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安 然

    远行与坚守——记紫砂收藏家沙志明

     

    楔子

    2003年1月1日,中国第一座园林式紫砂艺术陈列馆在古城南京开馆。

    南京市南捕厅15号,原是清代著名学者甘熙的故居,规模庞大,建筑华美,布局为三路五进,有大小房间300余间。南京市民俗博物馆便设在修复后的故居之内,其中专门辟出两个展厅陈列紫砂。走进砖雕门高耸的甘熙故居,穿过一个个精致的天井,来到雕梁画栋的紫砂陈列馆,仰望门楣之上悬挂的一幅匾额:明清紫砂精萃,乃是北京故宫博物院专家徐邦达的手笔。

    跨进木雕隔扇门,只见展厅布置得简洁规整,中央部分是独立的玻璃展柜,墙壁与厅柱之间,是长长的展台。展柜与展台内错落有致地安放着一只只紫砂器:有的薄施粉彩,艳丽娇嫩;有的素色素形,古拙端正;有的铭刻诗句,词意隽永;有的绘有图画,栩栩如生;有的包锡镶玉,富丽堂皇……或高或矮,或本色或象生,方非一式,圆不一相,异彩纷呈。展品上方,贴有大幅照片和文字说明。古朴典雅的陈列,与环境幽静的古宅相得益彰,使人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与精深。

    紫砂器属陶器的一种,产于有“世界陶都”之誉的中国宜兴。紫砂泥质地紧密,具有特殊的分子结构,可塑性极强,烧制后的成品有大量气孔,吸附性强。用其储藏茶叶可保长期不走味,泡茶则能够驻留茶香。紫砂器中最常见的是紫砂茶壶,由于其质地素朴、形色自然,又与茶文化相生相伴,因而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知识分子参与紫砂壶的设计及制作,使紫砂壶集造型、诗词、书法、绘画、篆刻、雕塑于一体,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紫砂文化,具有实用、把玩和收藏的价值。2001年10月,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一件清雍正时期的菊花紫砂壶,以76,375美元成交;2004年11月,北京中鸿信拍卖会,一款明代紫砂提梁壶以550,000元人民币成交;2008年1月,南京爱涛拍卖会,当代工艺美术大师顾景舟一款紫泥提梁壶,以1100,000元人民币成交……

    紫砂壶不仅为国人喜爱,在国外也享有盛誉。早在15世纪,日本人就专门来到中国学习紫砂制作;17、18世纪,荷兰、德国、英国大量从中国进口紫砂器,深受当地人喜爱,称之为“红色瓷器”, 并出现了仿制品。如今,在美、英、法、德、葡萄牙、荷兰、比利时等许多国家的博物馆或艺术馆里,都能够见到中国紫砂壶的身影。

    在南京民俗博物馆中展出的紫砂器种类多样,以茶具为主,兼有瓶、罐、文玩、杂件等。近200件藏品均为明清以来的紫砂珍品,有些还是世上仅见的绝品,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杨彭年、惠孟臣、王南林、朱方熙、华凤翔、俞国良……大师的名字比比皆是。更加叫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些藏品都属于同一个主人——沙志明。与一般收藏家将藏品秘不示人、财不外露不同,沙志明认为,美的东西就该让大家欣赏。尤其是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器,更应向公众展示,使人在得到审美享受的同时,也接受民族传统文化的教育,这才不负历史,不负传统。

    开馆这天,做为一位民间收藏家,做为1000余件紫砂器的主人,身材魁梧、满面红光的沙志明显得格外兴奋和感慨:50多年的苦心搜罗,近乎痴迷地爱护珍藏,终于使这些曾经流落四方的紫砂精灵,有了安全舒适的栖身之所,于宁静之中向世人尽显沧桑与风华。像这些积淀着历史风尘的紫砂藏品一样,沙志明也经历了漫长的,辉煌与坎坷并存的传奇人生。这一年,沙志明72岁,虽已年过古稀,却是精神矍铄,意气风发。

    岁月如流,转眼又是五个年头过去。紫砂陈列馆每日静静地迎来中外各地的游客,一件件紫砂器风采依旧,它们的主人沙志明也仍是神采奕奕。每次来到自己的展馆前,望见天井幽雅,门额端然,馆内的心爱之物井然有序,总不免舒心畅意地哼唱两句。碰到对紫砂特别关注的人,还会上前解说一番。一天,一位北京来的陌生人找到沙志明,说要为他出一本书,一本翻译成英文对外发行的书,介绍沙志明及他的藏品。沙志明将信将疑。这些年,慕名找上门来的人太多了,有采访的,有拍电视的,有来鉴宝的,有邀请讲学的,有邀请参会的,名目繁多。上世纪8、90年代,沙志明初与媒体接触,那时还有些新鲜与兴奋,如今见惯了炒作,对粉墨登场已不感兴趣。他是个实在低调的人,最不喜作秀,更不愿说违心的话,因而在圈中也得罪了一些人。来人是北京外文出版社的编辑,一再解释,出书的目的是为了对外宣传,弘扬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沙志明这才颔首接受采访。随着采访的深入,遥远的往事自岁月之河浮现,而今思之,历历在目。

    一、金陵少年不识愁

    (一)富家子弟

    1932年7月31日,沙志明出生于南京评事街一个富裕的回民家庭。父母经营着一个小有规模的皮革作坊,有雇工40余人。南京七家湾一带自明朝开国以来便是回民聚居地,600余年传承,到民国年间已颇有规模。回民主食以牛、羊肉为主,故而这里每天要宰杀上百头牛羊,沙家的皮革作坊就在七家湾。一家人居住在离七家湾不远的评事街。所谓评事街其实是“皮市街”的化音。

    由于家境殷实,沙志明5岁入私塾读书。1937年12月13日,日军侵占南京,进行了长达六周的大屠杀。沙志明一家人在父亲的带领下出城,坐船渡江,在江北躲了一个多月才回城。回城后发现家中已遭洗劫,所幸房屋未毁。当时南京城内腥风血雨,阴气森森。皮革作坊后来迁到城外,继续经营。沙志明8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他读了几年私塾之后,便开始帮助家人打理事物。沙志明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人撑起家业,由于经营有方,生活比较优裕,这使得沙志明能够发展自己的爱好。那时,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喝茶,听戏,玩石锁。

