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部落苏 莉

    天使降临的夏天

     

                            一

    冰棍儿许久都没有来过了。

    我坐在我家临街的木樟子上向街的两边东张西望。不久前过来的那个人的冰壶里没剩下几根儿,邻居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把我挤一边去了,没买成。看着他们唏溜唏溜的吃,真让人沮丧,抱怨自己怎么就没有哥呢?有个哥哥那该多神气、多仗义、多么多么了不起!我要是有个哥就让他把他们这些小崽子都推到一边去,把所有的冰棍儿都买下来!然后我们当着他们的面吃,谗死他们!不过我暗地里又想,我要是真有个哥,他会听我的吗?还不得把我支使的团团转,到哪里都不肯带着我,像萨红她哥白胖儿似的,总欺负人。那该怎么办哪!北方的太阳硬硬的射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觉得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这是我小时候的夏天,七十年代的夏天,很热。

    那时候仿佛镇上只有一家冰棍厂,还是国营的呢!到了这样的天气,当然供不应求。那时候卖冰棍儿的没有年轻人,也许他们觉得这个革命工作实在不体面。于是都是一些中年人在卖,还有一部分老太太。他们通常都穿白大褂、戴白帽子,像护士一样干净,并且充满了职业的尊严。那时侯也没有冰柜,他们都是沿街叫卖,手里拎着四个大口的保温壶,装上冰棍就成了冰壶,然后还要在盖紧的口上蒙上一块雪白的厚毛巾隔热。每当他们远远的从街道的尽头一路叫卖着走来时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就宛如冰雪天使降临了人间。

    在火热的夏天,冰棍儿真是那时节里唯一的宝贝。虽然我们也有井拔凉水可以解渴,甚至还可以在井拔凉水里放上醋、白糖和小苏打冲调我们自己的汽水,或是喝上一碗稠稠的嫩嫩的酸奶子,可那也比不上冰棍给孩子们的心里带来的快慰和神气,一来能有零花钱的孩子毕竟不多,二来冰棍儿这么少,这么难买,尽管只有五分钱一根,那也是让人生发出格外的优越感来。

    每当卖冰棍儿的听话地站下来,为我们打开盖子取冰棍儿时,我都禁不住往里瞧,眼见着那些可爱的们各个小棍儿朝上在里面紧紧地挨挤着,觉得真是神秘啊!我真想变成一根小冰棍儿躲进这个冰壶里,然后一根一根的把别的小冰棍儿都吃掉!

    我手里攥着的五分硬币已经汗湿了,可是卖冰棍儿的还没有过来,我一边把玩着这枚硬币,有时故意把它掉在地上,我好下去捡起它,这样忙忙碌碌的,也不至于显得自己呆呆的等待很傻。我那时已经知道没有钱是买不来冰棍儿的,因为在我更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有一阵子街上一喊“冰棍儿”,我会立刻从炕上爬下来,来不及穿自己的鞋,勾起奶奶的鞋就冲进厨房,然后从水缸盖上拿起一只饭勺就往外呱哒呱哒的跑,有时鞋掉了也顾不上,饭勺举得高高的,喊人家:冰棍儿、站下!可人家卖冰棍儿的理也不理我,拎着冰壶停也不停,大摇大摆的从我高举着的饭勺前走过,因为他知道我根本没有钱。我当时还不明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站在大街上哭泣不止,心里还诧异着为什么爸爸拎着水瓢出去就能装满满的回来,我拎着出去人家怎么就不给我呢?简直伤心极了,还伴随着强烈的挫折感,使我以后买冰棍时再也不愿面对那个人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犹豫我是否还要再等下去呢?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后来,卖冰棍儿的还是来了。我远远看见街口的白大褂向这边折来,连忙从樟子上跳下来喊她:“冰棍儿、站下!”可她仍然慢慢地走着,疲惫地吆喝着:冰棍儿、冰棍儿。好象并不十分在乎我的急切等待,我只好一步一步迎上去,紧紧捏着我的五分硬币,生怕这时候把它丢了,生怕那种有伤自尊的事再次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一边迎上去一边喊她:“冰棍儿、站下!”

