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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边

                              第一卷(前十章)

                               悲 江                    

          1

    二儿子家宝死了九十天了。马氏马兰英的咸水淌了三个月;心肺肠绞了三个月。第九十一天,她抬起歪歪倒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

    不中,我要去讨个说法。

    马兰英信菩萨,真是这几个月的事。她晓得天上光掉冰雹不掉大饼,可她心里那个谜团越积越大,不搞明白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进不去出不来。

    这年头找个算命的不容易,左探右访,才打听到柳大和的老表会这个。好不容易等到老表来太阳洲走亲戚。天黑透了,马兰英才悄悄领着哑巴小女儿家秀出了门。她头上包只黑围巾,右手拄着根柳树棍子,胳膊肘里拎着一个围巾,围巾里包着四只鸡蛋,左手扶着小女儿家秀的手就出了门。到处都黑,白天绿扎扎的树眼下是黑的。黑魁魁的是几棵树,像挤在一起打架的黑鬼。江面上也黑。秋水也厚重厚重的,老远望去,像一块铺开来晒的黑棉布,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像一只大黑鬼在翻身。马兰英抬头望望天,秋夜凉气稠密,那晚月亮没出来,感觉头上也顶着一条江;连邻居家的伏在门口喘气的白狗眼下也是黑的。惟一打破这麻黑的就是她、她和女儿的碎步子以及她俩的喘息声。说起来也怪,人要做亏心事,耳朵就比往常尖。她听自己的步子,就跟打鼓一样“咚咚”响。怕是怕,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马兰英吸几口气,稳住了。虽说柳家只有里把路,太阳洲又是生活了几十年的熟门熟路,到底是小脚,又是这么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受了不少罪,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到了柳大和家门口,还差点崴了脚。

    柳家堂屋里也是黑灯瞎火的。她先停下来看了看路两头,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远处有没有狗叫,再望望屋里确实没有动静后才咳嗽了两声,歇了一会,又咳了两声。门这才悄声开了。

    聋子果然眼尖。门一开家秀就一把捏住马兰英,差点把鸡蛋碰到门上。门里比门外还黑,马兰英对着黑乎乎的空气悄声地说道:

    柳家婶子,我带家秀来串串门。马兰英一出声,听的人就晓得她也怕,虽说女婿是干部。

    过了一会柳家婶子才客气地回了句:进来坐,进来坐!

    又过了一会儿,听听外头没旁的动静,屋里的油灯才点着。洋火一划,哗的一亮,马兰英果然瞧见灯影里一位白生生的男人坐在堂屋东边的板凳上。歪着头、侧着耳朵,五十开外的年纪,肩膀塌塌的,颈脖子细细的,一望就晓得不是见风见雨的庄稼人,眼睛呢,浆糊糊住似的。

    马兰英的心定了定,杵着算命先生那白生生的脸单刀直入地说:大仙帮着算算?

    哪里哪里,柳家婶子赶紧摆手,不搞迷信活动,老表是走亲戚的。

    马兰英胳膊一划:柳婶子不要见外,我既然来,就有诚心!说完,她把怀里的鸡蛋掏出来一只轻手放到桌上,又掏出来一只往桌上递。柳婶子的眼睛望着马兰英的手,看她又伸出去掏出来两回,她才笑着松了口:按理说……

    马兰英的鸡蛋一拿出来,人就显得硬气了,她手又一划,示意不要多讲。

    瞎子被领进灶间,马兰英也被扶到灶间,柳婶子和家秀守在堂屋里望风。

    马兰英报了吴四章的生辰八字。瞎子手指头掰了半天:

    大姐,这人是你什么人?

    仇人。马兰英有意把牙口咬住答。

    不是自家人?

    我巴不得他挨枪子,掉江里淹死,给雷劈死!

    马兰英的声音急吼吼、脆亮亮的。瞎子放了心,他有把握地说:大姐,这个八字太硬,寿命不短,不过命中无子送终!

    马兰英喘气声撞墙似的突然中断了。过了半晌,瞎子等得心焦,咳嗽了两声,他才听到刚才还牙伶齿俐的马兰英像是挑了一担水在肩上,她呼呼地边吸气边问:

    搞错了吧?

    算命先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闯祸了,赶紧站起身来,急慌慌地扶着墙往堂屋摸。

    从柳家门口出来,柳婶子把四只鸡蛋又塞回家秀手上:吴婶子,我老表真是走亲戚的,他什么也不懂,真是瞎子说瞎话,你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放心吧,马兰英的脚找不着地了,她糊里糊涂地回话:

    不当真,不当真!

    第二天天麻麻亮,马兰英带着这四只鸡蛋过夹江去了镇上。马兰英个头小,脚小,最近又瘦得凶,人罩在一件黑衣裳里,一路歪歪扭扭的,动不动就有摔倒的迹象,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腮,遇到一个熟人,她就煞有介事地告诉人家:

    我到镇上拔牙!

    太阳洲是个碗大的小孤岛。盖着房子的坝埂就是碗沿,碗沿里面几百亩地,种着黄豆玉米蚕豆和花生。碗沿的东边是大江,西边是大江,南边也是大江,只有北边是条小夹江,过了小夹江再走几里芦柴地就是江心洲,过了江心洲就到凤凰镇。凤凰镇上有牙医,有裁缝作坊,杂货铺,马兰英没有去拔牙,她遇见一个年纪大的就低头跟人打听,不用说,也费了好大的周折,不过到底还是找着了算命先生的住处。这个瞎子住在镇上最脏最矮的一间土坯屋里。日子寒碜得一目了然。跟昨晚那个瞎子一样,他翻着白眼珠子把手指头掰来掰去,嘴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大通后头一句话还是问马兰英:

    这个八字跟大姐是什么瓜葛?

    马兰英比昨晚沉着多了,她压低声音说:

    死对头!

    死对头?

    真是对头!

    这八字有几个儿子?

    三个,马兰英歇了口气,接着补一句:丢了一个!

    瞎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就是的,这八字生的时辰不对,一生路不平,气不顺,儿子再多他命里还是无子送终。

    这回,马兰英经受住了,她说:

    大仙,他是对头,他儿女不是我对头!有法子不?

    算命先生歇了半天,一直听到马兰英在兜里摸了半天放了什么东西到桌子后,才说出他的主意:

    单过!

    马兰英从镇上回来,就给堂屋里给吴四章支了张床,又买了一口锅放在屋檐下。吴四章进门,瞧见一口生了锈的破锅就晓得是马兰英在搞名堂。他一脚把锅从屋檐下踢到埂下,他满不在乎地说;

    老子儿子都死了,还作什么怪?

    马兰英咽口唾沫,望望站在边上的大儿子家财和小儿子家富,把顶到喉咙口的话吞了回去。

    天刚黑,稀饭刚熬开苞,吴四章就揭锅一勺子,哧溜往嘴里送。

    到了晚上,吴四章倒是接受了一个人睡张床的安排,不过,他一头扎到大房里那张床上,往床上一手脚一摊。马兰英和家秀只好到门后面那张二尺多宽的小床上挤成一团。

    这方子不好实行。过了几天马兰英又心事重重地去了镇上,这回她带过去十个鸡蛋、十斤白麦面、二斤香油。算命先生果然给出了更稳妥的方子:最好再到外头过继一个回来顶祸。

    继是继不到了,这么命硬的老子哪个外人敢喊?再说,这一穷二白的人家继过来怎么养?

    让儿子们改口喊他伯叔也中,算命先生说。

    马兰英一回家,把两个儿子喊到一边,让两个儿子改口喊他大“四大”。

    别人听到会说我们搞迷信活动,小儿子家富说。

    大儿子家财也不肯,他小声地跟他妈说:

    我不怕死。

    马兰英眼珠子不错地盯他看了一小会,泪水刚出眼眶,家财就服软了。他小声地说,我喊,我喊。

    晚饭端上桌,马兰英让家财到大门口喊一声菜园子的吴四章吃饭。

    喊四大,马兰英嘱了一句。

    大,四——大。家财刚喊出第一声,吴四章就知道又是马兰英的主意,他满脸不屑地骂道:怕死不要投胎,有种就滚蛋,找你亲爹去。

    家财臊得满脸通红,家富更是不敢开口了。年少的吴家富别过忧心忡忡的脸。窗子外面山芋糊一样的稠密的黑夜。这黑夜是纵横驰骋的战场,把人一个劲地带向无限、冲向无边。黑夜里惟一能和家富交流的是空气。空气送来坝下柳叶叶子的清香,也把生产队那条牛拉的粪臭吹过来,空气里还有泥土的气味。这沉沉实实的憨气,使吴家富本能地包容和忍耐,小心翼翼地承受着父母各不相同的脾性,理解他们的伤心,数年如一日地充当受气包和和事佬。

    这方子还使不上,马兰英一天比一天焦虑。原先她是两个月去趟镇上,这以后她是半个月一趟,不仅要背着邻居、背着干部、还要背着吴四章。要是吴四章哪天看到好吃好喝的都拿镇上供了瞎子。他的火就能窜几丈高,香油瓶子鸡蛋当场砸烂,还要摔几个碗才住手。马兰英顾全大局,这时候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错开吴四章的眼珠子,她便又动身。有时趁天黑,有时赶大早。到镇上的明目越来越多。牙疼了好几回,后来颈脖子酸,再后来胸口有针刺。但是,回回花了钱,回回带回来的方子还是派不上用场,老东西软硬不吃,你叫他早上七点朝菩萨烧个香、磕个头、许个愿,他眼皮一翻就叫:

    老子都死了儿子了,还有屌事求屌菩萨?

    马兰英哐当一声跪在菩萨跟前。连赔几十个不是才起身。菩萨是从外头请回来的,尺把高,拜起来方便,也能藏得住。

    又一个大仙说了改运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个比这个命更硬的人来制服他,把他压住,叫他服软。

    马兰英望着站在门口像老犟牛一样梗着脖子端着碗哧溜喝粥的吴四章。望着他边上那一阵阵乱嚎的狗,再望望狗边上一堆乱柴草,她不晓得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压得住这种疯子!一个人要是灰了心,什么都不当回事,你能拿他怎么样?

    灾难击不垮有主见的人。灾难要是暴雨,这主见就是汪洋上头的太阳。马兰英不会随随便便就死心。

              2

    纯粹出于偶然,太阳洲形状异乎寻常。从南面的镇上望,像一个太阳;要是从天上望,又像是长江这只怪兽腰上多长出来的一块肉;也有人望着说像婆娘们的洗脚盆;从北面江心里的船上望,则像大半个鸭蛋并不是标准的椭圆形——一头尖一些,另一头突然平了,像被捡蛋的人手指头捏了一下,蛋壳喀嚓一下瘪了一头。所以,太阳洲又叫鸭蛋洲。

    说吴四章命硬的,不是马兰英一个,是所有太阳洲人的共识。

    吴四章头一次差点见阎王才九岁,是民国十三年,半夜他随着他大吴事成在堤坝上查漏。做长工不会防洪,这口饭吃不上嘴,他父亲说。只要防洪大人小孩的工钱都比往常高,他大还有一个顾虑是怕儿子睡得太死,堤坝决口时他醒不过来,被江水卷进心窝子去。吴四章兄弟四个,他顶小,最受宠,也还不怎么通水性,只怕到时其他人顾不上他。

    他大边走边对儿子说,江水是个贪心不足的孬种,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它再凶,只能凶一阵子,抗过夏季就好了。但也不能大意,你一大意,它就发威。

    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咆哮不止绵延不绝。整袋黄沙水泥像小山头一样码在坝上。吴四章拖着只铁锹跟着他大后边打瞌睡边往前走,见到一堆黄沙包就想躺下来。他父亲一手拽着它,一只手还要拿火把。总有大意的时候,走到西埂头的时候,吴四章趁机靠在一颗老枯树上睡着了。结果那天晚上,江水就从这颗老树底下哗哗往内围淌,西埂头全是乱坟岗,乱坟岗四周全是草,稀稀拉拉几棵老树,住的人本来就少,这会子全村人都聚集在以往出过险情的坝口,把许多易漏面都查了又查、看了又看。一直到村子内围庄稼地里白花花的水淌得满眼眶都是,大伙都还以为自己担惊受怕,神志不清,花了眼,吴事成这才想起儿子没了,他甩开腿就往回跑,一直跑到这颗老树下。借着麻麻亮的天,看到狗日的江水已经从这棵老树边把堤坝拦腰截断了。他立即大喊不好,在两丈宽的决口前,那些原本用来对付洪水的黄沙包显得渺小无用,他眼睁睁地看着坝对面的那颗老树慢慢吞吞地歪下去,慢慢吞吞地栽倒进长江,“啪——啪——”两声慢吞吞的巨响,响声一停,水花一落,他听到小儿子吴四章从江老树上传来的“大呀大呀”的叫声,才知道儿子已被甩到江心里了。这个口口声声嚷着长江是孬种的男人往地上一软,像只青蛙对着江水嚎啕,语无伦次地直喊救命。他左顾右盼,居然抓不到一个帮手,大家还在四处找口子呢,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这个男人这回算是真正明白了。

    大伙赶到的时候,个个大惊失色,没头没脑地闭着眼睛往口子里扔黄沙包,吴事成指着江心让他们救儿子。保长说,你儿子都到江心了,还怎么救?

    我日你个祖宗,我日你个祖宗。吴事成拉拉这个,拽拽这个,没一个人有时间理他,江面上轰隆轰隆的,望不到老树的影子了。吴事成挣扎着站起身来,对着老树栽进去的地方“扑腾”一头扎进了水。这一下去就再没回来,倒是他小儿子吴四章,抱着根树杈漂到了七里洲,被人救上来后,昏睡几天就没了事。家是回不去了,到处是口子,到处是漩涡,救人的好事做到底,管吃管睡一直到水退,经过近一个月白吃白喝白睡,吴四章回了家。

    掉进水的吴四章是光膀子的瘦猴,回来的吴四章不仅白了胖了还穿了件汗衫。一上渡船,就吓了熟人一大跳,确信不是鬼才上前又看又摸的。

    一到家,才知道家里人已经帮父子俩办了丧事。家里少死一个人,大哥特意去买了炮仗在门口放,吴四章四处找大,边找边问大哥为啥放炮仗。大哥看了他一看,无限温情地说:

    咱大不在西天保佑你,你能从鬼门关回来?

    吴四章抬起头来,抬着头东南西北各望了一望。天太大,云层又厚,太阳光还辣,刺眼,没望到什么名堂,只好把头低了下去。

    第二次被大江干掉,是十八岁头上。没有大的吴家兄弟们帮人跑船、挑沙、捕鱼虾,饱一餐饥两顿,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虽说打了这么多年仗,吴四章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谁是国军,谁是八路。打仗夺江山他是懂的,可是国军新四军八路军谁跟谁一帮,他也是一头雾水。有天从镇子上传来消息说,有个部队人手短缺,征兵的已经在往太阳洲赶了。蛋大的太阳洲上几十个劳力也成了抢手货了,听这架势就晓得这回要人是真急,越急越不去不得。一听到风声,吴四章两个光棍哥哥跟着几个乡亲二话不说甩手就上了村里仅有的一只小划子。

    吴四章的娘也帮吴四章收拾两件衣裳叫他走。吴四章望望老娘,脚卡在门槛上不动。结果小划子一刻不等人,早就急吼吼地划到江心里去了。

    儿啊,一给逮去当兵就真没活路了。

    吴四章狠狠心,就往渡口跑,结果就这么一磨蹭,出村子的渡口就给抓丁的堵死了。抓丁的队伍从东西两头坝埂向中间集中。长枪、短枪、匣子枪,光拉枪栓的声音就能吓死人。家里的几只破箱矮柜都太小、茅坑太臭、屋顶的草太薄。眼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到了他大哥家。躲在房梁上的大哥也被揪出来,大哥胳膊开始上绳子时,吴四章一头扎进水缸里,嘴里还嘟囔着说,打死老子老子也不出来。水缸太小,半个屁股拱在水面上,水又太清,吴四章的头脚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娘急得直叫:

    不中,不中。

    吴四章赶紧从水缸里爬出来,连滚带爬冲进了夹江,一块媳妇们的搓衣板搭在水面上刚好挡住他半个脑袋,还有半个脑袋上的头发露在水面上,他只好揪住水底里芦柴根再往底下潜。

    抓壮丁的搜得很仔细。床底下、山芋窖、茅房,等他们骂骂咧咧走远时,吴四章已经没动静了。小脚老娘连滚带爬地下了水。她揪住吴四章的衣领要把他从木板底下拽出水面,吴四章的手牢牢地逮住芦柴根,她和还穿开裆裤的大孙子家义合力,你拽我拖,才把吴四章拉到水面上,放在的吴四章已经一点动静没有了。堂房孤儿寡母们也翻滚着下了坝子,抱抱拽拽地绞在一起。水、眼泪、鼻涕跟屎尿和在一起。太阳洲的男人跑得慢的躲得不精的都抓丁,跑得快的还不晓得哪天才敢回来,收尸的找不到。吴四章只好被放在岸边的一口锅上趴着,后背搭件破衣服。天黑的时候,爬在锅上吴四章的屁股扭了一下,然后膀子抻在地上,再支起脑袋,他喘了几口气,抬起染了一头一脸的锅灰的棉絮一样无力的脸对着哭得没有人样的老娘说:

    妈,晚饭烧了没?

    接下来的几天,吴四章略显虚弱地在门前晒太阳,他一直竖起耳朵听门前那几棵老榆树叶子哗哗地响,一条狗在他脚边左闪右突,想找点吃的,他爱怜地告诉它们:

    老子有肉,还能不吐骨头给你啃啃?

    看到有人走来,老远他就笑嘻嘻地跟人宣布:差点上了西天!