    沙志明的童年及少年所处的时代,战事频仍、时局动荡,况且幼年丧父,可以说是国仇家难交集相煎。然而在沙志明的回忆中,那段岁月却并无愁苦之味。究其原因,一来是秉承了父母乐天达观的性情;二来,家境殷实,眼界开阔,自小养成了一股从容豁达之气;第三,则是因为热爱锻炼,身强体健,自信心十足所致。豁达、沉静、从容、自信,始终伴随沙志明,成为他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战胜困境的法宝。

    (二)因戏结缘甘律之、严凤英

    上世纪3、40年代,没有什么文化生活,人们最多是到茶馆听听说书,到戏园里听听戏。沙志明爱听京戏,而且悟性极高,无师自通,常常听两遍就能跟着哼唱。加上他体格魁伟、嗓音浑厚、扮相英俊,不久就成了有名的票友。当时以甘贡三为掌门的南京甘家,是著名的京昆世家。因为唱戏,沙志明与甘家四少爷甘律之成了好朋友,二人常常结伴喝茶、听戏、票戏,有时也去新开的舞厅跳舞。

    一次,甘律之在剧社集会上认识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名叫严凤英。严本是安徽桐城人,自幼学习黄梅戏,由于刻苦勤奋,加上天生丽质,很快在安庆一带有了名声。可是在一次演出时,有个保安大队长想凌辱她。她不顾一切只身逃离,来到南京。生活窘迫的严凤英认识甘律之以后,常到甘家学唱京昆,不久,与甘律之结为夫妻,住在甘家大院里。

    沙志明常与甘律之、严凤英一起唱戏玩票。严凤英长得很漂亮,在舞厅跳舞时常受人骚扰,但只要沙志明一出现,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当时日本人已投降,沙志明收养了一条日本人丢下的军犬,每天给它喝家里煮的牛尾汤,把那只狼狗养得皮毛光亮,威风凛凛。身高超过一米八,一身威武之气的沙志明牵着狼狗,与甘律之往舞厅里一坐,任谁也不敢再冒犯严凤英。而严凤英有时也会与这个小弟开开玩笑。严凤英的酒量很大,沙志明则烟酒不沾。一次,在饭桌上,严凤英硬是把沙志明给灌醉了。

    建国后不久,热爱黄梅戏的严凤英应安徽黄梅戏剧团之邀,回到故乡,她将在甘家票社学习京昆的心得与黄梅戏表演相糅合,自成一派,成为中国著名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因为种种原因,她与甘律之的婚姻也不得不以分手告终。1970年,“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风暴将沙志明与甘律之打入深渊,严凤英在安徽也被作为反动权威打倒,他们背负着“反革命集团”之罪,含冤入狱。甘律之与沙志明入狱9年,1979年初终于平反出狱,回到南京。严凤英却不堪迫害,含恨而死。1990年5月,甘律之因心脏病发作去世。2003年1月1日,沙志明带着他的紫砂收藏,进入被政府修复的甘家故居展陈。与紫砂陈列馆一墙之隔,就是甘律之与严凤英的旧居。多年的老友已天人永隔,命运却以令人难以琢磨的魔力,将他们再次紧密地联系在这百年老宅之内。百感交集的沙志明挥笔为严凤英故居写下“才高驸马,情蕴天仙”的对联。

    二、文武双全竞风流

    (一)举重冠军

    沙志明自幼习文弄武,他性格开朗,外形英俊,身体健壮。沙志明说他之所以体质好,一方面跟小时候常喝牛尾汤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酷爱锻炼。当时在七家湾回民聚居地,每到下午便有三五成群的回族人聚在一起,玩石锁、石担,锻炼身体。沙志明尤其爱好玩石锁。几十公斤重的石锁,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轻如鸿毛。

    新中国成立后,沙志明家的皮革作坊关门散伙。沙志明进入中华门车站办的起重队工作,干起了搬运工的体力活。在旁人看来,从阔少爷到搬运工,生活落差如此之大,一定让人难以接受。可沙志明却不这么想,依旧快快乐乐地生活。强健的体魄和乐观的精神,帮助他完成了生活中的重大转型。

    20世纪50年代中期,南京城内出现了一座现代化的健身馆。馆主戴毅在民国时期是上海健美学校的学生。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为中国第一批举重项目国家级裁判。为了推广科学健身,他自己投资,在南京城南的延龄巷开设健身馆,购置了杠铃、哑铃等健身器材。这些前所未见的设施吸引了大批年轻人。酷爱锻炼的沙志明也成了健身馆的常客。具备先天条件而又刻苦锻炼的沙志明深得戴毅器重。在戴毅的指导下,沙志明第一次了解了人体的肌肉组织,并且很快掌握了举重的要诀。1959年,沙志明参加江苏省第五届人民体育运动大会,一举刷新重量级四个项目的纪录,获得举重冠军称号。这条新闻还登上了当时的报纸。

    获得冠军后,沙志明本可以在体育道路上走下去,但命运似乎有意要磨练他,国家进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体训队被解散,沙志明又回到街道工厂当一名工人。后来,江苏省体院和某部队体工队,分别找到沙志明,征求他的意见,邀请他加入。他有些动心。然而这时,沙志明户口所在地的街道主任秦文魁找到他,恳请他带领街道上的人,组织成立一个翻砂厂。秦文魁是沙志明幼年的邻居和玩伴,解放前他参加国民党军队,后来投诚起义,抗美援朝时期,在战斗中负伤,一只眼睛失明,转业后到街道担任领导职务。人家诚心相请,沙志明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他既没有去体院,也没有去部队,而是干起了翻砂这个又苦又累的重体力活。40多年后,回忆起当初这段历史,沙志明感慨不已:如果当初进了体院,他可能成为全国冠军,甚至世界冠军,至少,也会成为一位教练;如果进了部队,也一定会当上干部。而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退休工人,每月靠退休金过着俭朴的生活。问他是否后悔。沙志明一拍桌子:少一个教练,多了一个收藏家!那份气魄,令人动容。

