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齐匡之

    比较“江、苏”

     

    江苏一词,来自江宁(南京古名,有1800年历史)和苏州两郡的合称。自清朝开始,“江苏”便用作中国最富庶之一省份的代称。把省内两个主要城市相提并论来给省份命名,这种方式在中国也许绝无仅有,期许殷切而深远。

    我出生在南京,属地地道道的“江宁府人”,后来又被苏州人招做女婿,自打谈恋爱开始,三十年间我大约去了近百次苏州,算是与这两座城市结下了不解姻缘,有较多的机会来近距离直接比较“江宁”和苏州。南京和苏州相距两百来公里,算得上是“近邻”。依我之见,这两座城市的风格、内涵和面貌迥然不同。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总的来说,南京的庙堂气象更重一些,讲究肃穆沉稳排场。而苏州则似一座精致石舫,长久沉浸在恬静的山水园林氛围中。

    每次步出南京火车站,妻子总会嘀咕一句“闭着眼睛也知道回到南京了”。此言不虚,四面八方粗砺刚劲的南京话充耳可闻,其间混杂着在车站谋生的司机、掮客、小贩的淮北口音和浓烈方言,犹如一钵油腻辛辣的水煮鱼片,满足了老南京的饕餮胃口。而这一切对于刚从苏州度假归来、耳根流连着吴侬软语的我们来说,光是听觉上的对比,就是显著而且悬殊。

    言为心声,一种方言会折射出当地民风民情。历史上南京居民“换过了几身血”,各地的方言五味杂陈,对南京方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南京历史上十朝为都,北方士族、凤阳和尚和广西农民都来这里登堂入室当过皇帝。南京又是一座著名的移民城市,西晋末年北方战乱,百万北方移民源源不断涌入南京地界定居。这一幕在北宋亡后,再次重新上演。至元朝时南京已经是“民无土著”。明初太祖定鼎南京,“徙四方巨族实之”。所以南京话变成一种“混合型”语言,属江南语系中的另类,有别于吴越土语,又不似江淮方言。

    一种方言的产生,有其内在的规律和道理。南京话刚猛,而苏州话委婉。南京话的语音语调语义定型为今天这种样子,既体现出对北方语系(晋、魏)的融汇和吸收,又流露出南方语系(吴、楚)的执着和保留,具有鲜明的“混合型”特点。一方面兼蓄众长,节奏分明、表现力强和活泼生动;另一方面也承继了粗鲁、刚戾、鄙下的语言基因。乍听上去南京话要比苏州“闲话”刚猛生活得多,可历史上南京籍的名人寥寥无几,例如清朝的南京籍状元只有三人。秦淮文化虽然闻名遐迩,但好像给人留下的主要印象就是“秦淮八艳”,似乎这就是南京地方文化的代表。“八艳”为人或许颇可称誉,但要作为城市形象和人民大使拿出去,与其他城市的杰出人士相提并论,参与优秀人才的竞争,就明显感到底气不足。

    苏州民风的嬗变轨迹与南京完全相反。上古吴人尚武好胜,民风轻生重义。吴王北上争霸中原并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诸夏莫能撄其锋。吴王朝的军威在24世吴王阖闾和25世吴王夫差达到鼎盛时期。自那以后,苏州民风经历了一个由刚烈转向绵软的乾坤大挪移过程,最终形成了今天平和明理、崇文尚智、细腻聪慧的特点。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转变,也是一个聪明理性的进步。在糯软缠绵的苏州话熏陶下,苏州地区文人名士层出不穷,闹出了轰轰烈烈的大动静。譬如苏州是全国出状元最多的地区,在清朝的114名状元中,江苏占到了49名,而苏州就独占了26名,也就是说每五个清朝状元中,必有一人来自苏州。清朝苏州籍进士达到千余人。当代的两院院士中,苏州籍人士也是数一数二。苏州风物清嘉,真可谓是地灵人杰。

    一闻其言,二观其神。今天的我们无法揣摸南京和苏州两地古人的行藏,难以直接比较,但通过两地古代建筑的遗存,可以横向分析和观摩,品会出两地人民不同的意趣和审美情操。

    古代建筑犹如是古人精神的外衣。当然我们不值得拿官修建筑来与民修建筑横向比较,官修建筑耗费的是公帑,万民捐税供承一室,所以极尽华美奢侈,往往富丽堂皇,气势宏伟。此外官修的建筑多由衙门和官吏承办,匠气甚重,又显出霸气、罡气和戾气,很少能够展现出寓主的审美观念和情趣。南京保存至今的少数几座园林皆有官衙背景,如瞻园原是明中山王徐达府邸的西花园,清初为江宁布政使司衙门,后又为太平天国东王府,在内讧中血雨腥风过一把。煦园原是明汉王府邸的西花园,清初为两江总督署。南京著名的民国公馆区亦属“形式大于内容”的官修建筑群。

