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 王洪震

    母性古陶

     

    问石十年,近年又问陶。叩问汉画像石,我知道了汉代人怎样活过,蒙百花文艺出版社青眼,我的《画说汉朝》丛书即将问世,其中之一便是《汉陶三百品》。叩问古陶,我知道了人曾经怎样活过,并为今天今后人应该怎样活提供一些有益的维度。

    最早的那枚古陶年龄——有人说一万岁,又有人说一万五千岁。

    第一件古陶是圆的。此后绝大多数古陶都是圆的。

    我不止一次地这样玄想,烧制这第一枚古陶的人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这位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无须思索——西山落下的太阳是圆的,东山升起的月亮是圆的,苍苍者天是圆的,黄黄的地是圆的,花是圆的,果实是圆的,绵绵瓜瓞是圆的。再借一池澄净的秋水望一望,倒映在水中的野树树冠是圆的,野生的葫芦是圆的,再看看自身,笑开的唇口是圆的,红红脸蛋是圆的,浅浅的笑涡是圆的,怀孕的肚子是圆的,坚挺的乳房、翘起的屁股、甚至还有万灵之生门都是圆的。

    于是抓一把黄泥抑或红泥黑泥变成一枚古陶的胚胎,圆的。

    圆形好啊,简单的也是最美的。和为贵的最高境界是圆融。

    她为天地万物造像,也为自己造像。当然她没有自觉到这些,她只想贮藏一些火种,抑或盛水。

    天助一把野火,也可能是猎人的篝火,成就了人类第一件古陶,雕塑艺术史由此发端。从这个意义来讲,这一把野火应是开启人类文明和心智的第一把圣火!

    陶冶一词,岂可轻飘说出,那是一种痛苦的升华,由软及硬,由水及火,那是一种脱胎变骨的炼化,水火土化腐朽为神奇。

    这位母亲是人类第一位艺术家。

    她比被今人尊之为人文始祖华夏大母神的女娲不知要大多少岁。因为女娲时已有婚姻在,有兄妹婚在,有伦理在——因为她已经知道兄妹婚是不光彩的事,还要煞有介事地作秀,和哥哥伏羲从高高的山上往山下滚石磨,看是不是契合。

    没有专利,不怕仿冒。自然风行。

    五千年过去,可能又是五千年过去。彩陶出现了。如果说素陶是天生丽质素面朝天,彩陶当源于母亲们最早化妆的启发。

    绘画史发端了。

    鱼、蛙、鸟是古陶特别是彩陶的基本纹饰。

    曾收藏过观察过一些马家窑蛙纹彩陶。仍是某位母亲的杰作:她的创作冲动当是源于第一次羞答答做爱,第一次分娩的阵痛,第一次凝视自己的婴儿蛙姿熟睡在梦乡。

    (四鱼四乳钵)

    鱼,特别是成对的鱼,是女阴的模写,是万物产生之门的写真。如鱼得水,鱼水之欢,多子多福。是身为女人身为母亲本能的期盼。

    抑或想起了青蛙。青蛙多么了不起,偌大的人望洋兴叹,小小的青蛙却水陆两栖、优游自如。青蛙的强大繁殖能力让人望蛙兴叹,蛙,多产之外,水陆两栖的能力,比之涸辙之鱼,更具抗灾利器。至于鸟,衣食无忧,自由飞翔于天空中,更是一个母亲对后代子女的终极希冀。

    (鱼鸟罐)

    面对自己的杰作,母亲的心里弥满了物我一体物我难分互感互动的神秘愉悦。万物有灵啊,母亲突然对自己创造的神灵产生了膜拜。

    这种膜拜化而成古陶上彩绘。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生殖崇拜乃是所有崇拜之祖、之根。

    凝望那蛙纹彩陶,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字眼——婴儿睡。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深度睡眠,把自己毫无保留交给母亲交给睡眠。

    这一觉真甜——又是五千年。

    辛劳一天,辛劳一年,辛劳半辈子一辈子的现代人啊,劳作之余,凝望古陶吧。久久,一支宁静温馨的安眠曲春水自波,沐浴在母亲一万年一万五千年爱的光晕里,作婴儿睡,有自然醒,多好!

    第一个做方形陶的该是男人了。也许第一枚方陶出现有三五千年,这是父权战胜母性的纪念碑。

    圆为阴,方为阳。

    等到古陶出现众多方型,棱角狞厉的异型,漫长的、和平的母性时代已经悄然谢幕。铁幕拉开,开始的是一个充满血腥充满杀戮的父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