    (二)样板戏主角

    除了紫砂,京剧是沙志明另一个终身爱好。20世纪50年代,沙志明结识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琴生。王琴生自上世纪30年代起与京剧大师梅兰芳搭档,名重一时。新中国成立后,王担任江苏省京剧院院长。王琴生虽然年长沙志明20岁,却因欣赏沙的才华而称沙为“老弟”,沙志明则把王琴生看作良师,两人常在一起交流戏剧表演艺术。

    沙志明善唱花脸与老生,上天赋予了他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论唱功,论扮相,许多正规剧团的演员也不如他。他唱《铡美案》中的包龙图,不仅字正腔圆,而且气势迫人,浑然就是正义的化身。王琴生爱才惜才,一度想把沙志明吸收到京剧院,可沙志明不干,他认为京剧是他的爱好,想唱爱唱的时候就唱上两段,他不愿受剧团里严格的制度管理和角色安排的束缚。

    60年代样板戏大行其道,以前的传统戏都成了封资修,不能唱了。沙志明与甘律之组成一个业余京剧团,甘律之任剧团导演,沙志明是团里的主要演员。他在样板戏《红灯记》中扮演主人公李玉和,将这一角色演得逼真传神,他高大的身形、端正的面庞,洪亮的唱腔,将革命者的英勇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简直叫人以为他就是李玉和,李玉和就是他。那一年,他创下了连续演出《红灯记》100余场的纪录,又一次成为南京市的名人。

    三、横祸飞来入囹圄

    (一)含冤入狱

    1960年,沙志明与张菊芳结婚。新娘是一位毕业于师范,从事教育工作的姑娘。张菊芳爱读书爱看电影,沙志明在她的影响下也读了不少世界名著,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不久,大儿子沙晓明出生。接着,又有了两个女儿。沙志明干的是体力活,玩的是举重,却有着铁汉柔情,家庭观念很重,美满的小家庭充满了欢声笑语。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灾难正在悄然袭近。

    1966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初期沙志明的生活并未受到影响,他还担任着街道工厂的领导职务。1969年末,街道动员沙志明领导的翻砂厂集体下放到江苏灌南。1970年2月13日,翻砂厂的设备已经打包,人员已经集合,正等着装船出发。这时,有人通知沙志明去街道开会。他去了。走进街道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就这样,他被捕了。与此同时,甘律之也失去了自由。

    在看守所里,沙志明遭到刑讯逼供,逼他承认反对和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江青、攻击文化大革命、收听敌台等罪名。事实上这些罪名根本不成立,然而在那凡事上纲上线的年代,捕风捉影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吹之”,沙志明的出色免不了引起某些人的嫉妒,有意加害也不足为其。审讯的人知道沙志明曾是举重冠军,体格健壮,身手敏捷,特别对他施行残酷镇压,常常几个人一哄而上进行围殴。重镣、紧拷、棒打,更是家常便饭。没过几天,沙志明已经浑身是伤。

    (二)妻离子散

    “文革”期间,法制极不健全,沙志明在看守所里一待就是2年,遭受了许多折磨。一天,一个新来的犯人告诉他:他那5岁的小女儿因无人看顾,到秦淮河边玩耍,不幸溺水身亡了。听到这个消息,沙志明痛苦万分,肝肠寸断。这个从来不知脆弱为何物的硬汉,那一刻止不住泪流满面。

    1972年,沙志明和甘律之在公审大会上见面了。经过所谓的公审,他和甘律之被冠以“反革命集团”的罪名,判处十五年徒刑。随后,就被押往镇江第二监狱服刑。后来沙志明才知道,原本等待他们的是死刑,判决书已写好了,恰逢林彪事件突发,死刑宣判被拖延了,由于政治风向有所变化,他们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幸耶?命耶?谁能知道!

    十五年徒刑,对一个正值生命黄金期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残酷和漫长。当时,沙志明被关押在镇江监狱,家中母亲年迈,孩子幼小,妻子白天要上班养家糊口,夜里还被当做反革命家属批斗,一家人都生活在痛苦和不安之中。在这种情况下,造反派还不断地要张菊芳检举揭发沙志明的罪行,与反革命划清界限。而女儿的死,更是对她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在难以忍受的非人的折磨之下,她被迫与沙志明离婚。

    这一场冤狱,导致沙志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放弃过希望。在狱中,沙志明仍然从事他的老本行,翻砂,一人守着一个炉子烧铜水,酷暑天也得坚守岗位。即使生病也不能离开,只能让医生到炉前来诊治。有一个时期,沙志明病得很重,浑身浮肿,皮肤又黄又亮。但他仍然每天工作得认认真真。他坚信:人只要活着,就要做事,而且要做好事、善事,这才算是做人。

    四、水穷之境见云起

    (一)平反出狱

    1979年1月23号,经过沙志明不断的上诉,他与甘律之终于获得平反,一同出狱回到南京。此时,原本壮硕的他已经变得弱不禁风,长期脱离社会生活,也使他变得有些麻木和迟钝,与入狱前判若两人,家人、邻居都不敢相认。他入狱时,儿子还是小学生,等他出狱,儿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当上代课体育老师了。看着长大的儿女,沙志明内心充满愧疚,在孩子们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他这个父亲却只能带给他们痛苦。尤其当他想起早夭的小女,心中更感到难过凄凉。也许是沙家血缘中带有善良正直的因子,一双儿女都十分理解和同情父亲,并没有因为他坐牢而产生记恨。沙志明的心这才稍稍平复。

    按照规定,得到平反的人,要补发入狱期间的工资。沙志明入狱9年,应该补发的钱数目不小。可是街道工厂经济基础差,拿不出这笔钱。沙志明也不计较。能够获得自由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有些与他一样含冤入狱的人,早已命丧黄泉。9年的牢狱之灾,既给沙志明的人生造成不可修复的重创,同时,也磨砺了他的意志,使他变得更为达观。

