,比我们当地的河要大许多许多)排立着许多花花绿绿的高房子,有的房子上还有高高的尖顶。只是没有庄稼,如果将来能象这样生活,还吃饭不要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但很快就有印证了。一天,父亲带我去供销社,回来时已是黄昏了。经过邻近生产队队部门口,恰遇到熟悉的队里干部,喜孜孜地打招呼说,“我们的食堂已经办起来了,以后就吃饭不要钱啦!”听说我们还没吃晚饭,不由分说把我们拉进屋,只见屋里满满的都是人,围着桌子在低头吃饭。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晰,只听见一片“呼哧、呼哧”的喝粥之声。有人在桌边挪开两个位置,端上两碗白米粥,稠乎乎的。记不清楚吃了几碗,反正确实是饱了。才心满意足地踏着月光回家。路上我还在回味“以后就吃饭不要钱啦”这句话,憧憬着好日子就要来了。

    终于,生产队里的老老少少都到食堂里去吃饭了。大米粥稠得“能撑住筷子”,雪白的大米饭,一锅锅地煮出来,后来索性让木匠做了一圈围桶加在大铁锅上,做成“蒸锅”。饭多了吃剩下的,就喂了猪。“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这是上面提出的口号。但那时农村生产力低下,亩产量就二、三百斤。农民世世代代、包含一般的中小地主家,何曾这样奢侈过?真好象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日子!

    同时,说是大炼钢铁了,要农民将不用的铁器,包括锅都交上去。队里不允许自家开伙,谁家烟囱冒烟,干部马上就过来查问。我家大门原是地主家的浮财,上面有两只大铁环,也被收去了,用铁片做了只搭攀别别扭扭地插在那里。经母亲求情,说要烧水,留下了一只小铁锅。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将自留地取消了,家前屋后的宅基地种什么东西好象也有限制。最令我们开心的是,队里几个干部举了几面红旗,带二、三十个人,手里拿着破脸盆、长竹杆之类,说是“除四害、消灭麻雀”。分开成几组,一声哨子响,大家敲盆打锣,齐声呐喊。我们小孩子更是乐得东跑西颠,手舞足蹈。麻雀倒是惊得到处乱飞,但未见掉下来一只。

    老人们没有这么亢奋,有的竞私下里议论说:作孽啊,败家子作派呀!

    旧照如烟 “早歺洗礼”

    食堂红火了一、二个月,颓势就出来了。先是将每天中午的一顿干饭改成全天都是稀饭;接着,稀饭由稠得可“撑住筷子”,到稀得可“照见人影”;随后又规定,到队里上工的劳动力仍到食堂去吃,其他老幼人等一律取回家吃,但定量一人一碗。同时强调,凡是青壮人等能上工的,都必须上工。我们家小孩多,又有二、三个学生,家中诸事都要靠她一手打理,父亲回来时与她说:反正我们的口粮是用工资买的,家里都忙不过来,就不要那几个工分了。但母亲说:队里常喊呢,总不去也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常挤出些时间去队里做工。

    刚开春,下了一场雨,天气还很冷,泥土路又滑,这天吃早饭时,食堂还差几个人未到。队长王作近四十岁,黝黑的瘦长脸稍泛紫色,用一叠纸折成帽檐斜插在青灰色的圆毡帽里面,挡住了半截脸,因他的“沙风”眼怕光怕风,平时总眯着,他一只手把长到膝盖的青黑对襟大褂子提起一角,一只手把纸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细成一条缝的红眼睛来,喉胧里“呼噜”了两声,“扑”的一口痰咂到屋当中。众人安静下来,他打手势让掌勺分粥的人停下来,又拿目光朝人群扫了一圈,才朗声说道:我天天说,叫你们要按时开早饭,怎么到现在还少几个人?耳朵都到那里去了!中午收工推迟一袋烟的辰光,呣!让你们长长记性。共产主义说到就到了,你们自己要赶上趟啊!正说着,母亲拎着一瓷盆取粥进来了,看队长正在讲话,就立在门边没动。王作眼光一瞟,头朝天一仰:“懒人来了,懒人来了哇。上工不去,吃饭怎么就晓得来了?”一片寂静,母亲低着的头抬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停了一会儿,王队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似乎还有些不耐烦“那天不上工喃,就弄个懒人牌给你掛起来,其他人也一样……我也不多说了”他女人听不下去了,一面拉他回桌吃饭,一面数落他:你一天到晚的就会骂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那?不知道说的哪个朝代的话?母亲却仍傻傻的站着不动,人家吃饭了她也没反应。从小到大,从娘家到婆家,都是知书达理的家庭。她没听过、没说过一句狠话。她口拙,不善言辞,一句话,有时也要重复二、三次,何况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后来,还是旁人帮她盛了粥,雨后路滑,下坎时摔了一跤,盆碎了,粥洒了。回到家,看到等吃早饭的我们几个,她一声不吭,只是怔怔地到屋边菜地里择了几片菜叶----经一冬天,本来就不多的青菜连冻带吃,所剩无几了,给我们每人煮了半碗无油少盐的“菜水”,自己却默默地和衣上床,蒙头睡去了。我们几个小兄妹不知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问。