    第三次更绝。那天晚上雷电交加,吴四章被尿憋醒了,他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就听身后,轰一声,他回头一望,身后的房子灰尘一下子将他的眼睛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把眼睛擦亮,望到他的两间茅草房像条死狗一样整个趴到地里。他又哭又叫,扒拉了半天,老娘拖出来时早没气了。

    这回,吴四章被人说成是猫投的胎了。

              3

    过了两年,形势突然紧起来,吴四章天天都看到有外乡人脚不沾地往江边跑反,过了江也不安生,听说江那边来了鬼子。有一年四月,江边来了一对父女,一到江边,两个人瘫倒在地上,把头伸在江里猛吞水。喝完好大会儿,才看到前面没路,再跑就进长江了,那姑娘人瘦脚小,这种长途奔波的罪把她摞倒了。她挨着她大坐在地上,头上包着黑头巾,身子罩件男人的黑大褂,还是藏不住她细眉细眼的秀气样子;格外让人疼的是那双小脚,那裹在白布里头的粽子一般大小的脚,一望就不是小户人家裹得出的脚。眼下,这两只三寸金莲已经血迹斑斑。热成那样,层层白布还扯得密实实的。她大穿着带毛的夹袄,身子骨也松塌塌的,嘴巴干得血口子一道道的。虽说跑反天天见,不稀奇,太阳洲的人还是把他们围起来看热闹,他们好心肠地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父女俩:

    你们坐着望江,就觉得江老大老宽,站起来看,就小多了。

    父女俩果真站起来望了望,没觉得大江小多少,倒觉得这里的人又从容又热情。父女俩感激地望着里里外外这些陌生的面孔。很显然,太阳洲两样不缺,水和光棍!太阳洲光棍多是多,谁家多不过这些没爹没娘的吴四章兄弟,要说吴家四兄弟,在太阳洲,哪样都毫无突出之处,但是,到了这节骨眼上,才显出出众之处:兄弟四个三条光棍,这在太阳洲可找不到第二家了。兄弟三个站成一小堆,把其他光棍全都比得不战自败了。吴家兄弟格外好心地告诉这对父女:

    我们这里连鬼子毛都没见过。

    确实,这夹在江心里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没谁看得上眼,只是偶尔有部队来征兵,其他时候当兵的都是绕道而行。这年头,算是捡着便宜了。

    那晚这父女俩在吴四章家过的夜。说是家,其实是树杈泥巴糊的两间茅房。第二天一早,老父亲就下了决心,把姑娘留给这家人。老父亲想成全这家的老二,姑娘把头一扭,嘴巴一撇,明显看不上那一脸麻子;余下的老三老四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姑娘,人人想要,个个不好意思张口,最后决定抽签。最眼馋的是老三,运气最好的却是吴四章,他抓到那根长签。

    睡觉成了问题。既无房也无床,原先兄弟三人睡一间屋,几块土坯搭成一张床,这会子二哥三哥全让到锅灶间打地铺,大哥大嫂临时让出来一床被子,好歹成了洞房。

    吴四章娶到媳妇的第一件事是炫耀水性,他让媳妇站在草房子前,指着江心漂过来的一块树桩说:

    我一个猛子扎到那里去。

    小媳妇长到十八岁没见过大江,还不晓得猛子是什么意思,只见吴四章一个优美的弧线跃入水中,水面动了一下后恢复原样。小媳妇死盯着吴四章下水的那个地方,憋住气不敢眨眼,她感到胸闷时猛地换一口气,才感到大事不好,立刻颤着小脚往堤坝下赶。她的小脚踩在松软的土坡上,娇小的身子把持不稳,就像一只风中的芦苇来回晃荡。她清秀的眉目和焦虑的神色使躲在江心那块木板后的吴四章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朝岸上挥动。小媳妇的目光大幅度转移,看到吴四章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破口大骂:

    你这个挨枪子的,还不快上来,你想冻死啊。

    这嗓门儿跟她的身子骨还真不般配,吴四章有点发愣,愣一会儿就想:泼辣点好,太娇气的能养得起?

    得意洋洋的吴四章从江心慢慢回往游,快立夏了还能冻死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吴四章尚不清楚从这天起这个女人就把他捏在手心里了,人生从此进入了挨骂受气听指挥的岁月。他乐呵呵地看着小媳妇,满脸陶醉。

    来自大山深处马家圩的小媳妇马兰英在白茫茫的大江跟前开了眼界。跑反让她遭够了罪。她随爹一路往南面跑。饿了捡点野菜垫垫,困了靠棵老树歇息;晚上遇到林子睡林子,碰上牛棚睡牛棚。连走了七天没洗脚、没用水。都说鬼子专奸大姑娘,她出门时特意抹了一脸的锅灰,涂了牛粪。天天急着赶路,她想洗把脸,爹都不让。马兰英受了得饿、忍得了痛,马兰英受不了脏。她时时觉得有虱子从头顶心爬到了脚心,她刻刻怀疑自己身上的恶臭土匪鬼子无一肯沾她。跑反的第三晚她就开始做梦。头天晚上梦见一脸盆水,洗得真清爽;第二天晚上梦见一澡盆水洗得特别干净,第三天晚上梦见一只小池塘,她光着身子泡在池塘里畅快得没法形容。醒过来她央求爹让她洗一把,她爹也闻到了爷俩身上的味。他说,臭好,臭了就安全了。第四天晚上她想准能梦见大江,可是第四天晚上她一夜没睡着,她睡在一间破庙里,四周全是跑反的人,她两只手从左手抓右膀,右手抓左脚,指缝里抠满了皮肤屑,她听到手指划破皮肤带出血来,心里臊手上疼。一个大姑娘,活到十八岁,头一遭脏成这样,第五天,好歹到了安全地带,这地方的人活得没事人一样,照常下地干活,她想歇下来洗个澡,她爹又有话说了,说歇下来被人看出名堂,会趁火打劫扒了他们那点家产。马兰英想哭也没声音了,只好继续跟着爹走。按理说,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可是到马兰英这里,这话不灵了。马兰英从早到晚,只惦记着洗澡。终于到了江边,她是死活不肯走了。她说爹你让我爬进去洗洗吧,洗洗我再走。她爹说,你再忍忍吧,只要半天就能过江,过了江就安全了。马兰英说,我不要过江我就想洗洗。她这边刚洗把脸,那边太阳洲人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她大想想也是,江这边江那边有多少区别呢。自己的家八成给鬼子占了,现在回去不安全,再往走前,这姑娘不累死也会疯。她爹也算精明人,审时度势把闺女给了吴家。临走他警告闺女说,往后不管怎么着你不要怨爹,要怨就怨你自个熬不到江那边。

    有水就成。

    当天晚上,吴家三盆水才把马兰英洗清爽了,与其说她看上吴四章不如说她看上这一江的水。她当时的心思就是谁给她一盆热水她就嫁给谁,好歹她还在三个中间挑一个,挑到的还是身高马大好使唤的吴四章。那天吴四章在她跟前卖弄水性,马兰英就晓得这个身高马大、看起来虎虎生威实质上绵乎乎不经事的吴家老四好管束。

    眼下,她像个贪婪的大地主一样挥霍。一天到晚指使吴四章往水缸里挑水,就那几件旧衣裳洗得找不到原来的色;板凳桌子上都能照见影子了。吴四章挑水的步伐跟不上她消耗的步伐,这边邻居听到吴四章这边呼哧呼哧地上坡,那边媳妇还在嚷没水洗锅。吴四章埋怨马兰英见不得自己歇息,马兰英立即驳斥他:

    你家光棍这么多,锅灰能当被盖了,我是帮你们洗晦气。

    一到晚上,吴四章不洗脚不让上床,干完一天的活,马兰英把吴四章的手按在脸盆里硬是要吴四章把指甲洗干净才端碗。她哪里像新进门的媳妇,简直就是慈禧太后亲政!没事的时候邻居们拿他的手指甲打趣,旁人替吴四章叫屈,他自己倒心甘情愿。别人拿话激他,他就干咳几声,眼睛朝天上望。

    不管饥寒交迫的寒冬腊月还是烈日炎炎的六月,她常年衣着整洁,头发梳成发髻一丝不乱。当她用与身材不符的响亮声音指使她的男人时,人们忽略了她跑反拉下的孤单无亲的孤女,只牢牢地记着她热爱洁净的娇柔身姿。在太阳洲,像她这样年纪轻轻就敢指使自己丈夫的还绝无仅有。许多个黄昏,邻居走过吴四章的门口,会看到吴四章的缺腿的饭桌上的摆着几只不显眼的残碗破碟,再往里望,望到这些碗碟里是各种小菜的组合:腌制的大蒜头剥得清清爽爽,本是人猪同食的不值钱的山芋会被切成均匀的一片片平滩在碗里。遇到邻居充满好奇的目光,吴四章无可奈何地朝人家笑笑,他那粗俗不堪的吃相显然与这个桌子斯文精致的摆设很不般配,在马兰英义正词严的责备声中,他发出惬意的咕噜声。而他曾经用来解馋的老鼠、青蛙、蛇肉曾一律不准上桌。大伙都说这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马兰英除了带来与她身材不符的泼辣,还带来了勤奋节俭的好品德。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有她巧手留过的痕迹。多
    亏她勤于照料,江滩上放养的鸡,多半是她的。她还手巧,她会腌蒜头,会做豆腐乳,会捏糍粑、裹粽子,针线活也不输人。一有空闲,她就
    小心地在自己的三寸小鞋上洒花,绣上鸳鸯、牡丹。更绝的是,她绝少空手走路,在去江边洗刷的路上,她会捡拾起一两根枯树枝回来,在去
    菜园子的路上,一截被遗弃的线头也会令她停下摇晃的脚步。太阳洲经常可以望到她娇小而大腹便便的身子小心地弯下去,再小心地支着捡来
    的东西起来。

    乡下人靠天吃饭。有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刚收成时吃白面、吃玉米糊,吃到自然饱;一到天寒地冻时就开始吃窝头、吃掺了麦麸的小米糊。秋天吃三顿,冬天呢,只吃一顿,饿得整天把脖子缩到胸口哆嗦。马兰英呢,早早就有打算。麦子玉米收上来时,她克扣着吃,等到天气寒了时,她又烧热了吃。旁人东挪西借时,马兰英却能稳稳地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得望不到头的冬天。

    到开春,马兰英向东家要葫芦种西家讨丝瓜秧。不多久,门前屋后就搭上了芦柴架子,夏天一到,各色花朵就把吴四章的两间破草房围在花堆里了。这充满花香生机勃勃的景致让吴四章长了不少的力气和劲道。他半夜抓泥鳅,到镇上的小码头上帮人扛沙包。从早忙到晚也不嫌累。很快,他感觉到日子比旁人跑得快,家当比别人署得全。他感觉到他是一个有钱人了。顺风日子一过上,人的胆子就大起来,有天晚上吴四章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愿望:

    我想要买几亩地!

    就你手上这几个地能买地,能买牛,能雇长工?起码攒上个十年八年!

    中,十年八年眼一眨就过去了。信心百倍的吴四章把胸脯一拍,不要说十年八年,就是三十年五十年,老子也干得动!

    从民国三十年到民国三十六年,大儿子家财,大女儿家珍,二儿子家宝,三儿子家富芦笋一样冒出来。孩子们的到来像道算术题,吴四章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只是加法没有减法。不光家里嘴巴手脚增加了,他的痛快感加得比嘴巴多,笑声也一日比一日多,小儿子出世那年正好到处嚷着解放了解放了。

    可惜,他三个哥哥中有两个没了踪影。大哥被征去当兵,一去不复返。二哥出去跑船,这么多年也没音信,剩下个三哥自动养育大哥的三个儿子。自己三十多也没娶到亲。

    按土地评成分时,吴四章评到“贫农”。他一听自己是贫农,心里就有气:老子辛辛苦苦,还是没脱掉这个狗日的“贫”字!

    很快,富农们地主们的地被收公了,地啊牛啊就连瓦房也给分给左右四邻了,不仅如此,这些人还纷纷被逮到台上批斗,斗得鼻青脸肿直叫唤。这下吴四章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没来得及攒下买地的钱。幸亏还是穷人!

    五四年,媳妇又给他添了个丫头叫家秀。丫头好,儿子给老子打酒,丫头给老子做鞋!吴四章把家秀举在头顶上显摆,丫头受一惊吓,一蹶屁股稀屎喷了她大一脸,吴四章的笑刹不住,稀屎差点进了他咧得老开的嘴。他可不在乎,至于家里还有没有下锅的米,他也不愁,他说给人做长工都没饿死,有了地还能饿死人?大男人这副德性可不讨喜,有多嘴的就说吴四章目光短,没大出息,吴四章可不计较,他说,有儿有女有饭吃就中了,我可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理是这么个理,可是把肚子填饱也实在难为人。大道理就是船的舵,吴四章光掌舵,不撑杆。撑杆管事的是他媳妇。镇上逢集,大伙都能看到她上街,她挎着装鸡蛋、鸭蛋的篮子去镇上,她的小脚走路慢,她比别人早动身,别人到了,事情办完了,回了,她才到。慢有慢的好处,她能捡到下市的便宜货,到了晚上,邻居们一串门,只有马兰英盐比别人便宜两分钱,她还能用一只鸡蛋换二两挂面,一只鸭蛋换一块花布。男人们都夸她能耐。女人们呢,又嫉妒又羡慕。马兰英还有一样跟旁人不同。日子再难,她都不忘记讲究,她的经过三番两次缝补的找不到原来颜色的衣服年年月月平平整整、清清爽爽。

              4

    头一回见到田会计,是解放后不久的一次批判大会上。主席台上有三张桌子六张凳子。田会计坐在最靠边一张凳子上。吴四章之所以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他比一般人都长。他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腰背坐得直桶桶。从台上望,能望见他中山装的第三粒扣子。其他人只望见第二粒扣子,更短的人只能望到衣领子。只是他脸上不够平整,长脸上有害水痘落下的痘眼儿,密密麻麻,从眼皮到下巴壳,他头上的毛还是自来卷,总不能像别的干部那样三七开梳得平平整整的。

    所以吴四章就想:

    这个田会计像个武将!说不清打江山他立了汗马功劳。

    他也算武将,他是红军的儿子,革命的后代,五洲乡江心洲村的会计。

    这时吴四章还不能说认得田会计,只能说见过过田会计,就跟看到过许多别的干部一样。

    后来又见过两回,也都是在批斗会上。批斗大会成了水,人人都要喝,不喝就不中。田会计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手也不动口,吴四章就想:

    武将哪里能坐得这么实?肯定是个书生。

    那几年敲锣打鼓地斗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是常事。家家户户一排排搁那儿坐着,台上被反绑的是那些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过大鱼大肉的,今天是王大发,明天是赵忠德。全是本乡邻镇有地有房有铺子有小老婆的,平常这些有钱人经常在镇上的茶馆里照面,眼下统统跪在这儿受审。他们个个只看自己眼皮底下的土,全不像平常那样客气有礼了。嘴巴恨不得按到脚尖上,叫他怎么难受怎么受。吴四章瞧瞧这些当干部的也真狠,人狠起来真没什么两样。往地主恶霸们头上糊个尖尖的纸帽子,斗他、批他、审他,啐他也成。不管换什么花样,也总是不打出血、不敲碎骨头不罢休。好在太阳洲姓吴的户户定的是贫农,当时不晓得这贫农有什么好,现在看到了,也就倒抽一口气,幸好是贫农。有次吴四章刚到打麦场,场面上早已乱糟糟的,人头碰人头,全挤在台面上,台下的人趁机上去往王大发赵忠德的脑门上拍砖、揣脚。吴四章可不干这事,他看见大哥的大儿子家义也夹在人群急吼吼地往前冲,眼睛血红血红的,嘴里一边喊“打倒你这个狗日的”一边抬脚往地主身上踹。吴四章一急,挤进去一把拽过大侄子:

    长力气可不是用来欺人的。这跟土匪强盗有什么两样?

    没两样?区别大着呢,四大,我总算明白了,要不是他们,我家就不会出这么大能干活吃不上饭的光棍了。

    真稀奇,他怎么欺你全家啦,他一没打过你,二没骂过你,他连你是张三李四都不认得。

    不认得不等于没剥削,这个道理有点绕,回去慢慢说给你听。

    不认得怎么剥削?

    四大,你怎么说不通呢。大侄子家义把胳膊一甩,白他一眼,我可不让想我弟弟打光棍。大侄子刚定了个媳妇,只见过一面,下头还有二个弟弟家仓和家有眼看着也长成大人了。照过去那光景,不打光棍怕是不中的。你瞧,这下好了,穷苦人民大翻身,大侄子琢磨出自家有盼头了。

    可是做人要凭良心,哪能这么横来?他轻微的言语在嘈杂的会场犹如一根牛毛掉到地上,丝毫没人注意。

    想了一想,吴四章又觉得不对了:

    要是你四大我是地主,你也这样斗?

    大侄子没理会他,早就挤到台柱前头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心里有盼头的人把些以往是他们的榜样们白嫩嫩的身子硬是搅拌成一滩烂泥,要一边架一个膀子才能拖走。

    批斗会开起来真没个完。一开始,大伙天天看大戏一样心里舒坦,可是,越斗越让人心里慌。有一回,吴四章一走进队里的仓库,就看到被斗的是孙二宝,上回他还在斗别人,这回却轮到他了,孙二宝的地也就十来亩,连个长工也没雇过,全是自己和他老伴披星种戴月收。说起他老伴,比一般女人都不如,马兰英裹了小脚,不用下地干活,这地主婆偏偏生着一双大脚,跟她男人一样犁地挑粪、割麦收豆。以前大伙都说这大脚婆娘能干,才有这份家业,眼下又变了口风,说这份家业是剥削来的。这回吴四章硬是拽着吴家义一砖都没让他拍。他在台下还小声嘀咕,说孙二宝有点冤。不想旁边有人听见,说他觉悟低,差点要揭发他,吴家义就挤眉毛弄眼睛,好不容易把他拽到最后一排,他只好悻悻地靠墙站着!还好,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搁边上看热闹,没有动手,也没有骂脏话。要说大儿子家财也是十四五的人了,跟个大姑娘似的闷闷地看,马兰英更沉得住,只顾忙着纳鞋底,忙着补裤子,台上闹翻了天,她拽线的时候才抽空瞅一眼。两个闺女家珍和家秀跟她妈边上,一边一个,大的也能补裤子了,家珍长得跟她妈一个样,小巧,秀气,脾气比她妈好一百倍,她温顺,和气,搁哪儿都听不听她吱声。家秀才刚刚穿开裆裤,头上杵着两根小辫,这也好,往后形势再有什么变化,我们全家反正都没动手动脚,天地看得见,这一想,他心里坦然些了。这往后,不明白也装明白,哪儿人多往哪儿扎堆,人家喊什么他喊什么,人家举拳头他也往天上伸手,图的是个热闹。

    过两天大喇叭又喊话,原来是分东西,这回吴四章比大侄子跑得快,他把家秀扛在头上排在头一个,地主家里的财产全在打麦场上摆着。东西分到村上时,田会计捧着登计册,谁领东西他让谁在本上按下手印。吴四章这才恍然大悟:

    田会计真是书生。

    红木床、太师椅、八仙桌、红木踏板。看得吴四章直吸气,乖乖,地主家真阔气!吴四章分到了以往想都不敢买的四方桌长条凳、盛汤的碗和挂面。这还没算完,再后来,分了地、分了菜园子、分了牲口。

    这才叫实惠,总算没白开那么多天会,要是开会开到后来都是分东西倒也是好事。吴四章的力气排上了用场,他喜滋滋地扛着东西往家走。白拿地主的东西不叫偷,叫胜利果实;民国叫旧社会,眼下呢叫新社会;钉螺病不叫钉螺病,叫血吸虫病;男的女的可以结婚前先处处,处不来还能反悔;大人还不得做主,做主叫包办。这日子说过得有滋味不假,越过越糊涂也是真的。说实话,从解放前到现在,吴四章对革命运动只能掌握一些词语和口号:土改,镇反,互助组,初级社。回回都热闹,回回吴四章搞不清里头的道道。主要是他不把心思放在这里头,他不仅自己也要求儿女个个牢牢记住一点,不惹事、不欺人、不掺和、也跟人结仇,能不沾事就不沾事,能跟人和气就跟人和气,吴四章不好事渐渐出了名。不过,认识田会计这回,他是站在前头的,后来又开了一次他记得住的大会,那次大会来了许多陌生的干部。据说是其他村过来帮忙的。那天哪些干部发言,哪些干部喊口号,他也记不清了。他就是记得最后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先到田会计那里在一张纸上按个手印。可这这时吴四章也去按了,他靠近田会计的时候,发现田会计的脸上还有坑坑洼洼的麻子,麻子长在干部脸上果然比长在一般人脸上好看。那天吴四章分天五亩地,他手印一按,再望了田会计一眼,又觉得这个干部长得真是好,以至于这以后,他对脸上长麻子的人都恭敬了许多,总觉得他们个个都是给他地的人。

    地到手上后,想种什么种什么,想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下地,想用多少肥料就用多少肥料,收回来的统统归自己。他一回又一回产生错觉,总觉得自己成了地主,收一回种一回就硬气一回,硬气归硬气,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生怕这好日子要付出代价,台上那些得血流满面的地主使他心里一阵阵发慌,好在人人有地,要倒霉个个有份,一想到这里,他又心宽了。他吴四章别的字不识,“吴四章”三个字早就耳熟能详,地契上白字黑字写着他的名字。他让马兰英把地契锁进箱子的最里面,外面还用木头钉成盒子,他动不动就让马兰英把锁在箱子里的地契拿出来看,头几次马兰英还能理解,时间长了,马兰英没耐心翻箱倒柜,把地契往他怀里一扔说:

    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什么都能偷得去,地没人有本事偷得去。

    这话倒又错了。

    才种了三四季麦子、棉花,麦场边上的墙面又开始翻新了,白灰把前几年的标语盖起来,刷起了新标语,“单干可耻,入社光荣”新标语是吴四章听人念的,他自己只认得一个“干”字,意思他也似懂非懂,但新标语这么一刷,吴四章断定又有新花样了。果然,五洲人民公社冷不丁就成立了,地又被收回去了。不仅如此,没过多久,公社又要求家家户户把锅交到生产队去,一切有铁的东西全收上去支持国家建设,赶超英美!