    街道为了补偿,安排沙志明进塑料厂做供销工作。当时,中国刚刚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为了搞活经济,供销员可以到全国各地跑市场联系业务,旅费、吃住都由工厂报销。沙志明很高兴,他除了积极做好本职工作,同时还利用这一便利条件收藏紫砂壶。从此,全国各地都留下了他搜寻紫砂的足迹。

    (二)要壶不要命

    收藏家的光环是眩目的,可是成为收藏家的道路却是曲折、漫长和寂寞的。它不仅需要一个人具备眼力、财力,更需要具备魄力和耐力。

    入狱前,沙志明凭着家中原先的积蓄,生活过得还算富足,也收藏了一些紫砂。50年代,他在南京的夫子庙古玩市场,以及外地的拍卖行和文物商店中,着实淘到些好货。可是等到他出狱后,不但紫砂收藏大半被毁,经济也不宽裕了。80年代初,他出差山西榆次,在一户人家看见一把清代的汉方壶,壶身蓝釉为底,以白釉书写词文,书法飘逸而潇洒,工艺简洁而精致,是一件绝妙的紫砂茗器。那家人从前是大户人家,知道这把壶是个好东西,开价就要6000。那时,沙志明一个月工资只有48元。经过讨价还价,最后降低到3000元。沙志明身上的钱不够,他二话不说,交了定金返程回宁,将变卖祖屋所得拿出一部分,带着钱二去山西,抱回了那把紫砂壶。

    这件事在圈内传开了,有人向他透露,东北有户人家是清朝的贵族后裔,家中有把皇宫里的御用壶。沙志明听说后,立即起程赶赴东北,果然发现一款黑地龙纹汉方壶,是清代制壶名家朱方熙的作品,壶身黑油油的底色上,一条飞龙自云端俯身而下,张牙舞爪,龙眼暴睁,似怒似喜,神态凛然。壶下方描画着福山寿海,壶口装饰黄釉如意,整个壶体端正大气,可以断定是当时贡品中的精品。而且这种低温彩釉的壶当时制作数量就少,流传至今的更加罕见。主人见沙志明是识货爱壶之人,没有漫天要价。沙志明欣喜若狂,交了钱抱着壶就回南京。当时铁路运输尚不发达,车次少,车速慢,乘客挤满了车厢。沙志明怕壶有什么闪失,便脱下棉大衣,把壶包裹起来,一路抱在怀中。11月的东北,滴水成冰,沙志明被冻得伤风感冒,引发胆囊炎,回到南京就大病一场。儿子心疼地责备他:要壶不要命啊!

    事实上,在沙志明看来,壶真可以说就是他的命!

    9年的牢狱之灾,他经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失去自由的痛苦已不必说,精神的压抑,尤其含冤的悲愤,是一场大劫难。沙志明凭藉性灵的真与善,渡过了这场劫难。然而获得自由以后,却又遭遇家庭解体、孑然一身的不幸。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紫砂,扑向了美带来的忘我和安慰,他牢牢地、心无旁骛地去搜寻这美,享受这美。对紫砂的孜孜以求,使他忘怀了现实生活中的缺失。

    寂然的午后,孤独的深夜,把玩一件件紫砂,抚摸那质感而细腻的壶体,摩娑着陶刻的笔划与走向,一字一字地诵读铭刻壶身的诗句,欣赏着优美的图画,心灵一点一点沉静,沉入到久远的历史之中,沉入到广阔的审美空间,浮躁、嫉恨、悲伤……等等不良情绪都被摒弃,被遗忘,心头了无挂碍,了无愁苦,一心一意地,逍遥于壶中天地。

    五、名士往来翔壶天

        沙志明一生不慕名利,名利却常来找他。要说身份,如今他是紫砂收藏界公认的大家,可从前,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然而,他却与众多的社会名流素有往来。

    (一)林散之书赠风雪夜归人

        在沙志明的卧室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笔墨苍劲,布局放达。书的是唐代诗人刘长卿著名的五言绝句《逢雪宿芙容山》: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题跋为:沙志明同志正。落款:九十一叟林散耳。林散之(1898—1989)是中国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其书法作品备受中外书道界推崇,被誉为“当代草圣”。沙志明与林散之,似乎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为什么林散之会专门为他写字?这其中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当年沙志明在镇江第二监狱服刑,日子长了,周围的人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对他的冤情也是心知肚明。他在狱中也有了许多朋友。田中角荣访华后,中国书法界风生水起,林散之的名字常见著报端,狱里也有人在悄悄议论。沙志明读过几年私塾,毛笔字写得好。狱中的犯人常写小结,装订成册后,封面总是由他来书写。一个狱友问沙志明,是否认得林散之。沙志明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狱友悄悄告诉沙志明:解放前,他是国民党军官,与林散之有很深的交情。渡江战役前夕他被捕,解放后被叛无期徒刑,一直关押在镇江第二监狱。他自觉出狱无望,想托沙志明为他传书带信给林散之。沙志明答应了。于是那位狱友修书一封交给沙志明。沙志明将信折叠藏在衣裳的夹缝中,并用针线密密缝好,准备一俟出狱便回宁寻找林散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全国特赦一批战犯,那人竟在沙志明之前出狱了,此后再无消息。沙志明心中推想,他们一定已经见过面了。1979年,沙志明平反出狱,已将此事渐渐淡忘。直到几年后,整理衣物,才发现缝在里面的信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考虑再三,沙志明还是决定将这封信送到林散之手中。于是,他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林散之。其时,林已年逾九十,住在南京林业大学附近儿子家中。沙志明登门拜访,林老听力有障碍,二人用笔交谈。林老表示,他并未见到那位已经出狱的旧人。沙志明将信交到林老手中,感慨万端的林散之不顾年高手残,挥毫写下“风雪夜归人”书赠沙志明,以示谢意。落款:散耳、半残,寓意林老在1966年因夫人去世悲痛过度而致双耳失聪,又“文革”中受冲击,回农村生活,在浴池洗澡不慎烫伤,右手半残,从此自号“半残老人”。当时正值隆冬,这首诗在苍茫、苦寒之中蕴含着关怀与温情,既与二人的人生际遇相吻合,又贴切地刻画了二人相见时的心境,林老可谓用心良苦。