    而民修的建筑完全不同,真金白银全是私人出资装修,一定是精打细算,内敛精致,饱浸丰富的美学理念和情操,完整烘托出主人精神世界的内宇宙。论起私家园林,苏州更是举国之翘首,坐大不让了。明清苏州私家园林达到鼎盛时期计有200余处,至今保存较好的宋、元、明、清风格的著名园林尚有数十处,有9个园林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在中国古典四大名园中,北有颐和园和避暑山庄,皆是当朝天子钦定装修的皇家园林,仰仗国库的财力,竭尽奢侈之能事;而南有苏州的拙政园和留园,均为弃官还乡的御史和退休道员的私家园林,倾其一生所有,自得其乐,移情山石庭院楼阁,造成了举国瞩目的大气候。建者无心,观者有意,苏州的拙政园和留园榜列全国园林的状元,这恐怕是淡泊江湖的苏州籍大佬始料不及的一份身后哀荣。

    苏州私人造园,深受绘画、诗词和文学的影响,十分注重于意境的追求,在深切领悟自然美的基础上加以萃取、抽象、概括和典型化,酣畅淋漓体现出文人学士的审美心态。恰似庄子提出“乘物以游心”,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苏州私家园林风格清新秀雅,手法精妙,楼阁亭阁错落有致,院落之间以漏窗、门洞、廊庑沟通穿插,互相对比映衬。苏州私人园林的意趣和风格,浸泽普及到周边乡镇,如木渎古镇明清时已有私家园林30余处,如严家花园、虹饮山房、灵岩山馆、古松园、榜眼府第。苏州山温水软,苏州人温文尔雅,苏州市儒雅平和,形成一个无与伦比、天造地设的人文景观良性“大循环”。

    岳母家原住在苏州铁瓶巷19号,对门有一座数十个房间和院落的大宅子,名叫顾家大院。清同治、光绪年间,顾家大院的原主人花费了20万两白银修造起一座私家园林,名叫怡园。每当我步出岳母家门,就接近了这么一座仙姿佚貌的绝佳去处,复廊,假山,荷池,石舫,洞壑。据说当时任伯年曾参与造园设计,庭院处处可以品味出花卉画的绝妙章法。怡园近在咫尺,我常常在朝霞中步入,又在夕照中逸出。晨昏熏陶,乐此不疲,深切领会到苏州人“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美学意趣。

    南京历史上也有多座著名园林,东吴时期有华林园、乐游苑,六朝时期有上林苑等,皆在词赋中传唱千年,如今荡然无存。近代南京私家造林本来就少,始终不能够形成气候。晚清南京中华门西的愚园较为著名,“咫尺之地,而居千岩万壑之状”。自民国以降,愚园日趋衰败最终蜕变成民居大杂院。时至今日,南京的私家花园几乎不存,与苏州相比,不仅在园林景观方面,更重要的是在人文景观、审美意趣方面,露出一块惨淡的伤疤式空白。

    以上比较,当然是泛泛而论,并无扬此抑彼的意思。但从些许细节可以得出一些印象:南京硬朗、热闹、开放、官派,偏向于迷信公权;苏州糯软、宁静、含蓄、君子,更倾向崇尚智力。

    南京历史堂皇,府第辉煌,在硬件上或许不会输分。但在人文精神、文化艺术和道德素养等软件方面,经不起与苏州的认真比较。如南京的管理方式多是大一统的代表,动辄砍树填河,如果把这种风格“移植”到水域面积占42.5%的苏州市,一定会用丑陋难看的水泥盖子把河道全部封上,又让满街汽车污染空气。苏州的管理者一般来说趋于理性、清醒,具有长远眼光,就拿今天的建筑来说,苏州工业园区品质堪称世界一流,金鸡湖开发美轮美奂,李公堤和苏公堤修建仙宇瓊楼,均是大手笔。我想,南京市当初倘能借鉴苏州城市管理观念,被大量砍伐的行道树或许可获“赦免”,环球闻名的“绿色隧道”也许不会遭到大面积破坏乃至消失,以致成为南京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有比较才有鉴别,我很庆幸,身边有这么两座城市互补互动,相得益彰。让我们左右逢源,心往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