    我们那儿对街上卖什么的就喊他什么,比如卖豆腐的来了就喊:豆腐、站下!卖土豆的来了就喊他:土豆、站下!卖瓜子的来了也喊他:瓜子、瓜子、站下!反正他卖什么就喊他什么,他们都习惯了,从来没见他们恼过。甚至有一次我的姐姐无心的大喊街上一个卖野鸡的女人:野鸡、野鸡、站下!那女人虽感无奈但仍无怨的站下来等着她,没有愤怒。毕竟有生意总比没生意要好的多。

    为我停下来的这个中年女人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头脸满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双手也被壶柄勒成了紫红色。这次邻居的孩子已经吃完了他们今天的份额,再也不会跟我抢了,可是我买到的这只冰棍儿有点化,一副即将坍塌下去的样子,我只好一口把它含住赶紧往家跑,准备躲开太阳,在家里独自享受这一份难得的清凉。

                    二

    在这样的夏天里,每当母亲中午下班一走近家里的院门口那儿时,她就皱着眉头嚷:“太热了!我的胆汁都像开水一样了。”妈胖,特别怕热,天一热她就受不了。她要是用达语说“胆汁都开了”就是她感到的极限了。奇怪她一直以自己的胆汁作为衡量热度和她忍耐力的标准,我到现在都很难体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那时候哪听说过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妈热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把厨房里的鼓风机抱进了屋,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那种北方的鼓风机 ——电动的、铁铸的,不是手工摇动的那种,安装在炉灶边上,是为了烧旺炉子里的碎煤用的。妈就把我们家那只满是尘土和油垢的肮脏的鼓风机放在茶几上,通上了电,鼓风机就象要被宰杀的大猪一样奋力的、豪情万仗的“嗷”的一声吹开了,瞬间就把我们屋里所有轻软的东西吹得四散飞扬,妈站在风口,前后左右仔细地吹,感到很受用。

    初始的混乱过后,我们越发觉得妈的可笑,于是我们开始吃吃的笑,继而控制不住的大笑,把我们全家都笑滚开了,躺满了一炕,妈却一点不在乎,反而奇怪我们:“这多凉快呀!你们笑什么?“

                                   三

    夏天的雷雨总是突如其来。下午的时候人还热得直喘气,不一会儿就有了雷声,还没等人们判断这雨是真是假,手指般粗壮的水柱就从天上一排排斜射下来,不小心挨一下还真有点疼。

    赶紧跑吧,这雨追着人呢!

    躲进屋里再往外看,一地的水泡泡此起彼伏,溅起了又碎掉,有点象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会儿就涨成了河。

    这会儿如果家里的门槛低,水就要流进屋里了。赶紧赶紧哪,大人们着急了。小孩子没有什么事,只觉得尿急了,齐齐的蹲在窗台上往雨地里滋尿,一边比着谁能滋得更远,一边大喊:“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一遍又一遍。

    当然这是在平静的雨天里的乐趣,如果赶上响雷,那谁还敢?

    夏天的响雷好象通着人性,不愿让人看它,谁一看它,它就咋咋呼呼的炸响,好象怒着呢,正找不到对象发火。我真的试过,不在窗口看雨时觉得雷声还远,还温顺着。可等我一挨近窗口想看看水泡泡的时候,雷就一迭声的炸起来了,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严厉,好象专门是冲着我来的,最后我都不敢看它,刚要看窗户,雷就不满了,嘎啦啦、嘎啦啦,声音大的好象非要把我震到地里去不可。

    好在它再厉害也是一时一会儿的厉害,夏天的雨怎么会下得那么长远呢?当那些躲在乌云里的雷公、电母乘兴而去的时候,它们怎么知道我们还有更大的快乐正在满怀的期待中呢?每当雨点稀疏起来,我们早把扔在角落里的水靴穿上了,打起了满是灰尘的黑雨伞,纷纷跑到街西边一道自然形成的泻水口趟水玩儿去了。

    趟水可是雨天里最好玩的事了。北部高地上的雨水不知顺着怎样它们谙熟的路途准确无误的汇流到这儿,突现出一小条湍急的小河,这河并不清冽,浑浑的黄黄的,穿着水靴在里面来回趟着走,看着水流急急忙忙的样子,感受着雨水流经自己的腿脚,那种轻轻的揉擦,麻痒痒的,真让人有说不出的愉快。

    当然,趟水并不总是快乐的,如果不小心踩进略深一点的小坑里,那就容易灌包了。谁要是被灌包了,谁就会成为被取笑的对象,别的孩子一齐讪笑你的蠢笨和可笑。我有时灌包了,不自觉的站在那里就哭,其实灌包也不疼,有什么好哭的,可能多半还是因为害怕别人的嘲笑,同时也为自己的蠢笨而沮丧吧,我站在那里没出息的哭,直到有人去通知我父亲,他会把我从小河里薅出来背回家去,然后一边警告我再也不要去趟水了,一边把满满一靴子的水倒出去。可是安稳了一会儿,我又禁不住外面的诱惑,偷偷把父亲的高腰大水靴找出来,又偷偷的向着外面去了。