    沙志明意外得此墨宝,深感不安,第二天特意选了一把清代的紫砂茶壶,又买了4只老母鸡,送给林老,算是聊表心意。

    (二)亚明、志明共赋曼生壶新生

    亚明(1924—2002),原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南京大学教授,著名画家。擅长画山水、人物的亚明在绘画之余,也十分喜爱紫砂壶艺。50年代,他亲自设计壶式,与著名紫砂艺人王寅春合作制壶,人称“亚明四方壶”,至今仍为宜兴紫砂壶保留传统式样。

    沙志明与亚明是壶友,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已认识。那时文体一家,亚明是文艺界代表,沙志明是体育界代表,省、市举行大型活动时,二人常会碰面。但两人之间真正的交往,却始于沙志明出狱之后。获悉沙志明平反出狱的消息,亚明打电话给沙志明表示慰问,并请沙到他位于天目路的家去,鉴赏几把老壶,自此成为莫逆壶友。二人不仅互赠紫砂壶,而且共同修复了一只曼生壶,成就了紫砂收藏界的一段佳话。

    这款曼生壶为井栏式,白砂泥质地,壶体造型圆润,做工细腻.壶身铭文:竹里烟霞绕,壶中日月长  曼生。底款有“曼生监制”的印迹。这把壶被沙志明得到时,壶盖已缺失。沙志明甚感遗憾。亚明知晓后,便建议给这把壶配上盖子。并亲自题字:“沙志明君喜得曼生壶,憾无盖,美无足,巧有洁萍配之,终了愿。亚明”作为盖铭。

    曼生壶是紫砂壶中的极品。陈曼生,清代著名篆刻家、书画家,酷爱紫砂壶的设计、题铭和镌刻。1801年为溧阳县宰,曾与宜兴紫砂制作高手合作制壶。是文人参与紫砂壶制作的代表人物之一。曼生壶集诗文、书画、篆刻、造型于一体,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沙志明与亚明为曼生壶配盖,再题铭文,为紫砂收藏历史又添写了精彩的一笔。

    亚明以壶为友,与壶同眠,世人都称其为壶痴。但是亚明却在一封信中,将壶痴之衔送给了沙志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有一次,著名画家、原上海国画院代院长唐云,看中了沙志明的一款东溪茄式壶。他知道沙志明的性格,从不出售自己的藏品,于是请亚明做中间人,转告沙志明,可以在他留下的五幅画里随意挑选两幅,用以交换那把茄式壶。沙志明听说后,给亚明去了一封信,婉言谢绝了交换的要求。亚明在给沙志明的回信中写道 “君爱壶如命,真乃壶痴也”。自此,“壶痴”成了沙志明的雅号。沙志明将紫砂壶与自己的关系形容为:如妻如子,亦师亦友。这其中包含的深情,非局外人所能体会。

    (三)朋辈鸿儒有名声

    沙志明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紫砂收藏,初时只为爱好,后来经历了牢狱之灾,妻离子散,出狱后便将全部的感情寄托于紫砂,全身心投入到紫砂的寻觅和鉴藏之中,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沙志明为人低调,从不在人前吹嘘。邻里同事只知他玩紫砂,却不知他已玩出了大名堂。至21世纪初,沙志明已收藏1000余件紫砂器,其中近300件为明清两代的名家名作。

    1997年夏,年逾90的徐邦达先生来到南京。经人介绍,看到了沙志明的收藏。一件件紫砂珍品入了徐老先生法眼,他盛赞沙志明做为民间收藏家,具有非凡的眼力和魄力,收藏了如许多的明清名家名作,难得而又不易。为此,徐邦达先生欣然为沙志明题词:明精紫砂精萃。高度概括了沙志明紫砂收藏的成就。这幅书法后来不仅成为紫砂陈列馆的门额,也成为沙志明出版专著的书名。

    原江苏京剧院院长王琴生一向器重沙志明的人品和戏剧才能。他知道沙志明爱壶,但凡有人送他紫砂茶壶,他都转赠给他的“沙老弟”。并且很得意地告诉沙志明,送壶的人说这壶如何如何。沙志明心中有数,许多壶都是高仿,但他也不说破,怕扫了王琴生的兴。王琴生不仅送壶,还将自己珍藏的,上世纪30年代与梅兰芳在上海演出的剧照送给沙志明。对于沙志明数十年痴迷于紫砂收藏,他也赞赏不已,时常写些书法条幅予以鼓励。

    在沙志明的老友当中,俞律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国学家,诗、书、画、戏无不精通。他与沙志明的交往,缘于许多共同的爱好和经历。俞律比沙志明大4岁,1828年出生,自幼喜爱京剧,青年时代即在上海登台票戏。1957年,俞被错划为右派,直到1979年才得到平反,先后担任南京市作协副主席、江苏省政协书画院画师,京剧联谊会副会长等职。沙志明早年也是有名的票友,甘律之是他与俞律共同的朋友。为了紫砂收藏,沙志明在诗、书、画方面也颇多钻研,不时向俞请教,二人时常谈古论今,说得起兴时还唱戏助兴。沙志明被人誉为“壶痴”,俞律却特意书写“金陵壶圣”以赠之。后来更将沙志明称为“五绝奇人”(五绝指:体育、唱戏、紫砂、收藏、书法),对沙志明极为推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沙志明出版《中国明清紫砂精萃》时,请南京博物院摄影师郭群为自己的藏品拍照,期间,在博物院遇到了梁白泉。梁白泉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两人之前都听说过对方的大名,只是没有交往,这次一见,顿感投缘。在图书出版期间,已年近古稀,身体瘦弱的梁白泉多次骑着自行车,到沙老家中探望。

    梁白泉解放初自中央大学毕业后,即入南京博物院工作,是文物考古方面的资深学者,出版过许多专著,对紫砂器也十分喜爱。一九九零年,梁白泉编著的《宜兴紫砂》由香港文物出版社出版。与沙志明见面后,尤其是到沙志明家参观时,梁白泉感到十分震惊,一个普通的民间收藏者,竟然搜集了那么多紫砂珍品。梁白泉形容自己初入沙志明家,“如入波斯宝屋”。感佩之余,梁欣然为《中国明清紫砂精萃》提笔写了一篇长序。