    队长说,一旦我们赶上了英美,我们就能像他们一样天天吃肉。

    王母娘娘怕也不能天天吃肉,想得美!马兰英头一个戳穿他。

    嘀咕归嘀咕,可吴四章还是怕干部、怕领导,他进锅屋去拿锅子给队长,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前年媳妇刚买的那只小锅:

    嗳,还有一只锅呢?他问媳妇。

    真是出鬼,你烧糊涂了,我家哪还有锅?有锅我不拿出来?就你识大体,我就那么落后?在媳妇振振有词的反驳中,吴四章承认自己记错了,队长带的人一走,吴四章遭到了更严厉的数落:

    你这个死鬼,你真相信英美天天吃肉,队长就天天给你肉吃?你真相信这些好事真能掉到你头上?

    孩子们已经习惯了母亲对父亲的教育和指导,他们各忙各的,吴四章红着脸垂着头虚心接受批评,一边听,一边帮家秀在桃核上挖老虎挂到手脖子上玩。

    不过看来这回媳妇错了,这边刚收了锅,那边大食堂真就轰轰烈烈在开张了,所有人涌到食堂去排队吃饭,果然有肉!果然管吃饱!真是应了队长的话:一切都是大伙的。归了集体操心的事也少多了,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一概不要负责,只需要听生产队长吩咐就是了,干好干不好问题都不大,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工分就是钱,钱就是工分。

    整个太阳洲的人这才知道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虽然太阳洲变化不大,可听说全国各地的粮食产量从几百斤一亩已经猛然上升到七八千斤一亩。虽说天还是那个天,水还是那个水,坝呢,还是那条坝,但是要吃就吃要喝这事不是假的,吃在肚里的是铁证如山的肉。

    油煎大鱼和红烧大肉就少了,吴四章看到大伙站在食堂门口吃着吃着松裤腰带的人,就笑他们:

    小心晚上睡觉饭从嗓子眼冒出来,老鼠跑你脸上啃。

    不要紧,队长说,老鼠的日子也好过了,这是咱共产主义的好处,光明正大地享受。

    人吃得太饱就开始懒,吃饱饭的大伙倚在墙角吹大牛,队长催他们下地整枝,打药水,拨草,他们个个有意见,人吃饱了容易犯困,人一犯困身子就懒,玉米老了没人掰,玉米粒子自己往下掉,过一会儿听到黄豆在地里“啪”一声炸开一只,又“啪”一声炸开两只。马兰英站在坝上骂吴四章,你这懒鬼,看到地上的黄豆也不捡。吴四章正玩下黑白棋,没时间理她,马兰英急得直跺小脚,就找根棍子拄着往地里拐,腰上围只围兜。三十多岁的小脚媳妇,旧社会挨饥受冻脚尖都没沾这坝下面的泥,这回吃饱饭却坐不住了。这黄豆哪里能这样糟蹋?庄稼人不惜怜黄豆,还算庄稼人吗?她还不能给人瞧见,只好专挑没人的地方去,先两头看看,没人注意,迅速弯一下腰,捡起一粒豆子,两头望望再往围兜里一塞。吃饱了还要做贼,真是没事找事,再说,家里又没锅烧,说不准就给你扣个大帽子戴戴。吴四章让她省省心,马兰英嘴还辣得很:

    猪油蒙了心,让粮食烂在地里,迟早遭雷劈。我就不信捡东西还犯法!

    话虽这么说,却不让儿子女儿插手,万一真批斗,斗我一个人就行了。拾到一小兜就拄起棍子往家走,围兜沉沉的,走一步往腿上磕一下。一路走还一路骂骂咧咧:谁出的馊主义,光吃不干活,从古到今没哪个朝代敢这么来。看你们快活到几时?

    好日子跑得快,突然有一天,红烧肉、炒鸡蛋不见了,早上和晚上的干饭换成了稀的,这不算什么,庄稼人能将就。没多久,再往后打回来的干饭上盖一层没油的煮青菜,就有人开始叫,觉得委屈。队长说,共产主义也跟江水一样,夏涨秋落,大伙一听,那敢情再想吃肉要等来年了?事情没那么糟。比那更糟,吃干饭也没多久,有一天吴四章让家财去打饭,打回来一看,稀饭里掺了些山芋,今天咋吃这个?

    食堂会计说了,往后全是这个。

    吴四章心里不乐了,他媳妇瞅他不动筷子,就笑他:

    你当你真是地主的命?

    食堂顿顿都放稀饭,稀饭也没关系。一天三顿还是有保障,上半晌饿了有中饭,下半晌饿了有晚饭。再往后,顿顿吃玉米糊,吃玉米糊的时候不论碗了,每人一勺,大人一满勺,小孩一浅勺。三顿也改两顿了,人还没走到地里,肚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咕噜”,中午下工的时候锄头举不到肩了,在地上拖着走,这身子骨能翻动地?到这时才发现地里的油菜,蚕豆,麦子根根缺水,颗颗缺肥,一看就是吃得太饱没心思伺候。长江里全是水,庄稼还干死,不是罪过是什么?现在想起来顾它也没力气使了。吴四章一想问题大了,他媳妇那乌鸦嘴还真说对了,一个多月没下雨,一个劳力挑半桶水,半桶水一路上要歇三四肩。这下社员们怕起来了,有年长的老太太们天天在家求菩萨,不曾想求得太猛,一连求来三七二十一天大风大雨,再到地里一看,棉杆上的花落了一下,玉米棵棵齐根断,根据经验,天晴了翻地重播种子还来得及。太阳出来了,大伙催队长拿种子来,结果吴立能队长哭丧着脸说:

    玉米种子早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眼看着冰榴子挂到屋檐上了,到这会大伙才想是做了一场好梦,光顾着美,没顾着醒,眼下才明白,这共产主义就是去年把今年的粮食吃掉了。去年吃得肚子能撑船,今年饿得前心贴后背。

    开始有人吃野菜了,江滩上的野菜、芦根硬得用刀砍,还要拿回去煮,孩子们全部派出去找食,孩子们个个勾着腰,眼睛盯着地面,头两天还能满筐回来,再过几天,半天才能挑回来一小把。

    野菜拨完后,老树叶子得济了。椿树叶子榆树叶子抢得最狠,树叶捋光了剥树皮,说到吃,还是马兰英有主意。她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晒干后把食堂里的石磨搬出来磨粉,磨成粉以后打成糊喝。大人们肯吃,孩子们吃不进,个个喊就跟洋油一个味。

    别人的日子不比他家强,隔两天没见面,第三天碰到一个邻居,吴四章就认不出了。许多人全身发肿发亮,你随便朝他身上一戳,他身上肯定陷进去一个坑,坑里能装半碗水,也有不发胖的,只是一味发青发紫发黑,原来都是草和树皮吃出来的色。队长天天到江边等,等政府送粮食的船开到门前来,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地里的庄稼个个缺水少肥,长出来比往年难,土豆还没核桃大就被挖光了,山芋就没长到二岁孩子的巴掌大的就被刨干净了,就是小麦叶子也等不及到来年都被人揪着吃了。

    能卖的都卖了,马兰英耳朵上的一对银耳丝卖了,吴家秀脚上一只银镯子也卖了。到后来,一张四方桌子只卖来两升小麦。一块三年前就剪来做衣服的缎子料子现在只换了一碗麦面。

    孩子们的脖子个个饿得老长老长的,双双眼眶都陷进去,天天晚上,喝完那一勺玉米糊,吴四章就叫孩子们上床睡觉:

    趁还没觉得饿,赶紧睡着!

    孩子们睡不着,个个肚子唱大戏。吴四章也顶不住了,马兰英捡黄豆的情景铁块一样烙他心里了。他媳妇给他盯得没办法,把秋天捡的黄豆拿出来一捧,那只保留下来的小锅派上了用场。这只小锅是马兰英智慧的见证。她每天晚上先把一捧黄豆泡成一碗,然后加点水在锅里煮,儿女们一人一小碗,连水带豆悄无声息地就着黑里吃掉。那只煮黄豆的锅子马兰英小心地洗好,藏到箱子里,这只钢锅在她的精心伺弄下,锃亮、耀眼、闪闪发亮。黄豆真是好东西,闻着香,吃在嘴里也绵绵入口,可惜到底太少,几天就没了。这天晚上吴四章照样等他媳妇拿黄豆出来吃,结果他媳妇两手摊摊,表示黄豆没了。吴四章不信,他晓得这婆娘藏东西有一手,他床上床下箱里箱外仔仔细细地翻了三遍,才确信这回这婆娘没骗人,他心里凉了一大截。

    村里开始死人了,头一个死的是一位过了七十的老婆婆,老婆婆早饭在食堂门口领到一碗糊还没来得及吞进去就断了气。全村男女一听同情之心倾涌而出,几乎都来帮忙送葬。可是紧接着第二天又后了一位老大爷,大伙顷刻明白自己随时也会死了。后来哪家死了人,能去帮忙的也只有自己的本姓亲友了,直到后来,大伙都晓得那一碗糊是捱气喉的,多铲一铲土就早死一天,头两桩丧事还能听到东邻嚎亲儿西邻吼亲娘的,眼看死的人越来越多,肚子越来越饿,人就越来越不怎么把死当回事了。这以后,死了亲老子娘亲儿子孙,也不费事搞丧葬那一套了。想到死光了人留着菜园子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家家都很默契地在菜园里草草挖下一个土坑把人埋了,乱坟岗反而安静得很。

    以往的死是大事,就连逢年过节差不多,如今,这死成了放屁打嗝,说来就来。凡事见多了,就能平常心。没人晓得怎么对付它,可也不怕它了,个个东倒西歪的,却个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活一天就算赚了一天。人在最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可以做到把死看得很淡的,相反,像吴四章这样咋咋唬唬的人却是整天愁眉苦脸,马兰英瞧瞧吴四章,倒平和多了,她轻声轻气地说:

    报应,报应到了!

    办丧事的时候连野狗都不敢来看热闹了。野狗来一只摞倒一只,人再没力气,打起狗来总是赢家。再后来,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刚刚还扶着墙走路,过一会就成了死鬼。吴四章是热心人,他帮过忙埋下的不下二十个,今天帮这家抬老人,明天帮那天埋孩子,一开始白天干,后来为了多分一勺糊,邻居家死了人放在家里睡几天,那边赶紧没事人一样去食堂打糊。不得已闻出味了才偷偷埋掉。经过举报和领悟,队长也学精了,出台了新规定,本人打本人的粥,不准代打。结果有的人还走在排队的路上就“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死了,就像老枯树上掉下来一根树枝。

    许多人家开始跑荒了,树棍子吃香了,走路的时候拄着它搭把劲,可要是不小心棍子倒在地上,可千万捡不得,一弯腰,可就起不来了。

               5

    眼看着儿子们顶不住了,吴四章坐在黑咕隆咚的堂屋里骂人了:狗日的队长不是好货,瞧他走路的样子,每天肯定多喝两大碗糊。

    大队干部一天肯定能多喝四大碗,大儿子说。

    公社干部就更多了。

    家宝上过学,见识比他大他哥都高。他说:省长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的时候有秘书替他到食堂盛来。

    说不定省长根本不吃大食堂,他家的锅肯定没上交。

    家富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那他家的亲戚就能沾光吃上一大碗。

    何止一碗,说不定是两碗!家珍也插了话。

    说不定吃掉一锅。还是家宝胆大,敢想。说不定他们家有个大仓库,里面堆的全是粮食,亲戚来了就进去量一升出来。这想法把全家都吓住了,没人再喊开口了,话一停,肚子却更加难受。

    马兰英晓得不说话时间过得慢,人更难受。她硬着头皮往下接:你想想,队长怎么没饿死?

    没有搭腔。

    你想想,会计怎么没饿死?

    还是没人搭腔。

    你想想,队长的儿子怎么没饿死?

    吴四章说,这还用问?

    你想想,会计的娘老子怎么都没饿死?

    我看你饿糊涂了,他们要是饿死了,哪个来管仓库,哪个来管食堂,哪个负责烧糊,哪个负责分糊?

    吴四章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但是他琢磨了一会,就不干了,凭什么他们不死,老子死?

    狗日的范立能,狗日的张先山!吴四章又突然来了骂人的力气。

    马兰英赶紧拍拍他:

    小声点,外头像是有动静!万一给听见了,明天早上那几勺糊就别想要了。她声音还是细细的,轻轻的,生怕说重了费力气。她饿到这时候,脑子还特别清楚,顾大局、识大体。

    不是的,是我肚子太闹了,家珍不好意思地在外头插嘴。

    早晓得有今天,当初开斗争会时也就不心软了,打人冲在前头,号子喊响一点,见到干部多陪陪笑脸,表现表现,说不定现在也能当上队长。吴四章真是懊恼,再怎么的,不能让儿子们饿死。可如今除了生产队那只上了大锁的仓库里可能还有几袋玉米,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一直到下半夜,吴四章还睡不着,大侄子在窗户底下喊他:

    四大,四大,我妈不中了。

    明天早上埋吧。

    四大,我妈还没死。

    那你喊什么?

    我来讨几粒黄豆,

    哪里来的黄豆?

    四大,我给您跪下了。

    我还想给你跪下呢,要是你有黄豆,喊你四大都中!见大侄子不吭声,他口气缓和了些说,你回吧,你四大没本事。

    四大,我走不回了。

    吴四章开门一瞧,大侄子贴着门框慢慢滑到地上,前门口一地的雪还没化,沾到大侄子的身上,大侄子顿时白生生的,乍一看,很点怕人。

    我哪有力气埋你娘俩呀,吴四章恨不得也一屁股躺下就省事了。

    家财家宝家富家秀个个开始哭,哭出来的声音细得像纱线,吴四章摆摆手,叫儿女们省省力气。

    他把家里仅有的分来的大氅给侄子披上,自己就要出门,大儿子家财要跟着他大。

    可不能,逮到就要被打死,他们吃得多力气大,你打不过。就算打得过,打了他们你也跑不动。吴四章的声调一阵阵打颤,脑子还好使,说出来的话有板有眼,不像去偷粮食,倒像是上法场。

    儿女们围上来,他想拨开他们挡住的身子,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他要留着力气打架呢。

    再说,谁不晓得我吴四章命大,死不掉,说不定这回也能死里逃生。为了安慰马兰英和儿女,他说:退一步讲死在家里是饿死鬼,死在仓库是饱死鬼,说不定能投个富贵胎。

    大侄子本来已经没出气的份了,一听这话来了劲,他说:

    四大,要投胎就投到公社书记的家里去。

    你真贪心,想投到公社书记家的有千千万万呢!

    这句话起了作用,儿女们让到一旁去了,反正都差不多了,死这会儿不像一担水那么重了,相反,死,变得像棉絮那么轻飘飘了。

    家财没死心,他对着他大的后脑勺说,大, 我帮你背麦子回来。

    要你背?老子要是能先啃到两口棒子面,这屁大的仓库连瓦带墙都能背回来。

    仓库其实不是原来放粮的仓库。那个仓库太大,惦记的人太多,不好看管,大队干部们经过商量把仓库搬到了范立能家,离吴四章的家也就两百米距离,这个仓库每天晚上由生产队干部轮流值班。

    坝埂上散发出一种空荡荡的气味。黑夜之中,江滩上一条饿极的狗在低低咆哮,但极为克制。一两声之后,像是晓得叫喊无用似的,它歇下来了。

    吴四章还没到仓库,就觉得全身僵硬,没一点热气了。到了仓库后,他用铲子撬了几下门锁,没动静;想用肩膀撞开,没力气;他看到仓库左边有一扇小窗户,就想从窗户爬进去。他先把窗户上的几根木栏拨出来,然后把头伸进去,想想不妥,就换了个姿态,先把一只脚伸进去,窗台实在太小,费了半天事,总算把整个身子都塞进仓库。他刚刚两脚落地,一根绳子套进了脖子。吴四章晓得这绳子一收,他就没命了,他把脖子缩了缩,两手往空中一举,气若游丝地喊,不要捆,我投降。

    他就这么缩着脖子等着人来捆他,绳子却迟迟不收紧。他动了动身子,套了绳子的身子还能自由动,他划拉一下双手,双手也还能活动,他使劲眨眼,想看清黑暗中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一喜,想到可能是睁着眼睛做了场噩梦,把自己吓糊涂了。

    他的两手又摸索起来,黑暗里吴四章的手碰到了一只摇晃的袋子,他一把逮住袋子,手指一碰,他就明白里面起码有六两棒子面。他顿时来了力气,一把把袋里往怀里一拽,他心里想,我可能已经死了,死了又在世上梦游。这么想,吴四章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有点窃喜,这样也好,我能不费力气就能搞到棒子面,孩子们饿不死了,马兰英饿不死了,侄子们也不用饿死了。吴四章正想在兴头上,有人在黑暗里拉了他一把,吴四章吓了一跳,想到自己已经是鬼,他舒了一口气,他说,哪个拉老子?