    奶奶发现了就在后面喊:“别穿大人的鞋,别穿大人的鞋!”她倒并不是怕我把这双雨靴也灌包了,她是怕我将来会找年纪大的男人做丈夫。奶奶的禁忌层出不穷,谁知道都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往往等我穿上父亲的水靴赶往泻水口时,水流已经不如刚才那么健旺了,细细的若有所思的流着,穿着这样的大靴站在水里,简直有说不出来的一股傻气。孩子们都散去了,我也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脚上的大靴上,忽然发现父亲的这双水靴黑亮黑亮的,像皮鞋一样真有说不出来的神气。它让我想到军人的神气,男人的神气,抬高了腿肆无忌惮的踩踏泥泞的街道,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神气。禁不住一股冲动,我赶紧跑回家找了根大人的皮带扎在腰间,感觉自己象军人般英武。这样还不够,我还画上了小黑胡子,手腕上再画上一只手表,然后拿着一根柳条当剑,于是就这么神气活现地跑到了大街上,背着手,挺着胸,东张西望,看着一地的泥泞仿佛站在千军万马面前,觉得自己像个将军一样了不起。

                            四

    到了八月之后就到了绵长的雨季,老天爷一阵一阵的想起来就不急不缓的下一场。这种时候炉灶总是最难烧的,烟不走了,不肯爬到烟囱那儿去,赖皮一样盘桓在屋里,倒把人呛得都跑到外面去了。可总不烧火,屋里又太潮湿,地上都起了绿毛,睡在凉炕上是容易拔出病来的,还得坚持着烧火。

    天气虽然湿润,可仍有令人感到烦闷的粘稠,洗都洗不清爽。

    这个季节里刚刚入夜时的天空,远处总是有遥遥的闪电在天边无声无息的闪动,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一会儿横的、一会儿斜的、一会儿弯曲的,有时还忽然闪一个笔直笔直的,这时候没有雷声,不知道那些云彩是在远处生事,还是商量着一起压上来,给我们再倾泻一场大雨呢?老天爷的事情只有由着它了,有什么法子呢。

    不记得妈在夏天曾去过江边洗澡,她总在这样的黄昏,近傍晚的时候在家里擦洗。那时候家里也没有洗澡间,妈就坐在炕上守着一盆水慢慢的仔细的擦洗,也不避讳谁。当然这种时候家里的人很少,都趁着凉快出去串门或是干什么去了。

    有天晚上,我和妈在家的时候,她就这样洗着,这时忽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外乡人 闯进来问路。妈当时赤裸着上身,可她没有一丝慌乱,若无其事的问他干什么。这个外乡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可他没有离开,仍然坦白地把自己的目的说了,而且表现出好像并不知道妈在洗澡的态度。妈一边和他对答,一边从容的继续洗澡,还仔细的告诉了他怎么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家。那人道了谢走了,我在一旁却感到巨大的不安,因为他看见了我母亲的身体!我极不满地嚷嚷:“那人怎么那样啊,一点礼貌也没有,没看见人家洗澡吗?妈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披上点衣服啊,还告诉他路怎么走,把他赶出去就算了……”我一边抱怨一边心里觉得这件事情的荒唐可笑。

    妈也觉得很有趣,不过她比我更坦然:“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也有妈呀!也是吃他妈的奶长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继续平静地洗她的澡。妈那时候五十岁了,可是她的皮肤依然白晰,乳房依然美丽。然而她对自己一无所知,不以为然,一如孩子一般纯真和坦白,没有更多的禁忌。

                              五

    直到如今,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妈一边洗澡一边回答那个外乡人问路的那个傍晚。

    雨季的天空,浓云遍布,静默的闪电像是抽搐似的在遥远的天际忽隐忽现,不断暗示着人们与自然密切的关系,不容回避。

    这种时候更是小虫子们最兴旺的季节,“小咬”成群的飞舞在半空,草丛里还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虫子都在忙碌着它们的终身大事,而越来越肥大、阴险的黑蜘蛛开始遍布它们的猎网,在菜园和花园里,在电线和树隙之间,有时甚至把网织在略窄一些的人行路上,人在傍晚出行回来,不小心就被蛛网蒙住了脸……

    我至今都在猜测,那个外乡人走出我们家门之后是怎么想的呢?他对我们那儿的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呢?看起来也是个坦荡荡的人,否则偶入尴尬之地他不会那么平静和从容,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留驻在童年里的人事仿佛都附着神性,而那些本性纯真而自在的人都是隐匿在人间的天使,在每一个季节里忽隐忽现,有时附身于大人,更多时候,他们留连在孩子们圣洁的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