    自此以后,两位老人成为好友。梁白泉年长沙志明三岁,却很关心沙的健康,看到报纸上有针对性的养生文章,还十分有心地剪下来送给沙志明。近年来,梁的身体出现状况,沙志明也十分地关切,多次到梁白泉位于城郊的家中探望。这一次,听说沙志明又要出版一本紫砂鉴藏,梁白泉非常高兴,主动要求为沙志明写序。沙志明爱护他的身体,说还是用十多年前的那个旧序好了。梁白泉不同意,执意抱病为沙志明写了一篇新序:《沙老身上体现的文化精神》。

    梁白泉与沙志明,两位文物收藏界的名人,他们延续了十多年的友谊,历久弥新。

    (四)与紫砂工艺美术大师们的深厚情谊

    2006年,75岁的沙志明专程赴宜兴,将其收藏的一把紫砂茶壶赠送给徐汉棠先生。徐汉棠先生出身于紫砂世家,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他的儿子徐达明也是一位紫砂制作高手。做为一位紫砂收藏家,自然少不得与紫砂制作大师们交往。沙志明与徐汉棠、徐达明父子是多年的老友,经常在一起切磋壶艺。究竟这件紫砂藏品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要劳烦沙志明专程赠送呢?

    这是一把民国时期的寿星壶,红砂泥质地,壶腹滚圆,壶高15厘米,容积较大。这种造型是宜兴传统制式,非常常见。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壶底的刻款,是一枚方形的花章。印章正中有两面交叉的旗帜,一面是当时中国革命党党旗五色旗,表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一面是中国革命党军旗。旗的上方有“营口”二字,下方有“福康”二字。“福康”是徐汉棠二叔徐祖安所经营的陶器店店号。

    民国初年,袁世凯篡位,军阀混战,宜兴福康店号敢于支持中国革命党,为中国革命军制作茶壶,并刻上了旗帜鲜明的印记。这把寿星壶已成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物证,同时,也是宜兴紫砂艺人支持革命的物证。对于五代献身紫砂艺术的徐家来说,这把壶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仅是祖辈的作品,其中还体现了祖辈为人的风骨。沙志明深知这把壶对于徐家的意义,因此将寿星壶赠送给制作者的后代,他将此举称为“完璧归赵”。一年以后,徐汉棠先生念念不忘沙志明的厚谊,以一件纪念自己获得“终身成就奖”的紫砂作品回赠沙志明。

    同样是工艺美术大师的汪寅仙女士,也与沙志明有着深厚的友情。在沙老所保存的书法作品中,有许多是汪女士及其先生书赠沙志明的。汪大师在许多场合盛赞沙志明的收藏和为人。1997年,沙志明出版专著《明清紫砂精萃》一书时,汪寅仙为他撰写了长序。在同一书中,工艺美术大师蒋蓉亦留下了墨宝。

    做为一位紫砂鉴藏家,沙志明多次受邀参加在陶都宜兴举办的陶艺大会。每次去宜兴,沙志明都不住会务组为他安排的宾馆,而是去他的“患难之交”徐维中家落脚。徐维中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捕,1972年与沙志明同一批进入镇江第二监狱服刑。在狱中,他们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一个烧铜水,一个烧铁水。徐维中毕业于镇江师范,后在宜兴教书,是一个深有文化修养的文弱书生。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沙志明对徐维中深感同情,两人成为亲密的狱友。徐的爱人巢亚芬是宜兴紫砂一厂的制壶工人,当时一人带着2个孩子艰难度日。1979年,沙志明申诉成功平反出狱,徐维中在狱中心急如焚,度日如年。沙志明积极地为徐的申诉奔波,一年后,徐也平反出狱了。此后,沙志明只要去宜兴,便去会他的“生死兄弟”。徐维中也是一位多才多艺之人,南京民俗博物馆中紫砂展馆前的抱柱楹联,就出自他之手。

    (五)赵良翰未及实现的承诺

    很少有人知道,在紫砂收藏之外,沙志明还收藏了许多字画,而其中有四十余幅都为同一人所作。这个人名叫赵良翰。赵良翰(1910-1986年)字墨,号北跛,擅长花鸟画。1931年入中央大学艺术系,受教于吕凤子、徐悲鸿、张书旗等先生。毕业后长期从事中国画教学。

    沙志明与赵良翰是街坊,彼此都知道对方,但一直没什么交往。赵孤高自傲,1957年被打成右派。直到“文革”结束,境遇才有所好转。赵良翰很有才,但没名没利。黄养辉评价他“性情傲辟”,“怀妙才而未得展”。1985年,赵卧病在床,沙志明前去探望。当时赵良翰病得很重,沙志明见了,找来一辆板车,将自家的躺椅放在板车上,把病弱的赵抱下楼,放在躺椅上,拉着板车将赵良翰送往江苏省中医院。医院床位紧张不肯接受,沙志明找关系将他安排住院治疗,此后时常探望。赵稍有起色时,对前来探病的沙志明拱手作揖,并许诺一定要画一幅好画相赠。沙劝他等到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再动笔。

    后来赵出院回家,身体仍很虚弱,沙坚持不让他画画相赠。两人时常在一起谈人生,谈画艺。相似的人生经历使他们惺惺相惜。不料这一等,竟是终身遗憾。最终赵于1986年病故,他想专门为沙画的画也未能动笔。沙志明感叹一位大家就此湮没,在心中对赵老说:你许过的愿没有实现,我来帮你实现。于是,在赵去世后,沙志明多方收集赵良翰的画,收藏了几十幅之多。他这一收集,市场上赵良翰的画的价格顿时水涨船高。有人误以为沙志明在炒作,却不知这里面有这样一段故事。如今沙志明仍然保存着这些画,每年都要拿出来翻晒,如见故人。