    吴四伯,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小田。

    小田是哪个?

    就是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

    吴四章脑子一激灵,像打了一场摆子,醒过来了。现在一个大队就这么一个仓库,生产队的干部都沾不到边,早就由公社派其他大队干部来接管了。田会计的样子吴四章也想起来了,高得像麻杆,一脸麻子,牙齿不齐,一头头发自然卷,成天横七竖八地支在头上。他大是红军,他是根正苗红的功臣后代,他也是大队里有实权的人。

    他说,田会计,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没死啊?

    你没死,四伯,我在里头,望外头望得见。

    我没死你怎么不逮我?

    我不逮你,四伯,你拿走吧。

    田会计在黑暗里把吴四章重新扶上窗台,吴四章的身子一半在仓库里,一半在仓库外,他还是想不明白,田会计,你真不逮我?

    田会计的平易近人给吴四章带来了巨大的茫然,很快遮蔽了惊惧,偷队里的事时有发生,一经发现吊起来一顿好打,或者绑到麦场上批斗。吴四章为这出其不意的大好局面使也转不过弯,他呆滞地看着黑暗以及藏在黑暗里的根本望不到影子的田会计,有一点他是清醒的,不管怎么样,站在对面的这个人手里握的——他的命,他全家的命,他大侄子一家的命。

    他至少应该喝斥他一顿,问一问,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多少人家饿死人也没人来偷公家的东西,你们家到现在一个没死,怎么好干这种事呢?

    四伯,快走吧,你们队长刚逮住一个偷粮的,正往关押所送,马上就回来,有话明天再说。

    吴四章这才跳下窗台,跌跌撞撞地往家赶。

    那天晚上,吴四章一把棒子面在锅里煮了十碗棒子糊,先给大侄子家义一碗,大侄子手已经抬不动了,脑袋也歪在一边,吴四章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往他嘴里灌。一碗糊下去,大侄子能动了,他说,四大,再来一碗。吴四章走到锅边,锅里已经空了,他看到家富家财和家珍各捧一只碗伸出舌头在舔,他把心一横,喊马兰英,再煮一锅。

    这六两糊让吴四章和大侄子一家都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每人又分到了一碗棒子糊,身上的力气明显比昨天多了。

    有了力气的吴四章开始发愁了。昨天夜里偷棒子面的国辉没经审问就先行倒地而死了。生死两重天。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昨夜发生的事。

    他问马兰英,是不是今天他们要把我们家一锅端?这个疑问吓得马兰英一个激灵,她翻了翻白眼,没有答腔。

    我跟他非亲非故,往年他在台上开批斗会,做报告、报喜讯,我都在台下听,他怎么会认得我呢?

    马兰英没有答腔。马兰英已经被一碗端的恐惧定住了,哪有不打老百姓的干部,哪有饶过罪人的干部?这个疑问化成了巨大的恐惧已经使她不能判断,不能下结论了。

    吴四章继续说,是不是他们忙不过来,忙完了会不会就过来抓人?

    马兰英看看吴四章,看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的牙齿突然咯吱咯吱响起来,吴四章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事,她的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马兰英的抖动更加加剧了吴四章的预感,他一把抱住马兰英:家财妈,要不,我们快逃吧。

    一碗棒子糊的力气剩下不多了,马兰英边抖动边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推开吴四章,走到箱子里,拿出那只钢精锅,示意家珍来烧火,马兰英又从床头摸出昨天田会计给的那只袋子,原来抖动抖动,还能抖出来一小撮棒子面,家珍倒了五碗水,马兰英边抱着自己自己抖动的胳膊,边示意家珍到灶下点火,家珍惊恐地对她娘说,要是烟囱冒烟被发现怎么办?

    马兰英抬起抖动的眼睛看了看家珍,那意思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四章全家每人沉默不语地喝下半碗稀水糊,然后拎着几件衣裳的包裹准备从后门逃命。后门一开,田会计一闪进了屋。

    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田会计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只不过从后门他们没想到。

    四伯,四妈,田会计对他们点点头,然后从军大衣的口袋里去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包着一小把棒子面。

    我走了。棒子面放在桌子上,田会计又从后门一闪,不见了。留下吴家一屋子大眼瞪小眼,越瞪越迷惑。

    还是十四岁的家宝有脑子,他最先发出一声喜气洋洋的呼喊:大,我们不用逃了,田会计是好人。

    这一声提醒好比一声惊雷,把吴家人个个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田会计居然是好人?

    姑娘们望着娘,儿子们望着大。一家人个个是对方的镜子,照见自己是活的,照见自己是怕的,照见自己是喜的。照见自己是云里雾里的。

    好干部被自己撞到了,在这节骨眼上?这不是菩萨派来的救星是什么?

    就这样,隔三岔五,田会计都会送来一小把棒子面。每回都从后门,大多时候是晚上,偶尔是天没亮。他也不多说什么,送完就走,若是在路上见到吴四章,他却转过头去,仿佛不屑于多看一眼社员。

    好人,大好人哪!能吃个半饱的吴四章坐不住了,他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愧疚。他对马兰英说,人家帮我们这么多,救我一家老小十来口的命,你说,这样的大恩怎么报答?

    马兰英对此也没有更好的主见。他们翻来覆去合计怎么样报答田会计,越是合计越觉出自己家的穷,就是把房子扒了也只能扒出两根碗口大的木头来。越合计就越觉着自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等荒年过了,再还!

    你不想想,他荒年都能救你,荒年一过,不比你更好过?还有谁比他权力大?队长?队长算什么东西,大字不识一个。

    在他们心里,田会计成了大队真正的一把手。

    生产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吴四章有点儿力气就坐不住,他又去帮着埋人,他埋一个回来就加重了对田会计的感激,他忧心忡忡地对马兰英说,

    不是田会计,我第一个被打死了。

    马兰英说是的。

    不是田会计,家义也饿死了,他老娘也饿死了。

    马兰英说不错。

    不是田会计,你们娘几个现在剩一半就不错了。

    马兰英说肯定。

    这个人的恩情一日不还,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我们家现在只剩张嘴的人了,缸里没米,箱里没钱。

    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报答,报答了我们才能心安!

    田会计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成家呢?吴四章喃喃地说。

    念叨了两回后,他们还琢磨出来了:

    就是人长得丑点,要是早两年大跃进,他的事情肯定早解决了。

    马兰英也同意他的观点:人长得丑点,有什么关系,人好就中。

    以往瞧田会计,倒没觉得他长得丑。他是干部,又是救星,干部怎么长社员就怎么看,救星是神圣伟大的。现在不同了,把他往平常人的事情上想,干部就成了普通男人了,现在再仔细观察,田会计个高、脸长、脸上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说难听点,苍蝇都能在他脸上上跌跟头;还瘦,不是一般的瘦,瘦到手臂一动,能看到里面的骨头一动,瘦到根本不像会计,瘦到领导对他放心到极点——他要是偷,还能瘦成这样?

    吴四章说,你想一想,肯定是他看上了家珍,又不好意思开口。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马兰英觉出吴四章的心思了,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他面相上是配不上家珍,要是家珍饿死了,她肯定能在阴间选一个貌比潘安的女婿回来。

    马兰英要上来打他,你这样子,还像她老子吗?

    老子不是老子,老子会拼了命去偷仓库?

    两个人嚷了半天,身上都没了力气才停下来。

    过了两天,马兰英叫家珍到江心洲大队给田会计送一双自己去年绣的鞋垫,家珍不肯,马兰英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小货,你早上喝的糊谁给的?

    家珍一听就没话说了,她不情不愿地去了趟江心洲。

    家珍回来的时候,怀里又多了一包白面。

    这田会计,这田会计!

    马兰英感激地只会唠叨这一句话,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她带去一双棉线纺的袜子。

    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马兰英只让她给田会计传来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到家里来一趟。

    六一年正月初八,吴四章的大女儿家珍嫁给了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荒年困难,婚礼从简,家珍穿着平常的衣裳跟平常一样,空着手走向江心洲,江心洲离太阳洲也是四五里路,中间隔一条小隔江。走了个把时辰,走到了田会计家,虽然说好不张扬,可田会计还是买了一长挂炮仗在门前放了。

                    6

    一受过饿,就晓得懒不得了。

    这年春天,许多东西能入口了。树叶开始发出来,春笋发出来,地里的麦苗发出来,国家的救济也跟着来了,人的脸色眨眼就上了色,地里的各色庄稼也能稳当当地从泥巴里探头往上长,不用担心被人揪成秃子麻子了,埂上坝下的野草野花也青葱葱发出来,好了,这回,人身上的懒骨头都没了,一有点东西进嘴,就扛锄握锨到地里松土浇水。人一勤快,老天也望到似的,要雨给雨,该晒放晴,玉米黄豆都争先恐后般地把大地覆盖,啪嗒一声,太阳洲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人们面色正常地围着大坝,一岔一岔地绕着圈种庄稼,似乎用纱布擦伤口边的污迹,小心地保护伤口不被感染。

    受苦受难的人似乎生来就有对生死的大宽容和大从容,但这是假象。棉袄一脱,日子正常过来了,许多能吃饱肚子的人突然从梦里醒来似的才想起旧年死的父母儿女,他们拎着大饼、米饭,鸡蛋给亲人上坟了,一听到外面有哭声,吴四章坐到椅子上,表情跟白天就大不同,看到孩子们个个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喝粥,他的眼神就充满自豪,他和马兰英时不时交流一下眼色,以无比自豪感的姿态端坐在仅有的一张木椅子上。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喜滋滋地说了出来:

    老子还算有点本事,儿女全在!

    但是到了门外,遇到那些死了人的家庭,他的眼神就变了。见到人,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些伤心的父母突然想起他不用伤心,会嫉妒他夜夜睡得踏实。

    儿女出门的时候,吴四章都要再三叮嘱:

    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你们呢,就像是生产队最肥最壮的猪,最容易招人忌恨。

    他谨小慎微的言行使儿女们对自己的活着充满了疑虑,产生了深重的负疚感。好像他们捡了别人的阳寿没还似的,有一种白占便宜理亏的心虚。一到清明冬至,吴四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那几天他便小心翼翼地招呼儿女们躲起来,实在要割草挑水什么的,也要尽量晚上出门,减少在人前露脸的次数:

    不要给人家瞧见,别家的孩子死了,自家的一个不缺,光凭这一点就够难为情的。

    年三十正月初一他更是行事小心,放炮仗决不比人家提前,也不比人家多放一挂。他做贼似的动作引来马兰英的不满,马兰英撇着嘴笑他:

    家里没饿死人还是丑事?

    吴四章摆摆手,示意马兰英小声:

    你望望除了我家和干部家,哪家不是死了老的就是死了小的,万一有人追究起来,连累到田会计,往后再有个大跃进什么的,就要遭灾了。

    他特意招呼家富:

    要是有人问你怎么没死,你就说跟我大一样,死了两回又活过来了。

    吴家富认真地看了他大:要是旁人问哪两回、怎么活过来的我怎么答?

    就说你不记得了,你已经死了,怎么会记得?

    吴家富这回看他大,怎么也看不出以往吹嘘自己命大时那头头是道,眉飞色舞的模样。

    吴四章的心虚摆得到处都是,他一改往日大大咧咧说话的腔调,要是哪个跟他说话嗓门儿大一点,他就怀疑这人一定是嫉恨他家没死人。有天,一个邻居有口无心地说:

    老吴,你三个儿子要娶三房媳妇,真够你忙活的了。

    吴四章一听,脸变得煞白,他赶紧讪讪地回一句:

    都是些不中用的草包。

    回到家,吴四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怕邻居到公社揭发他家共产风没死人。

    真要揭发,我就去做牢。我是当家作主的。下了几番狠心后才睡着了。

    许多妇女的肚子皮球一样鼓了起来,家义的媳妇头一个开怀,当年生出了个小子,取名吴保国,家义跟四大说:

    保国保国!保家卫国!主要保卫国家的粮食。他想到田会计干的就是保护生产队里的粮食,吴家才没死人,他晓得干这个好。

    家珍更能。第二年一次生出了一对龙凤胎,顺理成章,男孩叫田大龙,女孩叫田大凤。

    田会计的出现使吴家大大小小都有了点雄心,总觉得比别人要威风一些,胆子就敢想一些。到了二儿子出生,吴家义给他取名保地:

    保卫国家不如保卫土地,主要是保卫大队里的土地。他想的仍然是田会计的差事。

     

    六三年入冬,五洲公社的干部调整,本来田会计可以升到公社当会计,可公社离家远,隔条夹江还有五里路,来回不方便,田会计坚持留在他的江心洲:

    江心洲离太阳洲近,家珍能经常回来见您二老!

    他哪里想到吴四章气得咬牙切齿:

    不识相的东西,这张麻脸还好意思天天过来晃!

    吃饱了饭的吴四章再看田会计,怎么看怎么像黄世仁。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说的就是大女儿,家珍长得小巧,性格又温和,做得一手的女红,结了婚,越长越水灵,吴四章意识到自己犯大错了。吴四章一想到自己把女儿换了粮食胃里就发堵。他奇怪自己怎么就这么不经饿,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此刻的田会计成了吴四章的奇耻大辱,田会计来拜年,吴四章把头扭过来不看女婿带来的酒和糖,八成是晓得我买不起?田会计跟家财说话,教家秀认字,他感到八成想卖弄。知道他的儿女读不成书?田会计一走路,吴四章觉出他不紧不慢的步子不像农民;田会计一笑,他就感觉到这狗日的眉眼里全透着得意。总之,他怎么看田会计,怎么像看仇人。田会计成了吴四章胸中的那个黑点点。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杨白劳,就算杨白劳还不配,杨白劳不卖闺女!

    有一阵子他真想把田会计干掉。吴四章满肚子都在盘算这个,从哪里下手,用什么方式?他想起来用刀,铲子,砖头,或者趁天黑,照他后脑勺一下子,让他死掉算了。

    他到底没那个狠心。

    后来的批斗对象全是斯文有礼穿干部装的人了。批斗内容吴四章没功夫管。可他晓得要是趁这机会那些在困难时期利用职权欺压百姓,假公济私的蛀虫揭发出来肯定中。吴四章这念头一闪,闪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又是个机会,他想,何不把田会计给告了?

    吴四章几次想冲到台上把这个禽兽揪出来,让干部群众都来看看这个人在共产风时干下的勾当。这个时候只要他一动,田会计就要倒霉,这是肯定的,可是一想到家珍带着一对儿女回到娘家,他就觉得更冤,二次再嫁,还能挑人家?吴四章硬生生把这口气吞进了肚子里:总有一天,你狗日的连本带利都要把欠我的还给我!他在心里暗暗发了毒誓。

    每次女儿从江心洲回娘家,吴四章总暗地里留意她,看她有没有被折磨瘦了?有没有被打?有没有被当佣人使唤?照例说,大队里抓革命搞生产建设离不开田会计的算盘珠子,田会计比平时忙了许多倍,家珍应该又忙又累折腾坏了,到了这时候,许多女人手脚粗起来,皮肤糙起来,衣裳邋遢起来,嗓门也会大起来。可是吴四章发现女儿不仅没像喜儿那样到处控诉、申冤、哭天抹地,相反,她照样清清爽爽,脸色发红,腰身饱满,走路的时候两瓣屁股勒得紧绷绷的,两只手跟大葱似的又白又嫩。吴四章眼睁睁地看着田会计把家珍变成了旧社会的富家太太样子。他嘴上不说,心里也还是得意的。

    从家珍的嘴里他晓得田会计家里喂猪、洗衣、下地、挑水的事一律不准家珍沾手。天一冷,田会计就不许媳妇到江里洗衣服了。他从江里挑水进屋,浇成温热再倒进盆里洗。家珍跟她妈一样爱干净,有时一盆衣裳要洗半天,田会计就跟在后面挑水,别人挑水爬坡时累得直喘,田会计挑水爬坡时也喘,边喘边笑,这个人平常不喜欢吱声,工作时也不多话,一回家一进门一干起家务事,他就显年轻许多。他的模样一开始使许多人怀疑他在江里挑水捡到了什么宝贝。江水天天淌,据说解放前大兵过江时在这条江里漏掉过银元铜钱,说不定淌啊淌,正好田会计一舀子舀到了。时间久子,大伙才明白,田会计的笑是从家里带出门,带到江边又从江边带回来的。家珍呢,做姑娘时,她担水挎篮,起早贪黑,是平常事,真没人心疼,现如今,江心洲太阳洲的人都没人敢对她说一句大话。对她说大话,简直就是跟大队干部过不去,简直找自己的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除了在家时爱笑爱劳动,田会计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拜望岳父母。从江心洲到太阳洲,四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隔一条支江,支江不宽,夏天有人摆渡,冬天水落下去,踩着江滩就过来了。他要么不来,要么就晚上来,因为他每次来,从来不空手。花生上市他背花生来,黄豆熟了他扛黄豆,玉米嫩时他煮得香喷喷送来,玉米老了时他搓成玉米粒送来。他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流向吴四章家,一度吴四章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以为大队里的仓库要搬到他家来,时间长了,哪一次田会计没有扛什么东西来时,吴四章夫妇就坐立不安,他们会迫不及待地问田会计,最近大队有什么新运动?

    什么新运动都不阻止他搬粮食孝敬丈人丈母娘。下回他来,肩上的重量就一定会加倍。要说最懂这夫妇二人心的,不是儿女,不是本家和侄男侄女,就是这田会计。

    田会计要么不坐坐,要么一坐就跟城里人似的夸家珍的好处,他夸家珍时从来不拐弯抹角。

    他说,妈,不晓得家珍怎么这么爱干净,我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半把灰。

    他说,我们家的抹布比人家的洗脸巾还白。

    他说,妈,家珍做的鞋真是合脚,我活到三十多,才晓得有这么合脚的鞋。

    他说,妈,家珍真是聪明,我教她识字,才教了三个晚上,她都认得二十多个字了。她要是有书念,肯定能考上大学。

    什么叫女大十八变,吴四章到今儿个才算看明白,家珍再怎么抬举也是平常一女子,到了田会计那里转一圈回来后,就不是凡人,成仙女了。

    有天吴家珍带着大龙大凤回娘家,刚进门屁股没落板凳,气喘吁吁的田会计就从外面跑进来,他脑门上汗津津的,手里提着一顶草帽,他一进屋,见到说说笑笑的吴家珍,张口就问她:

    热不热?说着拿起草帽对着她就扇动起来。

    我不热,你有草帽怎么不戴?

    我是怕你热,送给你戴的,你走得太快我没跟上!

