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的是整整二十年前的江南了。阴差阳错的,二十年前我跑到南京去读书,在那里呆了近三年的光景。回到塞北我就再没有到过长江附近的地方!于是有关江南的记忆在我的生命里尘封起来。有时我会觉得江南离得我很远了,远的就像一缕浮云,会随时随风轻散,有时,那浮云又慢慢聚拢而来,成了一朵大大的云,堵在面前,让你轻易绕不过去,那些点点滴滴的旧忆会慢慢浮出,在我的生命里搅动,在我的肠胃里嗡鸣。
去年南大的同学带女儿来看草原,问我带点什么好,我想了一下告诉他,那就带只鸭子吧!同学很慷慨,一下带了六只鸭子给我。我说的当然是南京的盐水鸭,虽然是带包装的,但是那个味道没有变化,家人是第一次品尝,在我则如遇故人,江南的味道在我的口里一点一点的洇上来,青春的滋味也若隐若现,我好像看到了南京的梅花山上自己初涉人世时的青涩身影,还有中山陵那无比漫长的台阶,我好像闻到了明孝陵那古老的墙以及墙后那些参天古树里的清幽味道,我好像又看到了总统府里的照片上年轻的宋庆龄那种使人窒息的美丽,她的美丽震动了我,当时我就觉得宋庆龄是一百年来中国最美的女人!我还清晰的记得我和同学是怎么混进总统府的,当时我们几个刚刚去看了一个朋友的画展,回去的时候路过总统府,恰好一个旅游团要进去参观,我们站在队伍里假装是旅游的,就混进去了,然后还跟在人家后头蹭听导游的讲解……青春无忌,那样的小小的胡闹也让人愉快无比!
我记得那些美丽、粗壮的梧桐树,它们肥大的叶片投下的绿荫总使人那么惬意!我记得那些公交车,长长的,载着我满世界游逛,湖南路、新街口、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的夫子庙……忽然很后悔怎么当时没有收藏一点雨花石呢?那两年,雨花石司空见惯,没觉得我们只有这么短的缘分。
当时觉得司空见惯的还有街头巷尾那随处可见的小吃:一碗鸭血汤,鲜香可口,冬天在阴冷的宿舍里呆久了,出去喝上一碗,身子立刻就暖上来了。
能暖身子的还有夜里在校园外汉口路上的小馄饨,一个小担子,一碗馅儿,能包一晚上,真怀疑他那碗是不是聚宝盆,卖多少碗也卖不完,东北话讲干包不没!但是人家包的还是真美,松松薄薄的一朵花,瞬间在一根筷子里完成,在铁锅里沸过,盛在一个小碗里,撒上一捏虾米和碎香菜,再用筷子搅一滴香油……
跟外面的摊子里这种注重形式感不同的是我们南大食堂里的宵夜,还是比较实惠一些——馄饨像饺子一般大,重要的是里面真有馅儿!师傅们在一个长方形的钢锅里馄饨、面条一起煮,要馄饨的给盛馄饨,要面条的给盛面条,汤里没有太多的花样,只一把青菜而已。锅很大,但还是供不应求,吃这种宵夜的男孩子居多,很便宜,好像只有三毛五一碗,量很大。
我很爱吃江南的面条。无论几个人去吃面,都会一碗一碗的煮出来,不像我们北方,一煮一大盆给你端上来,跟江南人饮食的精致比起来,我们塞北的吃法太过粗鲁了。偶尔我手里举着一根生黄瓜咔嚓咔嚓的吃,被宿舍看门的老太看到了,几乎把我看成野人!但是我们通常会觉得自己的这种吃法还是满过瘾的。
记得南大门口一到了天黑,就会有专门的面条摊子出来做生意,当然附近也决不会没有固定的面食店,汉口路上的小吃店还是满多的,包括卖盐水鸭、烤鹅的,有卖鸭油饼的,还有卖油条,卖肉包子、菜包子的,我很佩服江南人会把个菜包子也做的非常精致;再远一点还有卖饺子的,多的很。南京人卖饺子很奇怪,他们会把饺子连饺子汤一起盛在大碗里端上来,有点像吃馄饨一样。
但是面条还是太好吃了,而且口味非常之多,每种口味地道之极!馋肉了可以要一碗红烧排骨面,酱汁馥郁,浓香满口。也有牛肉面,雪菜肉丝面,鸡蛋肉丝面、海鲜面等等数不胜数,最便宜的要数青菜面,除了青菜没有其他配料。通常我们要三鲜面的时候居多,因为里面有一个美丽的卧鸡蛋,白白的,犹如莲花盛开,其他还有一朵木耳,一朵香菇,青菜,或许还有虾仁,是不是有鲜笋片呢……反正内容很多,吃完之后会很满足!江南人酷爱猪油,每碗面里会给你放一勺,每次还都不忘问你:阿要辣油啊?以至于我们用这话编了好多段子。最有名的要数编给老外的那段:说,老外去吃面了,人家问他,阿要辣油啊?老外听成“I love you ”了,他很认真的回答:“I love you too”!