    旧照如烟“五两六钱”

    “五两六钱”,是特定年代一段酸楚记忆的代名词。

    三年自然灾害中,随着粮食的逐年紧张,农村的人口粮定量益发减少,终于到了每人每天五两六钱---这是当年十六两制的讲法,合成今天即三两五钱(市两) 粮食。还不全部是稻麦,有些队里发些蚕豆、大豆充数。试想,对于那些整天挑担、挖泥的壮劳力而言,整年没有油和荤腥入口,即使一天有三两稻麦,又能塞在胃的哪个角落?那时上面提出的口号是:低标准,瓜菜代。可是真到穷时,连瓜菜都长不好。人没吃的,哪来肥料啊?浸长的冬季到初春最难熬,连野菜都没有。越是缺吃的,人就越能吃。煮稀饭,一家要煮一()锅。掺些菜叶、萝卜片之类,稀得象汤,盛一碗粥,即使慢慢数,也难找出十几粒米来。劳动休息时,常听谁说,今天吃了十碗八碗,或者整整二号瓷盆一盆,这会儿又饿得见鬼了。聊得最多、最向往的就是好吃的东西。我曾听他们打赌,最奢侈的赌注是:可以尽情地抓一大把油条,起码二、三十根罢,然后一口气吃下去。

    入夜,风雪从堵着稻草的窗户缝里钻进来,我蜷缩在草席床上,不由得把板结成硬块的棉被向身下拽。可是不成,小兄弟合盖的破旧被絮本身就不大。肚子饿的似乎前胸贴着了后背,越难熬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难熬。母亲只得哄我们: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一天,趁母亲不在家,我们悄悄把屋角的小坛子打开,里面有些皮糠,这是我前几天观察好的,那天母亲曾用里面的糠给我们一人做了两只小饼。。我们一人抓了半把,多了怕被发现。放到嘴里,有点涩、有点麻,咽下去后,咂咂嘴,好象还有些甜。

    晚上,母亲叫我一起去找大队王支书,想请他批条子给点糠。白天人多,更不好意思张口。我认识这个人,说话挺和气,是我爸爸以前的学生。妈妈再三关照我:你小孩子开口,他不好说什么的。在兄妹当中,我从小就口无遮拦,想到那说到那,人称“三尖子”,所以“荣任”此差。天刚擦黑,到了大队部,支书正端坐在办公桌前,就着一盏煤油罩子灯,在看什么文件。见到我们,他点点头,轻声招呼说:“师娘来啦,坐。”一边朝凳子指指。母亲道了声好,就背靠门站下了。

    大家都不言语,屋里安静下来。北风仿佛吹起了一根树枝,带着瑟瑟声从屋角外转过去了。灯光摇曳着支书若明若暗的脸,他似乎完全沉静到文件中去了,只是偶尔向上拉一下披在身上的大衣。我转眼看母亲,她正看着我,意思是叫我开口。谁知那会儿我全没了平日的勇气,俓自低下头去。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母亲动了动身子,似乎是站累了。只听母亲慢慢地轻声说:“支书,我们家吃胡萝卜缨()子干已经半个多月了,其它的也不敢指望,您看看,能不能给批点皮糠……”,我赶紧把头一抬,接口说:“弄糠饼吃!” 支书抬起头,似乎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新河(邻近的生产队)有块地今天刚收完胡萝卜,明天中饭后你去挖挖看,有没有收剩下的。其它东西我也没有。

    第二天中午,我和母亲早早地拿了小锹和篮头到了那里,在一片麦田的尽头,有一块刚翻过的约三、四分大小的空地,零星地散落着几枚泛青的萝卜茎。好在下过雨,又是冻酥了的、翻过的地,很好挖。挖了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一截约拇指粗细,二、三公长的紫红色萝卜。看看母亲,她挖到的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觉得难有收获,有些气馁,干一会歇一会。母亲只顾埋头干活。唉,那年头,能吃的东西,谁的眼睛里也落不下啊!大约花了近两个小时,把这块地差不多刨了个遍,最终的成果,也就约二十截左右约二、三公分长的萝卜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