    吴家珍侧过头羞涩地一笑。吴四章夫妇以及吴家珍的弟弟妹妹全部看到了这一幕,姐姐姐夫之间的神秘情调哗一下展露出来,他们大为惊诧地发现世上还有就跟牛郎织女和天仙配一样恩爱的夫妻。

    这之后,吴家珍用上了雪花膏、头油,穿上了涤纶裤子、绸缎袄。凡是田会计见识过的,听说过的,他都会想办法弄给自己的老婆。

    在马兰英嫁到太阳洲二十年间,吴家穷得叮里咣当,她一双小脚不方便出门,真还没什么见识,自从有了这个女婿,酥糖,方片膏葵花子还能尝尝,新鲜的故事也听能到些。

    田会计对吴家珍的疼爱,马兰英瞧在眼里,她比吴四章大度多了,望到吴四章对田会计板脸的时候,她总是劝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往前看,说不定哪年又搞共产风,就得济了。

    话虽如此,吴四章揭露女婿霸占民女行径的心思一直就没断过。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共产风结束后,他们还照样吃田会计的、拿田会计的。沾的光只多没少,他吴四章只好把怨气咽了一次又一次。又过了了两年,直到家宝意外落水后,新的革命浪潮又涌到了五洲公社,吴四章又有了上台揭发的冲动,他想,老子要不是你这狗日的多事,说不定就死在仓库里,死在仓库里就不会让儿子死在前头。他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要不是老子犯了错!吃了公家的粮食,糟蹋了自己的女儿,家宝说不定不会遭报应。他恨恨地想,说不定这狗日的早就打家珍的主意,才发动了大跃进?说不定为了霸占民女,他老早就算计好了,他多次真想把这一重大发现汇报给公社,可是回回没等到他下定决心,田会计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家门口。他一望这狗日的田会计那扛粮食扛得满头大汗、笑嘻嘻的脸,他就像被点了穴,感到鼓了半天的勇气都僵在嘴巴里了,脑子也僵住了,手脚更是僵住了。每到这时候,田会计就会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自从大跃进后,许多人的身体一落千大丈,许多妇女生出来的孩子都难养大,许多老年人都褪了一层皮,掉了两层肉,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哮喘肺结核。吴四章也不例外,尤其是家宝死后,吴四章的身板更是一落千丈,所以田会计格外用心,三天两头来嘘寒问暖。古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吴四章想,等到你露出狐狸尾巴来再说,到时我一并报仇!这机会到死也没等到。事实上,吴四章从来没听到任何人说过田会计的坏话,这个人的的人缘的确不错,他从未仗势欺人,也不会讨好巴结,人长得不好看,可是面善,说话和气,尤其是对吴家珍的好,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有些人说他是好男人,有些人则因为这个不拿他当干部,说他不像男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田会计帮助吴四章在江心洲落户口,要宅基地,找人帮忙盖房子,借钱给吴四章娶儿媳妇,并且,最与吴四章想象中不符的是,他竟然在吴四章对他放松戒备,爱如亲子时,先于吴四章撒手而去,留给吴四章心头一个碗大的疤。

    大跃进结束后,马兰英的管家计划有了新突破,旁人的门前屋后是杂草和野花,马兰英的门前屋后凡是有土的地方全是青椒玉米黄豆菜秧苗和丝瓜滕,家珍对她妈说:

    你看得住这些鸡啊鸭?

    它敢!马兰英咬牙切齿地嘣出两个字,果然,马兰英的菜园子一年到头瓜红椒绿,郁郁葱葱。

    一入冬,她就开始算计着吃饭,早起要上工,她分配吴四章和儿子们每人两碗稀饭,中午她做半钢精锅干饭,半钢精锅稀饭,家里男人每人能各盛一碗。到了晚上,她就往稀饭里放野菜,芋头和荠菜。男人上工,她也不闲着,到坝边上挖野芹菜,芦蒿根。吃不了她就腌;没有盐,她就晒,晒干了再蒸。这些平常遍布坝上埂下的菜有时儿子们吃到嘴里都叫不出名堂。寒冬腊月,外头实在搞不到什么,她就在家里补,她把破背心改成大裤头,烂裤头改袜子,实在改不出东西的布头就全部集中起来,做鞋垫鞋底。

    那几年的粮食全部由政府凭票供应。别人家都是缸里没米了才到粮站兑一次粮食,这样能保证粮食新鲜不生虫,马兰英把粮本上的粮食一次全买回来,然后堆放在自己的床后面的一块角落里,用一只围席围住,上面铺上稻草。家富以为他妈妈头几年饿急了现在要敞开肚皮吃,结果马兰英自有算计,她说:

    放在哪里能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没有马兰英的指令,这些粮食是不能动的。围席边上有一只米缸,这里才是可以吃的粮食。并且早上抓几把米,中午量几筒米,晚上再怎么吃,全由她一个人决定,其他人都不要靠近,时间一长,全家人都晓得马兰英的米缸是江心里的水,能远观,不能近前!

    太阳洲的口粮户户吃紧,都要到黑市去买高价粮,尤其到了冬天家里钱粮两空了,就四处借粮。这种事在马兰英身上一回也没发生过。

    太阳洲每年五月收麦子玉米和黄豆,十月收棉花花生和山芋,为了增加粮食的贮藏年限,每年五月,马兰英忙得最狠,她要把围席里的旧粮挪到米缸里来,把晒好的新鲜玉米和黄豆放在围席里,这样,吴四章全家年年都吃旧年的粮食。一开始,全家人都觉得有理,听从安排,当有一天吴四章吃到略有点变质的稀饭时,他提出了抗议。

    不错,马兰英说,新米是好吃,可是去年的米到明年就更难吃了!

    多下来的就卖掉,吃完了再买就是了!吴四章说。

    有钱就能买到米?你忘了狗蛋大军范老根是怎么死的了?

    眼下不是过去了吗?

    过去了?过去就不来了?你晓得哪年旱哪年涝哪年又来新运动?你会测字还是会算命?

    马兰英以不容商量的口气驳斥了吴四章的要求。

    家珍回回走娘家,回回想吃顿饭,她娘总是给她盛半碗,让她回去告诉田会计:

    我们家个个就吃半碗。家珍讪讪地问一句:他怕是不信!

    眼见为实,你没长眼?

    家珍明知母亲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敢再搭腔,到了晚上,田会计就会送过来一袋麦子或者大米,马兰英从来不问女婿的米麦从哪里来的,后来,在一次水灾过后,当整个太阳洲再次处在一种半饥饿状态时,马兰英每天警惕地在她的床边走来走去,像一位巡逻的战士。

    对粮食的喜爱和关注成了马兰英生活的重中之重,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事情的关注。直到家宝死后,马兰英才又增加了一项爱好——找瞎子算命拜各位菩萨。

             7

    好日子就是馅饼,薄,脆,人人想吃,香得太狠,又搁不住,一不留神就没了。

    过了一两年收成好、吃得饱的稳当日子,再加上有了田会计这样的亲戚,吴四章的心自然就联着了生产队,联着了大队,甚至联着了公社。他听田会计说得多了,感到眼界开多了,人精神起来了,胆子也大起来,以往不敢想的如今慢慢也敢琢磨了。有一天,他收工回来,望到二儿子家宝坐在门口拨算盘珠子,他的心一动,到了晚上,他悄悄问马兰英:

    你没看出家宝跟老大老小有什么不同?

    个头高点,他走运,长个头时能吃饱!

    吴四章告诉马兰英:按理说家宝也瘦才对,可是你瞧,他个头高,人也壮实,怪不怪?

    亏了田会计。

    这话吴四章不爱听,他把手一摆,你再瞧瞧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回马兰英答不出了。

    你不望到天再热,他小褂子上七个布扣都扣得齐整整的?

    那倒是。

    他哪天早上起来不把头毛梳得光溜溜的,才肯出门?

    这点随我。

    吴四章也不爱听:你没瞧出他脸膛子四方形?不跟我一个模子刻的?

    这点马兰英也认。

    大儿子家财没念过书,瘦,面相不算丑,可是呢,胆小怕事。你指东,他不往西,出头露面的事从来轮不到他;家富呢,眼下还瞧不出有什么出息,整天发烧伤风,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家宝念了五年书,虽没怎么在地里见风雨,可在生产队里算是文化最高的人。去年过年队里分玉米,就是家宝算的账,没错一两账,有天队长碰到吴四章就说过一句话:

    你儿子家宝账算得还真不错!

    你听听,吴四章分析给马兰英听,会算账的没准能当会计,是不是这个理?

    不错,女儿能嫁会计,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当会计?这个想法把夫妻俩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干部离自己这么近?

    不仅当生产队会计,当大队会计,说不定表现好,还能当公社会计呢!

    再看家宝就越觉出他有当会计的相。他个头高,骨架子却细。换了以往相亲什么的,人家会看出他是没经过重担压过的,农活上吃欠点力道,不过,时代不同了,眼下讲究文化知识,而且呢,家宝稳重,遇到下雨不能上工,他不是捧本书念,就是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就连田会计也看出点什么来:

    孩子二舅有前途!

    吴四章的心豁然打开有丈把宽了,身上突然长出许多往日没见过的新鲜劲道。他大胆地做出预测:

    往后这太阳洲说不定就是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由识字的年轻人管事做主,识字的年轻人,不是家宝是谁?

    吴四章不管钱,家宝想要一只“为人民服务”的绿帆布包,马兰英不答应。吴四章硬是两个月没抽烟喝酒,硬是省下了书包钱。家宝的算盘是田会计给的。家宝最大的爱好是收集毛主席资料。他的床头挂着毛主席相,枕头边上放着十几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更不用说,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六角形的五角星的,他都有。他每件衣裳上都有别针眼儿,招人疼的家宝也晓得自己有前途,他见人就招呼,说话斯文又有劲,动不动来一句:

    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太阳洲的小学老师一旦教不动书了,家宝肯定就不是家宝了,就是吴老师。许多干部都是老师出身,这点田会计交代过,教书是再学习的过程,越教知识越扎实,越教见场面更有心理素质。这年头当干部能见场面是最最紧要的事!

    田会计呢,也善解人意。大队里开个会刷个标语什么的,都让家宝来。说是先锻炼锻炼,哪天开会要发言呢,还让家宝帮写个发言稿,忙得家宝是屁颠颠的。吴四章嘴没遮拦,他常常坐在门口,把女婿送的四方桌端出来,打半斤酒,让老婆炒一盘花生米,悠然自得对着长江喝酒,喝到性起,他笑逐颜开地对家宝说:

    家宝啊,老子往后全靠你哪!

    家宝也不装蒜,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大,直点头。

    家宝啊,你要是当了干部,老子就天天捧着火坛去赌钱了啊!

    人心就是这样,有了一样,又想下一样。吴四章想到自己小心做人做了几十年,大气不敢出,好事不敢沾,总算熬到自己要出头了。他想想为人一世,也能有得意的一天,能瞧见儿子改天换地也算没白活。

    两次差点被水干掉,说吴四章怕,他照常摸鱼捞虾,大冬天的带根棍子把冰敲碎,蹲在水边洗冷水澡;说他不怕,对儿女却看得格外紧。除了大儿子天生会水外,其他的孩子一律不准下水。人家就这激将他:

    吴四章,别人是心里不怕水,你是嘴里不怕水。

    吴四章不理会。旁人哪里晓得他跟水的感情?小的时侯呢,这一江水就像老子大一样,又凶又狠的,恨不得把你吞掉,等到你长大了,能跟它对着干了,咦,他就和气了。一到立夏,他是人来疯、扑扑腾腾地咋乎、使性子、发脾气,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剥,不讲道理、让人发愁、惹人心烦,恨得人牙根痒痒的。可你只要懂了它、顺了它,他呢,下回见到你,晓得你咒过他、恼过他,照样蹦腾得欢、跑得快,又和和气气好脾性的样子。回头想想,他哪次存心要饿死你了?前几年那些入土的饿死鬼们跟它没关系的。吴四章晓得,有了水,人就死不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亮堂,水里的玩笑开不得,不可大意。一到夏天抗洪护堤时吴四章从来含糊。他不是队长,但队长也敬他三分。几十年里,他带着全村的青壮劳力日日夜夜地守护着他们的堤坝。谁叫他内行呢!堤坝的里围,是村庄上百户人赖以生存的几百亩庄稼地。庄稼地里种植着黄麻、玉米、棉花和山芋。这些土地生产出来的每一样都是太阳洲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资料。江水漫过堤坝,灌进庄稼地里时,这些土地常常被伺候了半年,棉花玉米长到半人高之后,会突然被暴雨伙同江水统统吞没。太阳洲的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茫茫的长江,就是这些可爱的庄稼。庄稼全部被淹没后,只剩一条椭圆形的堤坝,前门跨出门槛在大江里淘米,后门迈出去小池塘也可以洗脚。从高处看,这个村庄就像是江水里漂着的一根裤腰带,在水里漂来荡去的。

    这狗日的,我日你大爷,老子又白干一年了!这其实是另一种信号,表明庄稼虽失但家园犹可存。

    秋水消然退去。在枯萎的棉杆边,又是吴四章第一个赤脚弯腰,拨去伺候了三四个月的棉杆,在泥泞的地里排水、挖渠、翻土,第一个把玉米种种下去。玉米的收成是远远不及棉花的产量高,好在玉米好侍候,发得快,有了它,一个冬天熬过去是不成问题的。历来如此,年复一年。

    在吴四章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他埋葬了自己爷爷奶奶堂叔堂婶父亲母亲,从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长为五个孩子的大。这些全都在长江的见证下完成的。他早以习惯了反季秋种、擅长加固堤坝。在几十年中,堤坝越来越牢,经受了江水无数次的冲撞和摧残,虽然每天都会听到各处有堤坝决裂村庄沉入江底的传言,但他却始终坚信太阳洲终将保住。

    六四年夏天也没什么大不同。站在坝上,满眼是长江那滚滚浊流。黄色的水面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轮番上场。他们配合默契,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调皮地冲过来,又向远处逃去。堤坝的外围大片芦苇滩作用不小。芦苇滩缓冲了江水的力道。去年被淹过头的蔷薇月月红今年也浸到顶了。被江心一推一拉的正受着罪。吴四章心里并不慌张。虽说水比去年大,但今年的堤坝比往年更牢固,没有一处漏面,内围的百亩庄稼长势良好。每年一有水情,就有许多眼眶浅的人嚷嚷着迁到山里去。吴四章心里直鄙视他呆:外头能有这肥沃的良田等着你?接连饿了这些天,玉米不是玉米是黄金,棉花不是棉花,是白银。吴四章不识字,但吴四章认死理。他说,天上下雨、下雹子,不下好处,离开了,这些就成了人家的了,白白扔给水鬼,想一想心窝子都疼。前几天附近许多庄子淹了,到处传来有亲戚淹死或失踪的消息。死了亲戚的和以为自己要死的都在风雨里杵着。更有些人老早就发忤打包开了溜。吴四章记得他老子的话:江水这家伙总是欺软怕硬,你躲它就更来劲。他要守着地、守着坝,守着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的一草一木,一凳一椅。

    六四年到底不同。

    七月初五这天一早,吃过早饭,吴四章要带着大儿子去护堤。毕竟像他这样经验丰富有头脑的人确也不多,大队队长也不见得有吴四章这好水性、好眼力,护堤时队里给的工分比往常高。吴四章要带大儿子掌握一些经验也是为他好。大儿子没应声,二儿子接了口说,大,我跟你去。吴四章摆摆手,你在家里把算盘再练精道些就行了。媳妇啐了他一口说,你这偏心的东西,你瞧瞧你大儿子脸上还有人色啊,一天不让他歇。

    他看一眼老大,媳妇说得没错,这小子两眼无光,面色发白,本来人就长得像他妈,个头不高,人也单薄。想必是这几天白天连着黑夜地防堤,觉没睡好。

    那你歇会儿,去割点草喂喂生产队那两条牛。队长说了,割一天牛草算半个工。吴四章临走时嘱咐大儿子。

    我今天偏不让他去割牛草,看你拿他怎么着?吴四章人走过屋檐了,还听到马兰英挑衅地叫板。他摇摇头,这婆娘,全生产队,不,全大队也只有这婆娘能这样跟男人说话。吴四章一路走一路盘算,该给大小子找媳妇了,大小子没二小子长得俊,人又木,一棍子打不出屁来,叫他到东他不到西,就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不会开口,老实人,踏实人,要是能娶个像他妈一样泼辣点的,往后饭就有得吃。

    天空湛蓝,不掺一丝杂质。大坝的外围,江水像个小偷似的准备随时袭击的架势,可大坝的内围,是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棉花苗,是大片大片金黄的玉米棒。熟玉米是深绿的,嫩黄豆是青绿的,南瓜花是嫩黄的。田埂上,几头牛在哞哞地叫着,还有几头牛像听话的孩子乖巧地啃草。不时有几只鸟从那条碧青中悠悠地飞起,又悄然地落下。

    担当大队的护坝大将,不是嘴上功夫,也不是一时名声。受到重用吴四章是得意的。他带着队里的人在坝上巡视了一圈后,断定今天夜里不会有事,捱过三五日水就能退。

    把心揣回肚子里的队员们坐下来抽袋烟的功夫,一个本家侄子水老鼠一样往他跟前窜,一头栽在他怀里上气接不来下气。吴四章受他媳妇熏陶多年,张口就骂:你狗日的这么急干啥,你家着火啦?