    六、别有情韵在人间

    (一)天时、地利、人和

    问及沙志明,为什么他能收藏如此多的名家名作?沙志明说:天时、地利、人和。

    沙志明喜爱紫砂壶,与他回民的生活习惯有关。回民主食为牛羊肉,茶能解腥膻、助消化,因此回民多爱喝茶。在他小时候,家中就有好几把紫砂壶,虽然都是日常使用的茶具,但紫砂壶上的诗文、绘画也给人以美感。而且那时流行用紫砂壶泡茶,场面上的人把玩紫砂壶成为一种时尚。加上他爱听戏唱戏,闲来握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壶,不时轻啜一口香茗润润嗓子,也显得十分优雅。朋友们知道他喜爱紫砂,也都投其所好,看到好看好玩的紫砂壶,就拿来送给他。这是人和。

    紫砂陶艺的兴盛与式微与时代发展是紧紧相联的,紫砂收藏亦是如此。沙志明收集紫砂藏品最多的一个阶段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时,紫砂热刚刚在港澳台地区兴起,大陆信息闭塞,许多人还没有关注紫砂。而他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收集到许多名家名品。例如毛泽东用过的盖碗茶盅,江泽民祖父用的药筒等,都是在小店里淘来的。随着信息交流越来越通畅,许多过去收藏的藏品的价值也逐渐显现。尤其是现在,中国社会稳定富强,经济飞速发展,为紫砂陶艺的发展和收藏提供了大好时机。这就是所谓天时。

    宜兴是紫砂的惟一出产地,而南京距离宜兴很近。更重要的是,南京在紫砂兴起的明代和民国时期,都是首都,富贾高官、名人雅士云集于此,好壶也自然流传到此。自然也给收藏家带来得天独厚的收藏条件。这是地利。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成就了一代收藏大家沙志明。

    (二)紫砂情缘

    中国人凡事爱讲缘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人如此,壶亦如此。沙志明与紫砂壶的相遇相识,就是最好证明。

    上世纪50年代,沙志明的街坊拆房子,民工们从地下挖出一把壶,壶身用锡镶包,壶嘴、壶把和壶钮是三颗玉石。当时,壶身沾满泥砂,玉石也黯然无光,民工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看见外面包裹着锡,就想把壶砸烂当作锡块卖给收废品的,换点钱买包烟抽。锤子举在半空,正要往下砸时,正巧沙志明从那里经过,一眼看见地上的宝贝,赶忙抢救下来,给了民工一点钱,将壶捧回家。经过一番清洗,斑驳的壶身上显现出铭文:“桂香弥弥秋风里,晓露盈盈滴海棠。石梅”。壶底有一方印:“杨彭年制”。原来这把壶是清代宜兴制壶高手杨彭年制作的。杨彭年曾与陈曼生合作“曼生壶”流传后世,价值连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缘分。沙志明说:这把锡包壶就像他一样,历经磨难,命运曲折,他一定要好好珍藏这把壶。

    在千余件紫砂藏品中,沙志明特别心爱的,是一款外销至泰国王室的直嘴软提梁紫砂壶。这是在50年代末,恩师戴毅送给他的。当时戴毅常到江南各大学讲课,他的学生,一位印尼归国华侨,将自己从国外带来的壶送给戴毅,戴毅又转赠给沙志明。不久之后,戴毅去世,沙志明常常拿出这把壶,睹物思人。但是这壶跟了他几十年,他却一直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只知道这是一把销往国外的壶。早在17世纪,中国紫砂就已经销往欧洲及东南亚,清朝末年,还设有专门做紫砂出口的机构,名为“贡局”。戴毅送他的这把壶,壶底印章上没有汉字,是一个花章,中间有一只老鼠,老鼠上面有一行外文。沙志明查遍图册,也没有发现关于这把壶的资料。2005年,一位法国紫砂收藏家Patrice给沙志明寄来一本他编著的书《销往欧洲的宜兴茶壶》,书中全是关于外销紫砂的图片和文字,其中就有这把壶的说明。沙志明请友人欧阳知新翻译后才知道,这把壶是1892年,泰国国王Rama(1868-1910)为了庆祝王朝110周年庆典,而专门在中国宜兴订制的。壶底的印章,也是国王本人钦定的。一个多世纪之前,这把在宜兴诞生的紫砂壶漂洋过海,到达了泰国皇宫,不知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它流落到了印度尼西亚,到了一位华侨手中,这位华侨又把壶带回中国,送给自己的老师,这位老师又将它转赠给自己的爱徒。沙志明与这把壶的相遇,又一次印证了中国的一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

    (三)传统文化的守护者

    沙志明是真正的收藏家,只藏不出。虽然他的藏品价值连城,他自己却过着清贫的生活。做为一位民间收藏家,沙志明以顽强的毅力搜寻紫砂珍品,古玩老店、文物商贩、流动摊点、深巷旧宅……无不留下他的足迹。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他总是省吃俭用,买起藏品来却是倾其所有。而其收藏的目的,只为传承,不为渔利。至今,他没有向任何人出售过一件自己的藏品。他将此戏称为“壶富我穷”。

    多年的收藏和研究,沙志明已成为紫砂历史、鉴别、收藏的专家。关于紫砂收藏热的兴起。他自有一番见解,他说:中国古代有“君出于民,民出于土”的说法。中国人对泥土有着特殊的感情。过去那些离乡背景的人在告别故土时,都要抓一把泥土带在身边,以示不忘根本,故土难离。紫砂壶是泥土做的,而且只有中国宜兴才有。紫砂热最早在港澳台兴起,是因为那里有许多人的根在大陆,看到紫砂茶具,就会引发他们的思乡之情。

    1991年,台湾《壶中天地》杂志对沙志明的藏品进行了介绍,沙志明以其收藏的名家真迹扬名海内外。此后,中央电视台、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以及江苏省、市电视台相继为沙志明拍摄专题片,《南京日报》、《扬子晚报》、《收藏》杂志等报刊多次采访,介绍其收藏经历和成就。

