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苏 莉

    阿 桂

     

    阿桂不是我的同学,她是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广西女孩,当时她是南大数学系的本科生。我们班是成人作家班,因此看他们本科生都特别幼稚,小孩兮兮的。那时候我们班在学校里颇有一些吸引力,小孩们一定很好奇,作家都是什么样的呢?于是一些胆子大的本科生会主动跑去结交,男孩子爱找女“作家”,女孩子爱找男“作家”。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桂时的情景,她大咧咧的坐在我们班男生宿舍里吸烟,而且满嘴胡说八道,我们班男生显然觉得她好玩,不停的逗她。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的样子,我当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觉得这孩子怎么傻了吧唧的,怎么装成熟、怎么装老练都不像,小心别让坏男人给骗了。

    我们的交往是比较后来的事了。那之前她偶尔来我的宿舍坐一会儿,我都不太愿意搭理她,她好象并不在乎你的态度,自己嘻嘻哈哈的说笑完就跑了,留下你在同屋面前尴尬着。比如她有时进屋就惊呼:你穿这件衣服很性感啊,怪不得谁谁说你很有女人味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么也许我的某位同屋正和谁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我就被这个傻阿桂给推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处境里。所以我那时候简直都有些烦她。

    直到我毕业了,考完试以后要等一个多月才能领到毕业证书,在南京周边生活的同学都回家了,我的家在遥远的内蒙古,来回太麻烦,索性我就在学校里等了。我不知道这一个月有多么的寂寞和孤独,要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回家的好。每天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去打饭,一个人在空空的宿舍里呆着,游魂一样的。虽说可以写作,但是南京的冬天阴冷异常,根本无法长时间的坐在桌前写什么。碰到阿桂了,当她得知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当即跑到我的宿舍去吃饭,在我的宿舍里唧唧喳喳的东翻西翻,别人的东西她也饶有兴致的动一动,看我桌子上放着一瓶草莓果酱,她拿起来就对着阳光照,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见她看到一个没磨碎的大草莓块,用小勺挖出来迅速塞进嘴里,我很吃惊,一个女孩子能大大咧咧到这样的程度!尽管如此,我却不自觉的开始有点喜欢她了。她的本色表现有点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还是很与众不同的。

    依旧是满嘴胡说八道,可是我听着很高兴,她让我这间有点凄凉的宿舍忽然充满了生气,那时我整天沉浸在伤别离的坏情绪里,自己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就流泪,感觉自己好象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而阿桂则像一缕清新的阳光、一股爽利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每天还盼着她能过来陪陪我。有时我们一起去外面的小馄饨摊吃一碗用她的话说是“有肉状”的馄饨,上学时间长了,肚子空的很,我们对有肉状的食物也很恋恋不舍。有时她拿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汤料,看起来就像是方便面的调料,倒上开水,喝的津津有味。

    阿桂似乎也很喜欢跟我相处,因为我是个容易让人放松的人,尤其善于倾听。于是我才开始真正的了解到,阿桂其实并不像我一直感觉到的那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其实她的内心也满沉重的。因为自己长的丑,她其实一直都很自卑,于是她拼命学习,想用自己的好成绩换来家人的尊重,当年她考到南大的时候是数学系第一名,可见还不是一般的聪明。可爱的是上了大学以后,她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马,一路疯玩,立刻找不着北了,一年之后考试不及格,被迫降了一级。当时她还不想念数学系了,想回去重考到北京去,她的家人坚决反对,她只好回来又重读一年级。可是在这个新的班级里,她显得格格不入,满另类的,她们宿舍八个同学,七个整她,搞的她很郁闷。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仍然那么我行我素的。但是心里阴影还是有,她说她一看到那个带头整她的同屋心里就紧张,后来发展到一看到那个同屋常穿衣服的颜色就莫名的心慌。

    我虽然很同情她,但是我没法告诉她一开始我也很不喜欢她,我发现阿桂这个女孩子是需要透过她的种种不合常规的表象来重新发现的人,其实她的骨子里是个纯真、本色、善良的孩子,以前她只知道闷头学习,对人际关系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上了大学以后她一切从自己的本色出发,不太懂得对周围的环境做一个客观的判断,于是就不知道把自己摆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才是合适的,安全的。受到伤害恐怕也是必然的。