    那小子直喘气,开不了口,伸出手来要拽他。这时第二个报信的赶到了:

    快到西埂头去,你二小子割牛草滑进埂边的深沟里了。

    谁都晓得年年筑坝,年年挖沟,西埂头坝边的水比江心里的水还深。再加上芦柴茂盛,水性再好的也是能进得去出不来。

    吴四章愣在那里,不吱声,也不站起来。边上人赶紧来捅他,他才吼了一句:我二小子正在堂屋里拨算盘珠子呢。

    本家侄子的声音都有了哭腔:

    我二大去寻草给牛吃。

    吴四章这才像条受了惊的老牛猛地跳了起来,抓起铁锹就往西埂跑。西埂边围了一群没用的人,江水在芦柴头顶汩汩地淙淙流过,飘浮着稠浊的泡沫和各种垃圾。几个老头沿着水边摸螺蛳一样弯腰在水里摸索。

    我日你祖宗八代,这样摸我儿子?吴四章一双红眼瞪得老圆,怒吼着往水里一扑,转眼间他直捅水底。他的手伸向无边的底处,他在茂草、芦柴滕纠结在一块的暗处摸索。他摸到了水草、枯树杈、碎瓦片、碎碗,甚至摸到了一只拖鞋,可就是没有儿子!水底的灌木阻碍了他的胳膊,讨厌的藤条也羁绊着他的双脚,江水的浊色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直通通地向深处去;换口气,再向深处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最不情愿晓得过了多久,一直到他感到肺部一阵突然的剧痛,感觉自己的心想从嘴巴里出来,感觉到自己的臂膊都要把水底捅破了,才把头探出来换口气。他估计是方向错了,掉个方向又探下去;他想找到最深的地方,最深最危险。他朝水面上一望,在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树、芦柴和藤条。没有边,到处是广袤呼啸的水,四周似乎全是最深处,仿佛一根棍子当头敲了下来,一下子懵了,他一声怒吼,不着边际地向前一扑,伸出双手,朝水底冲去……

    另一处水面有头探出来,是家财。他探探头,又下去,再探探头,还下去,这时队长带着人也到了,他们踩着小船开始撒网,他们一块水面一块水面地撒网,他们科学地撒网,他们恨不得一网把父子仨全捕上来。

    更多的人加入到江里,许多头在水面浮着。

    吴四章一双顶小的儿女对着水面哇哇狂呼,一会喊大,一会喊哥。马兰英哭得背过气,掐人中,回过来,又往江里扑,三个人才把她拽住。她望到大儿子拨弄水草跟拨弄石块一样,晓得他顶不住了。一口气缓上来时,她指着大儿子喊救命。大侄子吴家义刚好赶到了,他扑通一声扑下去,拽住了已经失去知觉的吴家财,直接把他拉到黑乎乎锅底上爬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吴四章还没摸到儿子。大家开始超越现实,追忆历史了。年纪大的先发话,他们心里有翻旧账,根据历史,吴四章的爹死在儿子手上,如今轮到吴四章为儿子献命了。他们一致认定,二小子不会有事,可能也像三十多年前他大一样抱着根树杈漂到下游某个村去了,倒是吴四章怕是不中了,跟他爹一样尸首难寻,虽然有人亲眼看见家宝滑下去而不是漂走的。现在太阳洲人分成两拨,有人相信眼睛,有人更愿意借鉴历史。相信眼睛的一拨撑着竹竿在江心里捞,借鉴历史的一拨围在马兰英边上分析研究。马兰英眼睛和心都在水里,耳朵留在岸上,这些没有边际的胡乱推理使马兰英喜一阵,悲一阵,喜的是可能家宝有救,悲的是吴四章怕要没命,眼睛里望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在水里的吴四章的头由原来的拳头到现在的芝麻大了,而且这芝麻大的头已经半袋烟的工夫没从水里出来换气了。马兰英越望越怕:

    生铁,一江生铁!

    她明明咧着嘴在哭,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猫叫。要疯了,要疯了!好心人又跑了趟江心洲喊回吴四章的大女儿。大腹便便的大女儿来了,女儿一眼就看清娘家人至少有一半生死不明,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轰隆”一声向地上一栽,立刻不省人事。队长赶紧安排两个劳力找一条船先把孕妇往公社的卫生所送。

    侄媳妇想得远,到别的庄子把一位洗手不干的大师请来作法。人命关天,没哪个干部敢阻拦,大师也讲情义,担着被批斗的危险挺身而出,压在箱底的旧不拉叽的袍子上一个洞一个洞的也他顾不得讲究了。他贴着江边站住,闭着眼睛对着江水好一阵叽哩咕噜,浪头一会儿工夫就把他的缎子汗衫长袍打得精湿,里面白生生的肉黑乎乎的毛都一清二楚,不知事的小孩子就笑:

    大师裤裆里毛真多。

    太阳溜到西边后,那边捞人的小船摇了回来。船头小山一样码了一大堆,人群一阵骚动,全部往水边挤,看看队长是不是一网网回两条命,结果只有吴四章一个,缠住他的水草足足上百斤,大伙花了半多钟头才把吴四章的鼻子嘴巴从水草堆里抠出形来。抠出来怕也没用了,此时的吴四章,那张脸灰乎乎的,眼睛紧闭,脸上一条条血口已发白,全身软塌塌的,就像一袋沙包一样沉甸甸地一堆,你把他头往左掰,他的头就往左边耷,你把他手脚往右边拽,他的手脚就停在右边。

    怕是不中了!邻居们没了主意,个个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敢把那层意思说出口。

    好在田会计也及时赶过来了,还带了位来查看汛情的县医院大夫,这大夫一口气给吴四章打了四针。嘴对嘴吹一口,胸脯上按几下,再嘴对嘴吹几口,折腾到天黑,吴四章居然能动了。吴四章脑门子朝两边一晃,然后就双腿一绷,似乎立刻就要跳起来,结果他的身子丝毫没动。大伙立刻明白,吴四章除了眼珠子其余都动不了了,他脚上胳膊上都是道道血口子,嘴巴倒是能张开,可是过了老半天也没听见他问。吴四章的眼珠子先对着了生产队长,队长把肩膀歪到一边去,吴四章第二个对上了大侄子家义,家义把眼皮子耷拉下来,大伙知道他在找什么,可没人敢动。就连看热闹的小孩也晓得话不能乱说,吴四章朝着哪个看,哪个眼珠子就不动弹,嘴巴也闭住,好像一翻眼皮,一开口,吴四章会捣他一拳,揣他两腿。

    再过一会,他的头能支起来了,支起来他就望到了马兰英,她靠在一位本家老嫂子怀里,手脚摊得开开的,对着他傻笑。她一笑,吴四章的身子就一抖,她再一笑,他又抖一下,抖一阵停下来再抖一阵,一抖一歇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到天亮后眼看他全身都抖得像烂山芋了,还是公社医生来打了针,他才停住睡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出来了,照在碎裂的水片上。照在歪脖子老柳树的叶子上,照在嘎嘎乱叫的水鸭子上,照在吴家人血淋淋的眼珠子上。

    吴四章能动了,他拿起放在他床边的一大碗稀饭,咕嘟咕嘟一口吞下去,大小子家财往他腿边上一跪说,大,我有罪,大,我有罪!

    罗嗦什么?吴四章说,去,吃饱饭,跟我去找你弟!吴四章从米缸里捧几把玉米面,就要上路找儿子。

    家宝是滑进西埂头的,他呢,径直往东头去,人们一看就明白了,他自己九岁那年就是从东头回来的,他也指望儿子能被人救起呢!

    哪里还有路?才过了一夜,世道整个变了形,空气里到处响彻着江边鬼气森森的哀号,坝东头的水面上则像猪狗一样呼噜呼噜地往上冒泡。浪头气昂昂地往内围扑。一帮子劳力全在堆沙包,大队里仅有的两只小船都在装防洪物资,吴四章调头往西坝头去,西坝头也是全村老弱病残从庄稼地挖土埋坝边的窟窿,这条埂就是这么多年来拆东墙补西墙一样加高的,这老法子用了一年又一年,这回怕是不管事了。那白花花的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扎眼,扎得他像被火烤着似的乱跳。他从埂东头蹦达到埂西头,又从西埂头奔回来,来来回回跳了几十趟也没跳出离开太阳洲的路。他跳得头上脸上圆珠子亮闪闪的,嘴巴焦干焦干的,像条被砍了尾巴的老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狗日的狗日的!”跟在他后头的两个儿子也把舌头伸到嘴巴外边,他们都不敢停下来,仿佛不停下来,水就肯定能把路让出来。

    伤心能使人多出一窍,使人异想天开。跳了一会,吴四章回到自家门前,他抽开斧头霹雳哐当地砍起后门口的两棵老榆树,边砍边对儿子叫:扎排,扎排!

    老榆树的根全入水了,只剩下碗底粗的树干在水面上。马兰英已经哭得脱了形,躺在凉席上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三四根树杈并到了一起,大儿子进来找麻绳,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大儿子的衣角,大儿子一躲,马兰英攥住的手一开,只拽住一撮干了的烂泥团,这泥团一捏紧,就散了,她再拽一下,大儿子又一躲,铁了心跟他大去送死。一家人正拉拉扯扯时,大女婿那边来人报信,大女儿在卫生院早产,又生了个闺女。吴四章一听,脑袋一耷,打了个摆子,停下了来,他不动了。握着的斧头“哐”掉到地上,他屁股一蹶坐到地上,开始发出老公鸡一样的噢噢叫声!他嘴里喊的是:大——大!

    他大死的时候,吴四章才九岁,这边兄弟们在发丧,那边吴四章在好心人家里白吃白睡。那个把月有吃有喝不用抗洪的好日子,是吴四章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吃饱了他也想大和娘,等到他回家,虽然大没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放炮仁,让他找不到哭的感觉。现在,吴四章哭他大了,

    大——大——我是你不孝的儿子啊,大,你死得好冤哪!

    马兰英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她一阵激动,一时间以为家里死的真是人家的大,不是家宝,等到看到吴四章她才回过神了,才确信是儿子家宝没了,差点活了的儿子又死了,她气急败坏地对吴四章骂道:

    死鬼,咱儿子没了。

    放你娘的屁,家宝上天堂了,他和我大两个都在天堂。

               8

    附近的江边扒了二十多天,家宝的尸首也没找到。水一天天一点点地退下去了,大坝保住了,芦柴头又露出水面了。这是好兆头,历年的经验说明,芦柴头露在水面,大坝从来没有破过,庄稼也多少能保住一些。大队干部再一次神气活现在出现在埂上,向公社干部介绍本队的防洪经验。吴四章带着两个儿子天天赤着脚沿着江岸踩着黑乎乎的烂泥找家宝的尸首。他们如今的搜索理性多了,下水前,每个人腰上系一根绳子,另一头拴在岸边的柳树根上。他们依次钻下水底,在稀巴烂的水底摸索,七月天的水底居然如此冰凉彻骨,每个有上来时都冷得打寒战。水边上一根根被水淹过的芦柴,一脚踩上去发出喀嚓的叫喊,那淹不死的蚂蚱跳得人冒火,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癞蛤蟆被踩得呱呱叫也没死。全部从大水里逃过来了!

    有天晚上,精疲力竭的吴四章和两个儿子空手而归时,站在门口的家秀突然对着父亲和两人哥哥发出惊恐地喊叫:水鬼,妈,水鬼!

    大伙扭过头一瞧,十岁的家秀满面通红,连眼珠子都红彤彤的。吴四章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摸女儿的额头,晓得不对了,他把家秀往肩上一扛,就直奔卫生院。家秀在接受了五天的青霉素治疗后,烧终于退了下去。退了烧之后,你再问她什么话,她就只能张着嘴,一幅等你把声音说出来才答你的模样。从那天开始,家秀再没有讲过一句完整有节奏的话,没有听懂过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没有领会过人前人后的奥秘,她所能遵循的就是她失聪者前理解的道理和规则。

    那盆浑浊肮脏的水依然没皮没血地在吴四章的眼眶里翻滚、叫嚣,一浪退回去,一浪又扑上来。

    都怪老子大意!都是自己把长江这狗日的想得太好了,都是自己把这狗日的当自己人才造的孽。还不止这些,都是自己共产风偷了巧,除了干部家,其余人家基本都死了人,上是七十老母,下到没长牙的孩子,偏偏自己讨了巧。那个巧讨得又不光彩,想想自己那么熊,手心大的面粉就把自己收买了,就把女儿贱卖了,这些都是罪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家宝头上来了。怎么偏偏是家宝?还不如死在共产风,家家户户都埋人,埋人就不你眼下这么剜心;要是整个太阳洲一个不留,他也认了。偏偏是家宝,偏偏太阳洲还保住了!

    马兰英能两只手撑着床沿能坐起来了;她能喝几口稀糊了;再过几天,她能从下地走几步了。到这时,她才望了望儿子和吴四章。儿子们更瘦了,可还能认得出是大的还是小的,可这老头子不是老头子了,他后背上多出来一块肉似把他压得往前冲似的,不晓得他哪天把头剃得个精光,可下巴上的毛却拖着没割掉。她看着有点不顺眼,心想这么糟的男人能有好命?这祖宗十八代的个个是帮工土刨子的命,眼下她生出家宝这样的秀才,他能担得起?

    这么一想她开了窍。她开始怀疑家宝就是这狗日的给克死的。这么想之后,她懒得跟他讲一句话,老头子睃她一眼,这一睃也吓了一跳,昔日清清爽爽,面目清秀的马兰英瘦得眼珠子凹进去,下巴尖得跟锥子似的,她头低得狠一点,就能戳破自己的颈脖子。吴四章心里一嘀咕,天哪,我有这么丑的婆娘?他俩眼光一接上,他赶紧错过去,也没给她一句好言。就跟晓得她对他不满似的,他晚上也不上床,倒在踏板上就睡。

    乡亲们拿着锄头下地了,政府发的救济种子也下来了。大儿子也去领回十块钱和一袋面。看到别人分到东西笑呵呵的样子,吴四章的心里就有火。

    他冲着家财骂道,你狗日的要脸不?缸里有米,还要什么救济。

    家家都给。大儿子嚅嚅地回他一句,头照旧不敢抬。

    没主心骨的东西,吴四章找不到对手,现在不是气他拿了救济,而是气他不回嘴。

    从家宝死后,大儿子就没抬过头,他天天勾着头走路,吃过了上工,下了工帮他妈挑水,一分钟都不歇息。他比以往更勤奋,更沉默,吃饭的时候,他三口两口扒掉饭,连桌上的菜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吴四章见他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就有气,你像你老子养的吗,你老子怎么能养你这么个窝囊废。的确,家财瘦得脑袋更尖,骨架更小了,蓬松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上半个脸,吴四章怎么发火他就是不晓得顶嘴,吴四章对他这样子更来气:

    我日你妈,你这个鸡巴样子!

    恢复点力气的马兰英更瞧不惯吴四章了,她气咻咻地反击了:哪有老子这样讲儿子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

    老子想怎么就怎样,要你管?

    吴四章毫不迟疑地立刻还嘴。马兰英嘴开的嘴还没顾合上,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吴四章,心想,他是不是发烧了?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吴四章的咆哮声接连不断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

    就是你这个山巴佬,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货,你瞧瞧他,长得芝麻高,哪像我吴四章的种?

    吴四章显然也被自己的信口开河吓住了。随后他为这个重大的发现更加怒火万丈:

    老子当初瞎了眼,要了你这种来路不正的货色,养了这个没用的杂种。

    这个二十多年来一直骂别人、并且让别人品尝被骂的滋味的女人,一下子从眉毛到嘴唇全部动起来了。她大惊失色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跟前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当她回过神来准备反击时,旁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瞧到人群中照射过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已经从自己身上、从自己的家庭、从她和吴四章之间跑掉了。她抬起一张白纸一样的脸,默默地返身进了屋。一会儿,她收拾起一个布包裹,昂着头从家里走了出来,一直朝渡口走去。她的小脚走起路来仍然一颤一颤,看上去把持不稳,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她的后背还跟二十多年前没多少区别,伤心对这个女人后背的摧残似乎还没有开始,而这后背此刻已激不起吴四章丝毫怜惜了。

    滚,带着你的杂种滚出太阳洲。

    家财家富和家秀第一次目睹父亲对母亲如此大胆而脸面扫地的咒骂,他们一时也没回过神来。最先预感到不妙的是刚刚从病床上站起来的小女儿家秀,她哼哼啊啊地叉开两只细长弯曲的腿,跟随母亲跑去,紧跟其后的是家富,吴四章冲着他俩咆哮,全都他妈的滚回马家圩。

    他的声音一路向前,飘向家富时家富的腿脚软了下来,飘向家秀的时候却如同蚊子在嗡嗡飞舞。听不见声音的家秀一把揪住母亲的包袱,用力往回拽,母亲则面无表情僵着身子,僵硬地与女儿拉扯着。

    滚回马家圩,让你老子脸躲到裤裆里不要见人算了,吴四章的叫骂声再度传来。这声音在朗朗的睛空下,如同一声惊雷惊醒了马兰英。

    这时候,这个女人突然站住了,她那刚刚丧失的勇敢和泼辣在吴四章毫不留情的攻击下觉醒了:

    老娘走了就称了你的心了?老娘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与吴四章相比,这女人几十年来的唾沫横飞都不值一提,尤其是此刻这几句话,听起来显得真是太过斯文。

    马兰英独占鳌头的局势从这一天消失殆尽。尽管第二天,女婿出面,让吴四章当着队长和儿子们的面向她公开道歉,并保证从此之后绝不对她进行品行方面的污蔑,总算挽回了一点名誉,但暂时的妥协过后就是加倍不留情的咒骂。从这一天起,她的顺从节制、唯唯诺诺的丈夫就彻底消失了。以前,马兰英把鸡蛋攒起来换针钱、肥皂、盐时,吴四章从不反对,对于马兰英制定的种种不准,他无条件地一一接受,巴掌大的地盘,除了一只筐子放吴四章的衣物外,其他地方全是禁区,不好乱摸乱放。家宝一死,这些规矩都成了狗屎:

    老子儿子都没有,还管这些屌事?

    这句话成了他的刺刀。在家宝死后没到半年,他不再听从马兰英的摆布,高兴穿什么就什么;头发长了到剃头匠那里一抹光,而对于下巴上长出的毛,他则不理不问,任它疯长;对于吃相,他放弃了二十多年的熏陶,又恢复成了一个光着膀子喝粥、当人面放屁、对着墙跟小便的粗人;要是哪天肚子饿了马兰英没及时做饭,他就自己翻箱倒柜,找出马兰英藏起来的鸡蛋,往锅里一敲。马兰英气急败坏地上前想要阻止。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挥手就将她拂到老远。

    很快,他从一个温和的丈夫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暴躁老头子。并且,他从这种放纵中尝到了甜头,想骂就骂,想跳就跳,口若悬河,肆无忌惮,要多痛快就多痛快。一个人的地位,仿佛就是靠嗓门决定的。就如一张拉开弓的箭,他毫不顾忌地开始对马兰英进行一切有理无理的反抗。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变成大战。二十年的熏陶,他学徒期满,青出于蓝。加上他嗓门比马兰英大许多,骂起人来唾沫横飞,大江池塘庄稼和邻居个个能听见。最得力的是他骂起来能够做到不分场合、不顾脸面,这才是他制胜的法宝。有时候,遇到下雨天不能上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望呆,他望着望着就能一跳而起,破口大骂。他凭空而起的骂声像铲子铲土,狠狠一脚下去,一铲土就挖出来了。他这边挖完了,那边马兰英的反击战开始了。马兰英的骂声像筛子,慢慢往下漏,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漏下一层又来一层,没完没了。吴四章受不了,抓起东西就砸,角落里腌菜缸、板凳;后来有了开水瓶,就砸开水瓶,砸完开水瓶砸碗。他扔一下,马兰英就“哦——哦”地呻吟一声。她一叫唤,他就认定自己赢了。到末了,她只有闭嘴,闭了嘴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再往后她学精了,在打仗之间,她先把锅屋的门锁好,开水瓶放到房底下。然后她坐下来——筛!把吴四章筛得像网里的那条小泥鳅,在大门口来回撞墙。这对昔日充满乐观精神的夫妻变成了两根大炮仗,霹雳啪啦一阵爆响后,成了两段残缺不全的空壳,两目空洞、疲惫不堪。

    他要是抱着个酒瓶子就能喝上一瓶,他能边喝边数落人,数落的全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他数落家富没把锄头上的泥剔干净;他数落家财收工回来不该喝了一瓢冷水:

    喝得你肚子里全是钉螺!