    七、晚晴温馨犹自勉

    1988年,沙志明从工人岗位上退休了。自18岁起做搬运工、翻砂工,辛苦了几十年,到此可以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了。1989年,沙志明再婚,老伴何秀珍也是一名工人。酷爱洁净做事利落的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沙志明的生活起居。沙志明有高血脂和糖尿病,对饮食有严格要求。每天何秀珍都要做两种饭菜。沙志明外出聚会赴宴,她总是再三嘱咐其少吃油腻甜食。

    沙志明的儿女们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儿子沙少明经营着一家印务公司,女儿也在经商。子女们以及第三代的孙女和外孙都很孝顺。虽然沙志明与老伴都有退休工资,可是儿女们每年还会孝敬他们数万元的零花钱,而且常常为两位老人提供经费,让他们到国内各地和国外旅游。沙志明的日子过得可谓悠闲自在,可他在生活上仍很俭朴。他烟酒不沾。外出到了吃饭时间,如果有朋友在,他一定抢着请客,如果是独自一人,他总是一碗面二两锅贴解决。衣服大都也是儿女所买,一件衣裳可以穿很多年。

    收藏、唱戏、泡澡、书法、锻炼,构成了沙志明多彩的晚年生活。

    对京剧的喜爱伴随着沙志明的一生,退休后他还担任着南京职工京剧之友会艺术顾问的职务。每个星期,他都会参加票友集会,要么唱上一段过把瘾,要么拉上一段京胡。花脸、老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每逢他出场,叫好声、掌声就如一片潮水。电台、电视台都曾专门为他录制节目。

    玩石锁的爱好沙志明也没有丢掉,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将几十公斤重的石锁高高抛起用臂肘稳稳接住,看得人心惊又佩服。自青年时代起养成的生活习惯:早上皮包水(喝茶)、下午水包皮(洗澡),老了,更加乐此不疲。每天下午泡一把澡,成了他的固定程序。他喜欢旧式澡堂,大大的澡池中架几块木板,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尽情洗浴,洗干净后,坐在木板上搓搓背,跟熟人聊聊天,高兴起来,在水汽氤氲中唱上两句,真是身心舒畅。

    书法也是沙志明的一大爱好。沙志明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紫砂的需要。他爱书法,是因为紫砂壶上有各种铭文,紫砂的陶刻也各有千秋,为了辨别真伪,提高审美,他才钻研书法。其实,他的书法功底在5岁时就已经打下了,多年来勤练不辍,功力更加深厚。邓小平之女邓楠参观民俗博物馆时,沙老就曾亲笔书写对联相赠。

    和睦的家庭,多彩的晚年生活,使沙志明心情愉快、身体健康,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谈话风趣幽默、思维敏捷。然而,生活安逸,并未让他忘情于紫砂,沙志明传承紫砂文化之志没有动摇。

    在紫砂陈列馆还未设立的时候,沙志明的藏品都放置在家中。他的家并不宽敞,可他为了给紫砂壶一个宽松的环境,把最大的房间腾出来,打上博古架,放置紫砂,而他自己,则在逼仄的过道内放上一张床,权且安身。旁人对他这种做法很不理解,可他却乐在其中。他的家既是陈列室,也是研究室,房间里常常高朋满坐,畅谈壶艺。直到2007年,经营印务公司的儿子帮他重新装修了房子,他的居住条件才有所改善。

    八、老骥志明国粹传

    走过了人间77个寒暑,经历了抗战、内战、建国、文革、改革等时代巨变,沙志明步入了从心所欲的人生境界。他的心愿与欲求,是聚于其手的传世紫砂器再不散失,是紫砂艺术这一中国传统文化能够发扬光大。

    二十年来,沙志明退而不休,担任着许多社会职务:南京民俗博物馆紫砂艺术顾问;南京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兼职教授;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会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江苏古陶瓷研究会顾问;《石狮日报》特约撰稿;南京职工京剧之友会艺术顾问……

    为了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沙志明不辞辛劳,通过各种途径宣传紫砂收藏知识。在文物收藏报刊上开辟专栏,论述紫砂器的鉴别与欣赏,介绍各个时代紫砂器中的代表作品。一方面宣传紫砂文化,一方面为紫砂收藏正本清源,提高紫砂收藏爱好者的鉴赏水平。

    深夜,灯光下,一位老人在提笔著述,案头摆满书籍和紫砂器。他在历史长河之中追索,在文化宝库之中寻觅,辛勤的笔耕,揭示了紫砂藏品的身分和价值,揭示了隐匿于藏品中的动人故事。

    有些人收购了紫砂器后不能识别真伪,纷纷拍照写信给沙志明,以求鉴别,沙志明总是认真回复。如果发现是赝品,他会如实告诉对方,但同时也指出赝品的一些可取之处,鼓励对方继续关注紫砂,并增强这方面的学养。

    沙志明不仅将藏品展示给公众,他还常常自己携带着珍贵的藏品,到大学、大型企业去讲课,介绍紫砂的传统工艺及传统文化。

    1996年3月,沙志明编写的《中国紫砂》一书由台湾艺术图书公司出版发行;1997年12月,沙志明主编的《中国明清紫砂精萃》由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南京市博物院院长梁白泉和工艺美术大师汪寅仙分别为此书作序。这部16开本,390页码,印刷精美的图文书,汇集了沙志明的紫砂收藏中的精品,以中、英、日三种文字作图解,极具文化和美学价值。为紫砂文化的研究提供了范本。

    由于沙志明在紫砂收藏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常常受邀参加各种拍卖会、鉴赏会。面对紫砂市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沙志明总是以严谨认真的态度对待,不说昧心话,为此不惜得罪人。他的耿直、专业、低调,赢得了人们的敬佩,尊称他为“壶圣”。

    沙志明作为一位民间收藏家,其高洁的人品,坚毅的精神,其对于传统文化瑰宝的搜罗之功,传承之志,让世人敬佩和赞叹。而政府对民间收藏也十分重视,并大力保护。正是民间力量与政府支持相结合,才有了沙志明的紫砂陈列馆。才使得紫砂文化愈加发扬光大。

    沙志明这个名字,必将伴随着他的紫砂藏品,成为紫砂文化史上一个闪光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