    显然她在我这儿觉得很自在,高兴了还给我来一段舞蹈,当然没有学过,有点像小孩子在自己梦想中的舞台上表演一样。她长的并不纤细、修长,所以舞姿也好不到哪儿去,我需要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耐心的看她的表演,实在忍不住取笑她一下她也不生气,自己跑到镜子前边照边说:我真是挺漂亮的,谁说我难看?逗的我肚子都笑疼了。有时她给我拿来自己不多的几张照片显摆:看,我这个姿势多美啊,看,尤其是这张,看我这个侧面……我实在忍不住就逗她:你不是自恋狂吧?因为在我看来没有一张好看的。不过她对自己的自信倒是让我印象深刻。

    转眼,我就毕业回去了。不记得我们有过什么像样的告别,临走,我的同学们都回来了,我忙着跟自己的同学做最后的告别聚会,免不了泪洒车站,因为我有一个预感,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一段人生结束了,无论它是斑斓的、还是充满了伤疼的,都结束了。

    我在我的故乡很长时间不知道怎么生活,我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不知道从哪开始,那种苦闷不久就拖垮了我的身体,人们从我沉默的脸上根本看不到我的头脑里所经历的风暴。24岁,我整天想的是要生?还是要死?死要怎么死?生的话又该怎样生?

    那时候还流行写信,我偶尔给阿桂写信,但是并不倾诉,我料想她并不能懂得我的精神现状。我委托她给我买几盘中国古典音乐磁带,告诉她在古筝、琵琶、笙萧里我能获得内心的宁静。原来我都是听摇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变化缘自何处。阿桂选的带子真的很好,我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高的悟性,另外她还给我翻了一盘卡伦·卡蓬特的带子,就是那著名的《昨日重现》。在那些闷闷的日子里,这些音乐就成了我的心理医生,使得我与现实的紧张感得以相对的缓解。

    我不知道阿桂在怎样生活着,能否找到倾诉的朋友,她和环境的紧张感是否也能有所和缓?不久,阿桂给我来了一封不同寻常的信,说她皈依了佛门,随信给我寄了一本南怀谨解的《六祖坛经》。没有顾上详细问她原由,我有意无意的开始读那本给我的一生带来大益处的书,真有如醍醐灌顶,我觉悟了很多道理,从此心里好象燃着了一盏明灯,照亮了我整个身心,我学会了“放下”,一切纠缠我内心的烦恼我都放下了,心里不但平和了,而且很释然,并且徒生欢喜与感激!我很感激阿桂使我脱离了苦海,她无疑就是那个把明灯送到我心里的使者。在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我都是以一个修行人的心态生活着,努力、积极、宽容、与自己所处的环境尽可能的和谐相处。而且我对自己遭逢到任何一种处境都能坦然对待,真正做到了宠辱不惊,内心强大了许多,坚忍了许多,感觉自己能扛的住事了。我没有再读过《六祖坛经》,但是我获得的大益是没法用语言来言说清楚的。我才知道佛学其实是一门哲学,它关注的是我们人本身的局限,以及怎样超越这些局限,从而获得一种自由、自在。不只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宗教或是迷信。

    后来阿桂一直都没有消息,直到一年之后,我接到她寄给我的另一封不同寻常的信,说她练气功走火入魔了,又被迫休学一年。她的字迹很乱,比小学生都不如,可以想见她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这次她又给我寄来佛教资料,但却是一些怎样修炼、静坐、以及什么什么咒语之类的。我很担心她的状况,但又不知道怎样帮她,我想她恐怕是出了偏差,像个醉汉一样,撞进迷途里去了。

    又是很久很久,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接到她的最后一封信已是几年以后了。她的字迹依然缭乱,语法更是混乱。在各种佛学用语之中我得知她毕业了,分配到广西省一个什么计算机中心。之后再无消息。

    我有时想人和人的机缘是多么神秘的事情啊,为什么会是这个人给我带来内心的光明之后,就隐入渺渺茫茫的世界里呢?我们就像是两道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行的抛物线,只在一个短暂的瞬间相交,之后又各自分离,沿着各自的轨迹渐行渐远,永不交叉,幸运的是,在这个相交的一瞬间所迸发出来的光亮却足够炙热、强烈,足以影响到我们的人生,足以改变我们,而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无心之举,这样的功德是让人受用不尽的。所以我一直对阿桂的至真至纯念念不忘,我觉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阿桂,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