偶尔能出去打牙祭的时候会吃到一点特别的菜,比如三鲜锅巴,我也非常喜欢!他们多会做啊,把饭嘎巴用油炸一下,滋滋的在盘子里响着,还不停的鼓着油泡泡,随后另一只手里的一碗鲜汤就当着食客的面倒将下来,滋拉一下,汤里的各色鲜货粉墨登场:虾仁、竹笋,香菇、青菜、鹌鹑蛋之类一应俱全,和还在滋滋做响的锅巴混为一处,虽然“吵吵闹闹”的,终归还是成了“一家人”,这道菜一定要在锅巴还没有泡软前吃,否则成了泡饭了。前几年我在我们塞北的一家饭店看到了这道菜,一阵欣喜,赶忙点来尝尝,却全不是那个味道!我的胃肠一阵嗡鸣,很抗议没有能吃到正宗的三鲜锅巴。
南京人还把猪皮做的不像个猪皮了,怎么做的不知道,反正又晒又蒸又煮又炸的,最后就叫了皮肚了,胶胶的,很好吃。想想我们北方,用猪皮也就做成个皮冻子,或者把猪皮切成碎丁炒黄豆吃了。
听南京同学说,南京的小吃非常有名,都是一小碗或是一只小蒸笼的上来,十几样不重复,每样尝一点,不知不觉就饱了。问了一下如果去吃一次这样的套餐,最低消费每人30元。我们被吓住了,当时我吃食堂每月的伙食费也就30元罢了,于是至今我都没有尝到南京小吃里最精致的部分!但是我也不遗憾,我依然在街头巷尾的司空见惯里寻觅着我的惊喜,在他们是司空见惯,在我都是新鲜的。而且我在这种司空见惯里往往能感觉到一种来自俗世的温暖。瞧那些摆在外面的热气腾腾的一摞摞竹蒸笼,那些大大小小的桶做的各种铁炉,那些不甚讲究笔致的店晃子,那些把水果摆成五彩斑斓的水果摊子……这些街头巷尾里面的生气是很感染人的。
我一直没有勇气吃一次毛鸡蛋,那时街头经常有卖毛鸡蛋的,像茶蛋一样卤在锅里,所谓毛蛋就是还没有破壳的小鸡,听说十分有营养,但是那个样子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不敢入口!我倒是满喜欢吃那个同时卤在锅里的五香花生,嚼在嘴里会留有一种余香。在江南多雨的夜里,一边听着雨打梧桐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的剥这五香花生吃着,自然别有一番滋味……我不是特别喜欢吃螺蛳,需要用牙签一点一点的细细的掏,像我这样从小习惯了啃手抓肉的人实在觉得掏到嘴里的一点点没有什么意思。都是调料的味道!
做学生的时候总是发愁钱不够多,不足以让我们识见更多的世界。但我还是尽可能的跑了几个地方,同学都是江南人,到哪个同学那里呆一下,也算是多了一些见闻吧。比如冬天的时候去过马鞍山,说是那里的茶干很特别,为了去看在浙江海盐定居的舅舅我转道上海去了浙江,当过知青的舅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她做任何菜都爱放肉糜,印象深刻的是她做的在豆筋里面加上肉馅,然后红烧,好吃!我总看到南京人一兜一兜的卖这种圆溜溜的东西,不知道是怎么吃的。这回算是知道了。离开舅舅我又去了杭州,在班长家里呆了两天。班长两口子给我做了西湖醋鱼,很鲜嫩。是我原来不曾尝过的美味!冬日里的杭州是本色的,清净的,像是把所有客人送走之后关起门来的日子。这才是它自己。
若说江南有什么让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的,还是那冬日里的阴冷!我常常睡到天亮双脚还没有暖和过来。我在下午的时候实在冷不过就去学校南门那里买一个烤红薯,江南的红薯都是白皮,里面红红的。也许是我这塞北异族人的脸和江南人还是有差别的,卖红薯的总是把我当老外,比划着怕我不知道给她多少钱,然后放慢语速说:六毛或八毛。我心中暗笑,不过后来想想,自己总归还是外人。
过客而已。
只是有些东西在无意识当中,慢慢的,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