    听起来不像提醒,像是许愿。

    有时候,马兰英让家秀上去夺他的酒杯,家秀夺不到就在桌子边上绕着不肯走,他就对家秀说:

    连你这个小聋子也跟你老子作对!?

    马兰英咒他喝死算了。他立刻给她一句:十里八乡哪个不晓得我吴四章命大?听起来不像炫耀,倒像在控诉。当家里的厨房不肯为他生火时,他在江滩上逃荒者挖出的泥巴灶里,为自己的下酒菜忙忙碌碌。他又恢复成了对蛇肉、老鼠肉甚至猫肉都来者不拒的人。

    生产队那两条牛还活得墩墩实实的,凭什么为了这两条畜生要了我儿的命?轮到他驾鞭子梨地时,他把鞭子倒过来拿,朝着牛身上不歇手地抽,抽得老牛嗷嗷叫,旁人看不过眼,说他两句,吴四章张口就骂:

    你狗日的晓得死儿子的滋味?

    见到那些往年死了老小的人家,他也不需要心虚地垂头了。

    怒气冲冲的吴四章在半年时间内做到了人见人怕!儿子的死成了他骂人的通行证,他拿着它所向披靡,通行无阻。很快,他成了一个骂人不眨眼的人。他骂起人来如同夏天那阵雷阵雨,说来就来,根本容不得商量:

    我日你祖宗,脑袋掉裤裆里啦?仅是因为一个社员找不到铁锹。

    走路这么快,赶着见阎王啊!光是因为有人经过他跟前招呼没打。

    小妈养的东西,说话这么小声。单是因为队里开会他听不到台上的发言。即使他听到了,也还是有话要说:

    要是我儿子不死,张会计早就滚蛋了!他还成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人:

    我儿子不要说大队会计,当个公社会计也不是问题。

    家宝哪算死了,家宝生了根且无处不在。

    吴家财一直在等,等他的父亲哪一天摘掉这火爆的脾性,恢复成过去的正常人。吴四章同样在等,等这两个儿子哪一天变得可以信任、可以夸奖。

    等待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不无害处。

    就从那时开始,吴四章不抗洪、不游泳、不到水边洗身子了。他眼里的太阳洲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过去他一只当块宝地的这只四处堵口子的村庄如今在他眼里不过是只烂了板子的小木桶,随时翻、随时沉,他时时觉得这茫茫大水很快就会把这么个蝼蚁大的地方一口吞噬,寸土不留。

    他往日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怎么都不肯从这鬼地方挪窝,是不是真的鬼迷心窍了?开了窍的吴四章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干起活来也是舍得出力,就连拨杂草他都十指全上,连寸把长的秧草也能连根揪住。乡亲们对吴四章的看法出现了差别。有人说他胆子过大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也有人说他胆子过小了,因为他连脚尖都不敢沾水了。有人说他变坏了,动不动就骂人;也有人说其实还算好人。总之,这个人变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人。

    在马兰英的眼里,这个男人不是变好或变坏。他显然就是一个疯子。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算命先生那里讨方子,可是这疯子就是不合作。马兰英费尽心血的新方子,他只有一个态度——对着干!不敬神,雷要劈!她请菩萨多担待些,每逢月初和月半,马兰英就起大早,做好糍粑,煮好鸡蛋放在堂屋里求神拜佛,她尽量轻手轻脚以免吴四章发现又说不敬神的鬼话,可是回回香一点,吴四章的大嗓门就会从床上砸过来:

    呆货,你儿子都死了,你还天天拜的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求这些天上的菩萨保佑我家日后个个平安吧。

    他能保你平安?他要是真住天上你儿子掉水里那天他应该望得见吧,他递一根树杈给你儿子你儿子还能死?

    马兰英顿时哑口无言。这个问题确实令人费解,惟一的解释就是以前拜得太少,菩萨们没记住儿子的长相。

    这么一想,马兰英的头就磕得轰轰的,生怕菩萨听不到。

    晚了,呆货,早干什么去了?摞下这句话,吴四章就捏着裤腰带上茅房去了。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王母娘娘,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疯子的话,保佑我家家财家富平平安安、多子多孙!

    许多个初一和十五,吴四章在茅房里出恭,马兰英在堂屋里磕头。这情景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9

    家宝一死,吴家财的勤奋比往年翻了一倍。给玉米施肥,给棉花锄草。他的力气跟他的个头实不相符。只要望一眼家财,就晓得别人上工是磨洋工。吴家财上工是拼死命,不到一年,他手心里一层黑黑的硬茧子死皮,两个肩膀上一边各凸出一块茧,脚心脚背黑不溜秋分不清几只脚丫子,踩到泥巴渣子从泥巴渣上踏过去,踏到牛屎把牛屎往地上一抹继续走他的路。

    他毫无争议地拿到一个半工分。

    农闲的时候,他闭门不出,按他大的旨意编芦柴席。芦柴也是家财在江滩上砍的,编芦席更损手,家财的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旧的刚结茄,新的又炸开,血丝一出来,家财往破布上一擦,瞧都不瞧一眼。他编的芦柴席把堂屋码得要错开身上进出。邻居开玩笑说,这些芦柴席卖掉够家财说一门媳妇了。

    吴四章不高兴地骂道:要是我儿子家宝在,一根芦柴都不用,姑娘就能自己送上门。

    为了显示他对家财很器重,他说:

    要让老子相信你是老子的种,就不花钱找一个婆娘回来!

    跟往常一样,对父亲的话吴家财表示认同,父亲训一声他点一下脑袋,再训一句,再点一下脑袋,吴四章要是及时收住,他基本上把头垂到胸口也就差不多了,遇到哪一天吴四章火气收不住,他的头就能勾到肚脐眼附近。

    吴四章幸灾乐祸地看着吴家财一点点矮下去,把头埋进裤裆里算了!他翻着白眼跟儿子建议。

    六五年开春,马兰英给大儿子做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便衣褂子,下面一条黑裤子。人要衣裳马要鞍,新衣服使吴家财精神起来。他老子又看不惯了:

    算盘珠子都不会拨一下,穿得再体面也是草包一个。吴家财赶紧进屋去换掉衣裳。换过衣裳没事尽量不在父亲跟前露头。

    此后,吴家财靠着这套衣裳一共相过三次亲。头一回他母亲相中隔壁村上一个木匠的女儿。这姑娘长得细眉秀眼,小小巧巧的。吴四章一看不乐意了,讨这样的东西能下地干活?瞧那两瓣屁股肉还没巴掌大,能生养?主角吴家财没有来得及发表意见,那姑娘就被打发走了;吴家财第二次相亲是大妹妹家珍一手操持的,这是一位粮站老会计的女儿。并且这个姑娘有可能接替他父亲到粮站上班,这样的条件一亮出来,仍然是吴四章发表看法:

    这么好的姑娘会跟他?怕是早就被别人开了苞吧?怕不会一进门就要生。

    很快,跟家财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娶的娶嫁的嫁。可家财,就这么拖拖拉拉地耽误下来了。

    文化大革命的浪涛很快就汹涌澎湃拍打到太阳洲大队了。像变魔术一样,一夜之间,太阳洲的年青人个个穿上了军装。这些军装的来路五花八门,所以色彩明显不一,有的戴了军帽,帽上还有闪闪的红星;有的跨了军用水壶;有的扎了皮革带子。虽然着装有点不齐,不过口号是齐的,步子是齐的,“炮轰黑五类,油炸臭老九。”这些原来光屁股打赤脚头上长疮屁股上出脓的小鬼们突然之间神气活先起来,就连女婿田会计对他们也不敢言重,这些,吴四章全看在眼里:

    老子早就说过,这天下迟早是这些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你瞧瞧,老子没说错吧?

    可惜,最有出息的那个没了!

    有天,吴四章在砍柴,一支队伍经过吴四章家门口。他望了半天,只望到张麻子王秃子的儿子,在队伍的末尾,发现眼睛望着别人屁股和后背的,畏畏缩缩的,瘦弱矮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家富。这世道花红柳绿的,到处红旗飘飘。就连本家两个侄子家仓和家有也忙得团团转。今天批斗这个干部,明天监督那个老师。风风光光地出门,眉飞色舞地进门。独独吴家财和吴家宝像两块树墩一样,一点长进没有。吴四章骂几句,他们跑出去一趟。别人运动回来后唾沫横飞地演讲,吴四章从两个儿子嘴里掏不出一句整话:

    今天开会了?

    开了?

    斗了?

    斗了

    斗了哪个?

    我不认得。

    斗过后呢?

    过后家来了。

    吴四章气得摔碗,指着家富告诉马兰英: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瞧瞧这两个熊蛋哪个像我儿子?

    世道说变就变,家财二十五了,还没着落;家富也快二十了。马兰英真急了,正在这时,一位地主的待嫁的女儿落入到马兰英的视线。马兰英准备第三次为吴家财相亲做准备工作,她的丈夫仍毫不留情地嘲弄她的选择:

    这种成分你也敢要,不怕倒大霉?

    发了几句牢骚后,他意识到儿子真不小了:

    家财你自己定夺。

    家财好半天没吭气。他老子这回倒和气得很,他启发说:

    要是家宝在,他肯定不会要。这运动一阵阵地来,你晓得批地主批以几代能到头?

    听起来是个理,家财明白过来,他表示算了!

    正月初二一大早,吴四章被邻居家的炮仁惊醒来。天亮了,他的心里还黑咕隆咚的,就跟晚上的江面一样,黑,而且摇摆,而且翻腾。他突然渴望有个孙子,如同渴望吃饱饭一样。他望着吴家财拿起铲子去铲草,他把儿子喊住忧心忡忡地道:你瞧瞧大过年的,哪个小伙子不穿得体体面面给丈母娘拜年去了,你也去走走亲戚拜拜长辈啊,说不定哪家姑娘正好没婆家呢。

    吴家财好久没听到他大这么温和地说话了,吴四章没允许他感动一回接着说:

    像我吴四章吗,我吴四章床无一张,被无一床,媳妇照常娶回来,还养了你们这一窝,你这没用的东西,存心让老子绝后啊?

    吴四章在太阳洲吴姓中辈份最高,而吴家财远在马家圩的亲外公亲舅舅们,不是死于解放前的跑反,就是死于解放后的饥荒,留下一些堂舅舅母,来往稀少。吴家财无亲可走,无友可访。

    正月十五,吴家财扛着芦柴席去赶集。在热闹的集市上,吴家财的目光与一位姑娘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位姑娘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衣服上沾满了沙尘。她嘴唇发干、皮肤灰暗,坐在热闹的街市的一角谨慎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太阳洒在她脸上胳膊和后背。她的目光追随炸油条的方向。饥饿写得满脸都是。那饥饿的神情壮了吴家财的胆,他的目光一点点大胆起来,最后笔直地看着她。发现有人在看她,她伸出手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灰尘漂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暴露出她呆坐已久。吴家财站在她对面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他拿得动的女人。他用卖芦柴的钱买来两只大馍,一只烧饼和两只茶叶蛋。这姑娘毫不迟疑地接过来,一口气吃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跟着吴家财就过了江,来到了江心洲。

    生产队里的大人小孩全部围了过来,看吴四章和马兰英对这姑娘的竞相发问:

    你多大了?

    十九。

    你叫什么?

    王宝芝。

    家在哪里?

    姚沟的。

    姚沟在哪里?

    山边上。

    哪个山?

    山上毛竹多。

    家门口有什么特征?

    家口有棵老树,一抱粗。她张开手比划了一下。

    有婆家了没?

    没。

    马兰英把田会计喊来。田会计也没听说过姚沟到底在哪里方位;离这里多远,怎么到这边的,她更说不清。叫她写下来,她又不识字,只晓得前几天村上人喊她去赶集。她就来了,半路上就跟人走散了,肚子饿,想回头,走走又不像来的路。东走西走转了好几天。饿急了正好碰到家财就来了。

    蠢相。她不说还好,说出来马兰英更气,饿死鬼投胎。王宝芝不晓得马兰英发什么火,她不晓得马兰英最怕的就是饿死鬼进门,饿死鬼来讨债。

    马兰英总结了自己的看法:要长相没长相,要规矩没规矩,怕是脑子还不正常。不过,吴四章加了一句,你也没什么本事挑好的了,总不能绝后吧。在这件事上吴四章和马兰英破天荒地没吵没闹地促成了这桩婚事。

    当天晚上吴家富去称了肉,买了一条鱼,他母亲炒了三只鸡蛋,新娘子扒了两大碗饭。她打了两个饱嗝后不好意思地朝家里人笑笑。吴四章装着没听见,马兰英绷着脸望着墙脚,其他人都不吭气,只有最小的聋哑妹妹满脸红光,为从天而降的嫂子发出不规则的欢笑。

    吴家财没有新房,家里这两间老屋经风受雨几十年了。堂屋是吃饭做手工的地方,锅屋是在堂屋边上搭的一个棚子;另外一间一分二,前面是吴四章睡,门边上临时搭的是马兰英和家秀睡,隔断两间房的中间是一排芦柴,芦柴墙方便,前屋点灯,后屋就瞧得见,省煤油。后屋原来是三兄弟一张床上挤的,现在家财和家富两人睡,王宝芝一来,家富没地方睡了。

    一家人连夜再用芦柴秆编扎一堵墙,把兄弟俩那一间再一隔二,摆两张床,一张贴着父母这边,一张靠窗,本来想把靠窗户的一间留给家财,可是门在这半边,家富要进他自己的床,还要经过新人的房间,所以家富愿意睡外间,新人穿过他的床就能进新房,草帘子一拉,就看不见了。所谓床,也就是两排土坯上面搭几根棍子,棍子上铺一层芦柴席,算是床板,床板上铺一层草。兄弟俩的被子自然让给新人,这样家富就只能盖自己的衣裳了。

    一切算妥当了,新人们终于上了床。头一沾枕头,新娘子的鼾声就起了。吴家财睡不着,吴家财轻轻地慢慢地悄悄地挪自己的身体,移到新娘子那一头。床太小,床下是芦柴草垫,每移动一点,就会出现吱的一声响。为了让响声不那么可疑,还为了不干扰到全家人的睡眠,用了一袋烟工夫,吴家财才接近了他的新娘。他经过长途跋涉的手颤抖地摸索,他触摸到了宝芝温暖饱满的脖子,新娘子的头扭了一下,接着再睡;家财的手再往黑夜处去。他大咳嗽了一下,他停了下来。他等待许久的手继续往深里去,他被某种东西牵住了,离开了床铺,向半空升腾,他感觉到自己快要爆破了。他母亲起来小解,马桶里嘀哒了好半天,停了下来。

    第二夜,新娘子不再贪睡,当父母房子里的油灯吹灭后,丈夫粗糙的手指开始向她的脸蛋靠近,拂过她的颈脖时,她觉得痒痒,她扭动了几下,身子底下的芦柴秆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声响像炮仗一样在吴家财的耳边炸开。立刻他听到大猛地翻了一个身,妈清了清喉咙。他绷紧了双腿,一动不敢动。他听到老鼠在床底游荡;他听到公鸡在鸡窝里转身;他听到风在窗外叫,树枝拍打屋檐,他还听到家富磨牙。他停了下来。

    一天晚上,宝芝芝蚕豆吃多了,上床时,她一个劲地放屁,家财帮她捂都捂不住。她婆婆在隔壁听不下去了,说,饿鬼投胎,吃多了遭报应。

    她公公同意婆婆的看法,王宝芝的到来使她的公婆重新恩爱起来。

    半个月的零零星星的磨合,王宝芝总算明白吴家财最大的目标是一种绝对的寂静。他们像两个赤脚过河的人,相互搀扶着向深水处去,每走一步,都避免发出任何声响。每一次都仿佛即将走向令人眩晕的崭新经历,又似乎走向茫茫的深渊时,他们总难以做到不使芦柴席发出吱吱吱的声响,他们只好停下来。

    有时他们面对面睡着,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加到一起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他们赶紧屏住气。有时,他们的皮肤贴在一起,也会发出窸窸呖呖的声响,这些声音像茅房里舞动的苍蝇,挥之不去,甩之不却。他们只好停下来,他们总是停下来,每天都停下来。

    吴家财从没有见过妻子的身体,如同从未曾见过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但吴家财对它充满了热爱和珍惜。

    不过他们喜欢雨天。打雷下雨的晚上,全家人忙着拿脸盆接雨,在被子上铺塑料纸,他们不,他们搂得更紧,摸索得更彻底。雨滴使夜变得更大、更空、更深,屋里屋外混合在一起;雨滴还能够滋润他们的被子和床板,使原来吱吱有声的床变得安静;雨滴使他们感到安全;雷雨就是他们的保护伞。他们在雨声混水摸鱼;他们俩抱到一起,贴到毫无缝隙。每次雨停后,在他们床上散发出一股股霉味,顺着芦柴缝往父母的房里窜,总得引来马兰英激烈的诅咒:睡得像死猪,自己的一张床都收拾不好,哪像个女人?叫化子的命。

    很快吴四章夫妇找到了这个儿媳妇的更多缺点,她太能吃,吃相难看,她暴露出山里人的呆相,纳鞋底的针脚太粗,怎么骂都不长进。蠢相。她公公也这么认为。

    宝芝天不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吃饭的时候,是她最不好意思的时候,等别人全上了桌,她才磨蹭着盛一碗饭,到桌子夹一筷子菜站到墙边,三口两口扒光,然后端着空碗,看别人一碗碗添饭,到末了,她无声无息地挪进厨房,她一碗饭刚走出厨房,就干掉了一半。马兰英老远就把眼皮翻上来,她说,这个货,力气不大,饭量不小。

    我才添一碗。

    哪个不晓得你猪八戒吃相!

