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齐匡之

    居高临下

     

    对于一般市民而言,升空俯瞰苍茫大地的方式,最佳莫过于乘坐缆车了。当然,乘坐直升机更便于自由活动,但那只是政要和富豪们的专用工具,听说一架直升机的主要部件使用寿命是2200小时,完了必须进厂大修,费用是机价的70%左右,至少在300万元以上。此外每年直升机的维修费用另要50万,与“平民化”标准相去甚远。况且直升机噪音太大,当然,与直升机惊人的维护费用相比,直升机如飓风摧山般的巨大噪声,只像是蚊虫一曲轻柔的催眠小调了。

    20077月初,昔日中学同学一行四人,开车去马鞍山采石矶游览,采石矶与岳阳城陵矶和南京燕子矶统称为“长江三大矶”,山翠峰绿,灵动而具张力。一路上赏景摄影,逸兴遄飞。时值小暑,闷热难当,在登临海拔131米的翠螺峰时,我们选择了乘坐缆车,不意竟收获了一番全新的视野。

    此地的缆车是单座单人,无遮无盖,这样也好,便于与大自然全接触,无论烈日暴雪下雨刮风一概是照单全收。缆车升空后,一辈子匍匐地面的视角便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目光被垂直拔高了3040米,苍茫林海一下子乖乖躺平在脚下,这样的视野大概就是鹰隼惯用的吧,我不由地兴奋起来。

    居高临下,最大的好处是一览无遗。从缆车中往下看去,郁郁葱葱的树冠如同绵延起伏的草坪平铺在脚下,把翠螺山遮掩得严严实实。平日习惯了磕磕碰碰的视线一下子无遮无拦,一泻万里放射到了无穷遥远,造化突然赋予我某种特殊力量,使得我对于大面积区域的整体把握一下子有了足够信心。极目远眺,神鹜八极,“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左顾右盼之间,竟使得我认识世界和思索人生的方式随之发生变化。

    我的视线又梯次下落,穿过枝叶的缝隙看见一行游客正在山路上吃力地攀登,地形的高低起伏制约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山路阶石的崎岖不平考验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仿佛能感受到他们呼吸急促,腿脚沉重,而他们前进的视野由下而上更是变得极其狭隘,往往只及前方三五米远。气喘吁吁的小女生目不斜视更是只顾着紧盯住自己脚下,倘若路边草丛突然窜出一条斑斓大虎气势汹汹举着一块标语牌“此山是我开,留下小命来”,那小女生由于视野限制,定会面不改色扬长而去,演出一场无知者无畏的惊险剧,让被人忽视的大虎失望过度颓然倒地。

    一辈子匍匐地面,习惯了由下往上仰视,就觉得山峰巍峨十分伟岸,就觉得树木挺拔非常雄奇,看见“一行白鹭”施施然在云间飞过,也会油然产生“上青天”的电影蒙太奇。这种视角不妨称作是“地面视角,”而这种心态也姑且称作是“地面心态”。缆车在继续上行,我密切观察四周,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只鹰隼,正向下方四处搜索捕食对象的身影,同时高度提防猎鸟人出现。说实话,“地面视角”一下子变成了“空中视角”,我一下子还真的适应不过来,地面上种种熟悉的生灵和物品,由于视角转换,突然变得难以辨认起来。我从没练习过居高临下辨识世界的本领,譬如我从未见过一只飞翔中的百灵鸟背影,当这种机警的鸟儿滑过缆车下方,我的印象中则与一片枯叶飘落根本无异。

    这使我体会到,在密林中,地面上的人发现一架带着巨大轰鸣声掠过空中的直升机是多么容易,而反过来,坐在直升机中的人要想单凭肉眼寻找到密林中的失踪者,又是何等地艰难,这种困难甚至到了无法实现的地步。一些高科技设备因此应运而生。据《美国士兵》一书记载,在越战中,装有鼻状“人体嗅探器”的美军UH-1型“休伊”直升机一次探测到一处灌木丛有明显温热的二氧化碳呼吸迹象,表明灌木丛里有人隐藏。此时是196710月,当时汤姆•弗兰克斯少尉作为美军炮兵前线侦察员获得消息,便在黎明前呼唤炮兵攻击。6发高爆快速引信炮弹齐射,疾风暴雨般倾泻到树林里,四轮攻击过后山坡遍布冒烟的弹坑,结果证明是一场虚惊。这位少尉后来不断擢升成为四星上将,担任过美国中央司令部中央司令,此人就是《美国士兵》这本书的作者。我想,那架在越南密林上空掠过的美军UH-1型“休伊”直升机上,如果不是装备了侦测地面二氧化碳变化的高科技设备,浓密树叶下方的任何信息其实很难收集,即使树林中有群亚洲大象正在经过。