    宝芝的脸红得像猪肝,她想抵赖,可一口饭堵在喉咙里进不去出不来。

    洗碗的时候,她腰杆就直多了,她碗筷洗好,把柴禾抱进来,洗脚水烧好,就开始坐在灶底下打盹。等到别人洗过脚上了床,她才算高兴起来,她一天盼到晚就是这一刻。她等家财上上下下地摸她,从头摸到脚,有时家财还没摸到腰,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王宝芝不顶嘴、不申辩。她像她丈夫一样垂着头,沉默,不看别人的眼睛。

    渐渐地,他们夫妻学会了悄无声息地走路,用眼神交流。他们用自己的肢体编织了一张网,这张网划开了他们与家人的距离。尽管他们在一间屋里呼吸空气,喝一口缸里的水,在拥挤的堂屋擦肩而过时,都会各自碰到,但他们和家人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大坝。大坝外是吵吵嚷嚷的父母亲,大坝内围是默不作声的以皮肤与皮肤相沟通的夫妻。

    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算数,吴四章对家财好了起来,儿子结婚后吴四章基本上不对他大嚎大叫,也不指使他到东到西了。只不过这“好”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怎么挂也挂不牢,随时从头上跌到地里的危险。

    但是宝芝进门两年了还没开怀,求了菩萨,吃了大仙的灵丹,花了八块多,开了春还没动静,他婆婆气不打一处来,说,瞧你那吃相,可能是吃多了,肚子里被油堵住了。

    宝芝从那天后就不敢多吃了,她婆婆没发现她瘦多少,宝芝长着一张大脸,但吴家财感觉到了,在夜半的寂静中,吴家财用他的手指一点一滴地关怀着他的妻子,而宝芝呢,温顺地忍受着,舒服地享受着,即使体内有隐隐的膨胀,她也咽口水一样咽回去。吴家财的手指给予她强烈的安慰和温暖,抚去她白天的一切不快和委屈。有一天邻居们发现她在地里吃公家的生莴笋,被公家发现后扣了半个工分,她脸臊得通红,晚上老晚才进门,晚饭也不敢吃。再往后,又有人发现她跟她公公一样,在沙滩上烤老鼠肉,见到邻居,她用树枝把脸遮起来。她婆婆当天就晓得了。她对家财说,你媳妇这脸皮有五尺厚了。再不管教,这个家的脸快给她丢尽了。料到婆婆要管教她,那天晚上,宝芝半夜没回来,家财要出去找,他母亲说:这么个没家教的东西,冻她个一两夜,让她长长记性。

    第二天早上宝芝到底回来了。她哆哆嗦嗦地进了屋,一个劲地抖,一个劲地喊冷,家财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借来压在她身上,她还在抖,家财让她今天别去上工,给她端了碗稀饭。家财坐在床边没心思去上工,马兰英说,打个摆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家里哪个没打过?

    这边宝芝几年没有动静,那边家珍却又怀上了。田会计把家珍送回娘家。家珍害牙没别的想头,只要吃她妈锅里烧出来的陈年米,陈年豆子,陈年麦子磨出来的陈年面糊。

    马兰英大声地责备女儿:你怎么又怀上了?生了这些还不够啊?生这么多还吃这么少,作什么孽哦,你叫那些只晓得吃不晓得拉的人脸往哪里放哦!

    马兰英一有空就坐在堂屋里边唠叨边给未出世的外孙缝制肚兜,棉布衬衣衬褂。她每做好一件就把她放到门前的花树上铺开来晾晒,她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杰作,举起来,铺开来,只到眼睛发酸为止。

    宝芝那天说到镇上去看牙疼,马兰英给了她五毛钱,到了中午宝芝没回来,马兰英骂给家财听:

    别人拨牙不要一个时辰,王宝芝拨牙要半天。

    吃饭的时候马兰英没吱声,那天她吃得特别快。碗筷一收,她就告诫吴家财,这货回来也不准给她吃。

    这货到了晚上也没回来,家财跟马兰英要了五毛钱到镇上找,半夜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第二天他又去找了一天,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村上人个人经过马兰英家门口时,看到家秀在洗衣裳,淘米,都奇怪宝芝哪里去了。

    拨牙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这未必不是实情,王宝芝就是找不到路才跟家财回来的。大伙没人敢追下句了。

    过了几天,下雨队里不上工,家财又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找到,这才承认王宝芝找不回来了。他半夜在床上哭出了声音,被他自己先听到了,他停了下来,第二天又哭出了声音,也还是没等到别人恼怒,自己就停了下来。

              10

    宝芝在这几年,太阳洲的水位平平稳稳的;宝芝六九年走的,第二年天一热,这条江就开始作怪了。这家伙就是这副德性,高兴时,它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任你喝、任你浇、任你洗、任你淘,可隔个三年五载,它就突然发飙,说翻脸就翻脸,它咆哮不息,四处撒野,想吞没多少庄稼牲口和人命它就能吞没多少,你越是怕它,提心吊胆地暗地里祭拜哀求,它越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甚至得寸进尺,不把水花溅到你脑门上都不罢休。这年入夏,五洲公社的干部们都在文化大革命轰轰隆隆的革命大浪潮里洗涤自己的灵魂,没想到这条江伙同老天趁乱祸害。几天工夫,大雨倾盆,雷电轰轰,水位暴涨,坝横两旁盛开的蔷薇栀子花月月红全淹了顶。一个浪头过来,水花溅到屋檐下。生产村的人牛没草吃,又怕它们淹死,拴在树桩上不让动,饿得这些牲畜日夜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叫得人心里气得慌。整个太阳洲就像是江里漂着的一只破脚盆。这破脚盆的里里外外全都是水。队长赶紧召集大伙研究对策。吴四章呢,不急不徐、气定神闲地叼着烟斗吸。他晃悠悠地在埂上晃步子,这使许多人认为形势没那么急,可是那边马兰英带领儿子们已经搬了十几趟了,她把装衣的箱子、十几袋粮食和盛粮食的围席和腌菜坛子都挪到江心洲田会计家去了。有几个留了心眼的村民便跟着雇了船运送自己的家当,鸡鸭牛猪,床上的棉被,地窑里的地瓜,就连稻草也一捆捆地扎好往亲戚家送。

    太阳洲的人分成了两排。大多数人相信吴四章,极少数人认为马兰英是对的,相信吴四章的照常睡中觉、喝老酒,心想等水退了再到地里挖沟排水;听命马兰英的呢,忙着搬家。队长想找些人手商量对策,决定去留。他急得跳脚,响应的只有几个生产队长,都是职务在身,不是来得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召集到几个队员,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相信吴四章,不忙着搬家,跟往年一样到西坝头来堵截。

    堵截的意见刚出台一天不到,东坝头的内围便不停渗水。门前的大江好像还波澜不惊的,水位还在警戒线下边,内围的池塘里的水却在不断往上冒,江水雀子叫一样潺潺覆盖了几百亩玉米地、花生地和菜园子。太阳洲人傻乎乎地望着茫茫的水一点点漫上来,很快漫上了他们的后门槛,又很快挤进了他们的堂屋、睡房、厨房和茅房。

    队长跑来向吴四章求教,吴四章不耐烦地告诉他:

    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听说水从后门口进来能把庄子淹掉的。过两天还不退?

    真能退?

    不退把老子眼睛抠掉。

    一天不到,水从后门槛进了门,一转眼把家里的草鞋和靠在墙角的瓶瓶罐罐和板凳全漂了起来,漂起来的东西随着池塘里的水哗哗地往前门槛淌,顺着门槛缝就往门前跟江水会师去了。队长晓得不能等了,问题大了,他拄着根棍子在埂上来来回回地号召大家:

    快逃命哪,破坝了,破坝了,快逃命哪!

    在等待政府的船救援时,对吴四章深信不疑粗心大意的人家把值钱的东西全部往桌子和床上放。很快,他们的板凳和桌子都漂在了水面上,他们只好爬到屋顶上去和邻居保持联络。等到救命的摇橹船真的驶来时,他们只能将大活人接走,桌子板凳鸡狗猪鹅一律不准上船。太阳洲的村民哭喊着告别了他们结了桃的棉花、水缸、酸菜坛子、石磨跟铁锅。跟这条江周旋了上百年的村庄不到两天功夫彻底跌进了这条大江的大口里。

    太阳洲的四百多口被安置在凤凰镇的街道边,许多人家几乎是两手空空,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不停地喊饿,而妇女们伤心地相互倾诉:

    那只箱子是我娘给我的嫁妆,这些狠心干部硬不让带。

    我那把新打的锄头也没让带,欠铁匠的钱还没给呢!

    我的一窝小鸡啊,三只老母鸡啊。

    这正是吴四章五年前盼望的情景,来得迟了点。自二儿子死后,在这五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关心过这个村子的水位。他的沉默被错当成胸有成竹,直到此刻两手空空地聚在一起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吴四章的魂被他的二小子早在五年前就带入水底了,他此刻的镇静不过是一种冷漠罢了。他的冷漠包含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财产和生命的满不在乎。

    这种屌人哪里能指望,真是瞎了眼了!!伤心的乡亲包括吴四章的本家亲戚们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吴四章。他们坐在凤凰镇的石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最狠毒的咒骂和控诉砸向吴四章:

    没良心的!见死不救的!谋财害命的!无法无天的!凡是能扣的帽子都给他扣上,幸亏荒年批斗会场不好找,否则吴四章肯定要被狠狠地批斗一把。

    这算什么,你们的儿子都还在吧?吴四章捻根树杈代替卷烟在嘴里嚼,过半天阴不阴阳不阳地回敬一句,仿佛自己和全家都是这场浩劫的旁观者。马兰英是这场浩劫中损失最少的人。她在半个月就开始搬动自己的家当和粮食,她早就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可既成事实后,她的咸水淌得一点不比旁人少:

    我就是要讨饭的命哪!

    她想起自己当年背着包袱跑反的情景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突然又变得空无一物,无处安身了:

    我的玉米粒粒熟了呀!

    她惦记着淹没的玉米和棉花来了:

    这往后这么熬呀!

    对未来生活的悲观失望帮她把恐惧招到了这伙人中间。全村人这一刻全都被感染了,他们轮流哭泣,老的哭累了年轻的顶上来,年轻的哭停了,小的又熬不住了。整个凤凰镇几乎泪淌成河了。

    太阳洲几百号人堆在凤凰镇哀号,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那些充满优越感的造纸厂工人和杂货店老板从他们旁边走过,眼睛里虽灌满了同情,双手却只顾掩着鼻子,身子还绷住,准备随时发力。这帮满身泥浆、发出各种怪味腹内空空并且正在窝里斗的农民不定就会当街拿着仅有的铁锹,镰刀干起来。

    在凤凰镇仅有的一条街心里等待了三天的农民,经过政府的调试和安排,他们要正式开赴一百多里路的十里墩安家落户:

    政府给我们安排了新的家园,我们将在十里墩东山再起,那里有肥沃的良田——

    队里的话没落音,社员们的嚎啕声就翻倍往天上冲,太阳洲的人都记得那鬼地方。家宝死的头年夏天,太阳洲的水位也上来过一回,公社怕太阳洲保不住,就派太阳洲大队队长带着吴四章等八个社员代表去政府安排的地方探路。太阳洲告急不是一回两回,以往每到夏天水位涨到大门口,政府都说服社员搬家,他们把新地方说成遍地黄金的天堂,心动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有些年轻人厌恶了年年淹年年防的苦日了,赶着猪,挑着箩筐里的儿女,去了政府安排的地方。最终呢,掰着手指算算,十个回来了九个。那回政府说到十里墩。从太阳洲到十里墩,走路要经过几十座曲折难行一毛不拨的黄土山丘,路上还要在山边的树丛里睡两晚,第三天才到。好不容易到了十里墩,他们诧异地发现所到之处灰尘弥漫,蚂蟥和跳蚤在他们的头顶来回舞动。放眼四望,只望到山脚山腰里住着稀稀拉拉的十几户人家,吴四章一行被安排在山脚下的一户社员家住了下来。吃第一顿稀饭时,吴四章就感到一股老鼠屎的味道,他想出门在外哪有在家干净自在,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了晚上吴四章想泡个脚,在他们的锅屋里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滴水。水缸里落了厚厚一层灰,比米桶还要干燥。他抡起一只桶,出去找水,拐了四里多路也没见到一口水塘。他一打听,原来十里墩压根就没有池塘和水库。四个庄子才有一口井,每天天没亮就要井口排队,打一桶水要保证一家人一天的生活,早上的洗脸水倒在墙角留着晚上娘家们洗脚,洗完脚的水要积到另一只桶里浇菜地。大姑娘一年也只能洗一两次澡。惟一的一口井锁在大队的院子里。与其说故意把井打在大队干部的眼皮底下,还不如说大队干部们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这口出水的井边,为的是保护水源,平均分配。原来这里常年缺水,田地干枯,所以庄稼产量搞不上去,浑身瘙痒的吴四章整夜睡不着觉,旁人还能忍受,经过马兰英这么多年来的影响和教育,吴四章已经成了一个爱干净和讲究的男人,整把热毛巾擦擦身子这种平常事更成了最不能实现的愿望。据说,十里墩的人一年只在过年时洗一次澡。半夜,他的嗓子渴得厉害,他不停地咳嗽,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可没人理他。他特意去了庄稼地,种的全是旱稻,这些稻子瘪塌塌的。万念俱灰的一行在十里墩住了一个晚上就发了狠往回赶。到家的时候,他们的鼻孔里,指甲缝里,耳朵根处全是灰垢,全身上下全被灰尘包裹,村里人都以为他们是逃荒的外地人,差点没认出来。正因为这趟不愉快的探路,使社员们彻底失去了对十里墩的幻想,他们一回来就斩钉截铁地宣布:

    一口水都不给喝,这要我命的地方八抬大轿抬老子,老子都不去。

    从太阳洲到十里墩,走路要经过几十座曲折难行一毛不拨的黄土山丘,路上还要在山边的树丛里睡两晚,第三天才到。这个自以为是新时代最有脑子的男人一到十里墩,就明白吴四章不肯进山的原因了。所谓十里墩公社,不过是隔十里有一个山墩墩,每个墩墩里面能窝几十户人家。一进山凹,所到之处黄土弥漫,蚂蟥和跳蚤在他们的头顶来回舞动。吴家义全家被安排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住了下来。吃第一顿稀饭时,就感到一股老鼠屎的味道,他想出门在外哪有在家干净自在,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了晚上吴家义想喝口水,在窝棚的四周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滴水。隔壁住户的屋檐下放着一只水缸,水缸里落了厚厚一层灰,比米桶还要干燥。他抡起一只桶,出去找水,拐了四里多路也没见到一口水塘。他一打听,原来十里墩压根就没有池塘和水库。四个庄子才有一口井,这惟一的井锁在大队的院子里。与其说故意把井打在大队干部的眼皮底下,还不如说大队干部们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这口出水的井边,为的是保护水源,平均分配。这口井每天晚上上锁,大队干部轮流保管钥匙。每天天蒙蒙亮开锁。整村人都到井口排队,打一桶水要保证一家人一天的生活,早上的洗脸水倒在墙角留着晚上娘家们洗脚,洗完脚的水要积到另一只桶里浇菜地。大姑娘一年也只能洗一两次澡。第二天吴家义举目一望庄稼地,水田里没有水,种的全是旱稻,这些稻子瘪塌塌的,整个十里墩人人人张着一只缺水的嘴。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光着屁股蹲在没遮没挡的街心,被人当猴子看的时候,才晓得有地方接收你们就已经不错了。

    你们再不走,威胁到了镇上的人身安全,镇上的工人说了,他们瞧不惯这些人在街边上吃喝拉撒睡,搞得街里跟乡下的茅房似的,这些人说不定哪天就过来一顿拳脚,断了胳膊折了腿,想走也走不掉了。公社干部通过扩音喇叭还在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动员、劝说,外带恐吓。

    这回,社员们晓得没第二条路了,他们不再跟队长唱反调,不再夸大十里墩缺水的荒凉,相反,他们自欺欺人般地诅咒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以及这反反复复或偷袭或公然挑衅他们,令他们一无所有的大水,恨不得永远不再见到这条大江。

    马兰英一听说真要去十里墩,急了:我的米缸还在家珍家里。

    队长说:你女婿能赖你的,等你安顿好了肯定还你。

    我的腌菜坛子还在家珍家里。

    腌菜坛子你女儿更不要你的。

    这么远她怎么还?

    理由说尽了,队长也没给他们想出办法来。

    马兰英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嗷嗷”叫了起来。这条大江,当初跟她真是毫不相干的,漩涡里飞溅的浪花,一块块往水里栽的土,一排排没了顶的棉花,真没想到,日本鬼子一开过来,就摧了她的富贵,把她的一生拖进了霉运里;就像一个跟头跌进了这不见首尾的深沟里。这口气吞下不去吐不出来;马兰英晓得有一个命那东西,马兰英真是怕它又恨它。

    能带上路的只有几件衣裳,几床被子,几只碗和一小袋米,吴四章家财和家富父子三人一人挑一肩,家秀扶马兰英和大伙一起踏上了去十里墩的道路。

    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政府许诺的小船根本派不上用场,进了山就没有水路可行。蜿蜒曲折的山路硌得脚心疼得要命。这支垂头丧气的队伍全然没有政府要求的奔赴新家园的热情和毅力。这群人完全靠自己的双脚从已经消失的村庄向新的家园行走。一路上,不停地有大黄狗朝他们嚎叫,主人也不过来喝斥它,反而呆在一边看热闹,几百口人一起逃难,这场面煞是好看,这支队伍衣衫不整,神情悲戚,妇女们哭哭啼啼,孩子们吵吵闹闹,半天刚过,他们越拉越开,越走越慢,越行越散,越往前,眼前的一切越陌生,两天一夜的路程这次走了三天二夜,眼看还有半天就要到了,吴四章已经能看得见那些高低不平的黄土丘了,他突然叫了一声:

    家财,家富,跟老子调头。

    儿子们一会儿望望老子,一会儿望望娘,再相互望望,一脸的问号,掉头到哪里去?

    吴四章显露出不讲理的表情,老子就赖在五洲公社,看他们能怎么着?

    其他邻居只当吴四章跟平常一样发神经,看都不看他一眼,嫡亲大侄子家义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四大,脚步迟疑起来。家有和家仓不耐烦地催哥哥快走,队长早就承诺了,到了那穷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姑娘,到时,你们一人娶一个不成问题。两个小伙子恨不得一脚踏到那好地方去。

    队长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吴四章你这算什么,违抗政府?

    我日你大,吴四章瞪起他的牛大的眼睛,老子就不信五洲公社没我一家子的活路。

    十里墩就是咱们的活路,你回去哪个大队肯收你?过两三年说不定整个公社都保不住。再说你违抗政府,能你有好果子吃?

    老子不要你管!

    这可是你说的,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去迟了,分不到菜园子、分不到田,分不到简易棚可不能再来找我麻烦。

    老子死了儿子都没有怨你。

    生产队长一看这声势说,秀才遇到兵——,他拖着掉了后跟的黄球鞋,赶他的社员去了。

    老子找田会计去!洗脸水都没有的地方有活路?我宁愿淹死也不愿意渴死,别跟老子啰嗦,吴四章怒气冲冲地回答他们,关键时候不站出来,他还算人?队长走得没影了,他背过脸,对马兰英说,他田会计要是敢不帮老子安家落户,老子就举报他强夺民女,老子这回说到做到。

    这回,他的死对头马兰英没有唱反调。精疲力竭的她此时表现出少有的温顺,她默默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回走,两个儿子都要过来搀她,她摆摆手,一概谢绝。

    家秀张着茫然的脸,对父母的举止万分不解,不解也只能跟随,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犹豫不决,她原地转身——往回走。

    在回头的路上,他们与掉队的队员相遇,这些队员顾不得自己的落魄,他们无限同情地看着这户发神经的社员,断定他们走回去肯定也会被赶回来,到哪里由得了自己?由得了自己哪个不想住镇上?不想住县城的大楼里?

    他们朝吴四章的后脑勺发出嘲讽的笑声,笑声里渗出长途跋涉时的嘶哑和无趣。