    十来分钟后,缆车徐徐登临山顶。山顶上矗立着一幢恢宏的五层高楼阁,名为三台阁,始建于明崇祯年间。登阁远眺,风光无限。约一千三百年前,李白从宣城过天门山,在采石矶上吟出了七绝《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晚年政治失意,生活困难,寄居在当涂县令李冰阳处,常游历于采石一带,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这一带民间流传着李白跳江捉月、骑鲸上天的动人传说。浓荫簇拥下的太白楼雄伟壮观,是采石矶最重要的一座古建筑,初建于唐元和年间,已有1100余年历史。采石矶半山有李白的衣冠冢。太白楼二楼阁檐下,悬挂着郭沫若书写的“太白楼”匾额,我留意到公园大门前的“采石矶公园”几个擘巢大字也是郭老先生题写的。看得出来,郭沫若对唐朝的这位大诗人是敬爱有加。

    我想,李白之所以名垂千古,除了文学艺术的卓越才能外,更重要的是他心雄万夫的伟大人格。“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历史上多将李白的这种心态解释为恃才傲物,但是在采石矶缆车上流连的那一忽儿,我突然想通了,李太白的不同寻常,更多地应该解释为他较彻底地抛弃了“地面视角”和由此产生的“地面心态”。

    登高望远,居高临下,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经历。今日在三台阁上放眼四野,雾湿云绕,烟锁大江,林木葱郁,明丽清净。顿觉心胸豁达,百忧不侵,更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情趣。登高远眺,一个人看世界的视角完全改变,颠覆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从而带动了认识人生意义的视角的彻底改变,产生出许多唏嘘和感慨。往日生活中的无数烦恼,此时只觉得不值一提,一些朝夕困扰自己的身边琐事,更是如晨雾轻轻散去。

    问题在于,多数人回到地面之后,思维惯性很快就卷土重来,高空产生的“豁达、开朗”效应像海滩上的脚印被生活的潮水迅速抹平。人们重新回到狭隘、局促和拥挤中去,并认同这种状况是生活的常态。“地面视角”是世人最寻常不过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手段,由此产生的“地面心态”则显著带有匍匐阶层的特点。现代都市人在互联网和发达的现代媒体帮助下,虽然一再萌生了超越“地面心态”的超级意识,但是蛰伏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中,他们的视野、阅历受到了更多钳制,“灵与肉”的矛盾进一步尖锐,一再挫伤了他们,心境愈加矛盾,进退愈加难择。时光苒茬,只有等到人们疾病缠身辗转病榻时才会再次豁然开朗,彻底想通了世间一切俱是虚幻,只有生命、健康和有意义地活着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大多数人只有在那种特殊条件下,才算是与“地面视角”及“地面心态”做一个了结。

    极少数人,始终不能忘怀居高临下环视锦绣大地时的激扬情感和开放式视野,即使回到地面后,照样把追求超脱境界视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标,须臾不能放弃。“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些人坚定地对于逼仄的“地面视角”和隐晦的“地面心态”大声说不。譬如李白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典型,“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他的心声,也是“高空视角”和“高空心态”人士的开山宣言。

    拒绝“地面视角”和“地面心态”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面对来自地面各方发出的厉声“吓”阻,郭沫若就不能免俗,不敢公然追随李太白,来蔑视世俗的“地面视角”和“地面心态”,他后来的生存状态,可惜要用“匍匐”这两个字来做一番概括。但他在采石矶两处的题词还是做到了神韵飞动,气势磅礴,无语地表达了他对于谪仙人的由衷景仰。

    在走下缆车之前,我开始相信,认识到“地面视野”和“地面心态”的局限性,是人生中一种难得的机遇。于是写作此文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